第10章 蓬萊島】
三月的春日終于淅淅瀝瀝下了場小雨,我推窗瞧着這蒙蒙細雨,心情甚悲催,瞧着蒙蒙細雨下的十裏長安街,更為悲催,瞧着十裏長安街盡頭的相國府,悲催得無以再悲催。
悲催到盡頭,便見着了令我悲催的罪魁禍首,染送。
我被他突然從窗戶上倒挂下來的模樣吓得不輕,驚魂未定道:“六哥,你怎麽白天來了。”
他不翻窗進屋,反倒把我一拽,拽上了虛空。我驚魂甫定的小心肝又一次提上嗓子眼,急急忙忙将自己也隐了形,嗔怪他道:“你放鹞子呢?我這一身白衣白裙被你往天上一拉,該吓壞多少純潔而質樸的凡人喲?!”
也難為染送一手拽着我,一手還能在煙雨蒙蒙裏将扇子搖得花枝亂顫,飄然道:“八妹。我想着法子了。這回你定能想起晉衡來。”
我被他拽着動彈不得,只能用眼神将他撕了一撕:“六哥。你何苦這麽執着?他娘親給了你多少媒資啊?”
前頭染送卻不搭理我,挂着一副春風滿面的形容一路把我拎去了西海。
這水晶宮琉璃瓦說是我自小住的地方,可我如今踏進來,卻有些生疏,一直走到東南角的一處廢墟,才覺得有些熟悉。
染送提扇指着斷作一堆的水晶柱青玉磚,問我道:“你可還記得這是什麽地方?”
我怎麽會記得?這珊瑚玉碎琉璃崩摧的模樣瞧着甚蕭索,看得人心裏也不甚暢快。
又向前走兩步,染送在廢墟中央清出一塊地界,嘆一口氣道:“你可還記得往生殿當日被長生劫所毀,你就是在這裏抱着晉衡坐了十天十夜。”又嘆一口氣,擺出一副說來話長的架勢來。
這些話我來來回回不知聽了多少遍。不過又是六十年的凡塵,不過又是五年的苦等。
可是我只想安安穩穩地輪回,再苦再痛也不過百年恩怨、兩抔黃土。
我尋了個寬敞的處所坐下,無奈道:“六哥。你說曾經的我抱着他的屍首在這裏坐了十天十夜。可我看這些斷瓦殘垣,卻只覺得可怖。神仙的長生,動辄便是永永遠遠的孤獨寂滅。六哥,你難道不覺得可怕?”
“風流潇灑俏郎君”一向是染送給自己的定位。奈何近日他的這些個舉動,卻于“風流”毫無幹系,于“潇灑”一詞更加八竿子打不着。他對這位晉衡元君如此情深意重,唔,也許可以推薦他們斷個袖。
染送拿我沒奈何,只好一路疾行又把我扔回了十裏長安。一路風塵仆仆,惹得他臨走時形容枯槁,貌甚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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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落在客棧的長廊上,猶猶疑疑提步往廂房裏走去,迎面卻撞上出屋的蕭昱。
見他貌甚凝重,心情似有些不舒爽,我只得緩緩舉起爪子,企圖歡快地跟他打個招呼。
誰知爪子舉道一半,就被他牢牢抓住:“你哪裏去了?”
唔,這個語氣,是個甚為不善的語氣。想來我昨日把他的帝王轶聞改成了斷袖情深,他果然很有些怒氣。做賊心虛,只好讪笑道:“承蒙将軍照顧。這不我傷好得差不多了,上街逛逛,上街逛逛……”
豈料話音未落,腳下一個淩空,就被他一把攬進了內屋。身形一隐,又從那扇熟悉的窗戶騰了出去。
三月的細雨未停,這窗外的煙籠寒江仍是那派瑟瑟空蒙,地上一派江南好圖景,于我卻有些悲戚。
司命星君他莫不是今日犯困,将我寫成了個風筝罷……
這一趟卻是個遠途。方才剛去了一回西海,這回又被拎去東海。風筝我今日這一趟長途跋涉,可謂圓滿。待停下來,已在東海之東。
“這,這是哪裏?”我長期保持一個風筝的造型,一下回複人形,喜不自勝得話都說不利索。
蕭昱召出一把玄青玉劍,在鎮島的山石上刻了兩道。眼前雷霆萬鈞盡數化開,蕭昱攜我入了島,話音無端地有些疏淡:“蓬萊島。”
咦?失憶之後染送常拿起稀奇古怪的仙界書冊予我看。我多不理睬,但平日裏無聊,只當它是志怪故事,也閑閑翻了幾冊。是有這麽一個仙界圖志裏提起這座蓬萊島,說是上古淩虛仙帝的封島,自這位仙帝隕落于百年前的神魔大戰後,便歸他唯一的弟子所有。蕭昱竟,竟這麽有來頭?
我凄然道:“你要逼婚,将我鎖在客棧也就罷了,何必還搞座島來鎖我。這道上的千鈞雷霆陣,應當是旁人只能進不能出的罷?”
蕭昱輕咦一聲,颔首笑道:“說得正是。千鈞雷霆陣不認人,你可不要随意踏了出去。”
哀哉哀哉。我抓住最後一絲希望,誠懇地勸道:“世上女仙千千萬,仙友何必執着于我染覓一人?”一不當心說漏,竟把真姓名透了出去。
他卻臨時給我編了個小名,喚得頗為順溜,道:“千千萬的女仙,也不過只有你一個染染。”
蓬萊島不愧是一位仙帝的封島,景致獨好。我在這島上明是在養傷實則被幽禁地住了兩三日,整日只摘摘渺仙湖裏的蓮蓬,逗逗島上豢養的靈禽,只當是在游山玩水。
這日正游到島上的一座仙山,漫山桃花開得甚好,襯着山下充盈的仙氣缭繞,更是仙境中的仙境。
我立在一處懸崖邊吹着山風,心情甚愉悅。以至于蕭昱突然在我身邊現形,也顯得沒那麽讨厭。我折了一枝桃花,欣然道:“你這一處地界,倒是個好地方。像此處雖是懸崖,卻是芬香滿溢,仙霧缭繞。極目而望,真教人油然而生一種縱身一躍的沖動哪。”
我這廂正啧啧感嘆,他那廂默了一默,笑得甚和煦道:“想跳就跳吧。”
“啊?”我瞪大眼睛還沒看清他此刻的表情,身體卻陡然一個失重,睖睜的雙眼只能看見越來越遠的崖岸。
我去,逼婚不成也不用拉我殉情啊?!
我向來有些畏高,如此急墜而下,實在有些挑戰我的定力。手指哆哆嗦嗦想捏個訣護着自己,也捏得不甚穩當。好不容易快要捏成,雙手卻被一個冰冰涼涼的手掌握住,緊緊鎖在了胸前。
且不論如今所處的時節,委實不是個講情趣的好時節,就是他要與我訴訴衷情,這個訴衷情的姿勢也擺得忒高難度了些……
然則蕭昱向來對難度系數這件事視若無睹,左臂攬我入懷的姿勢做得甚為輕飄。我尚不及感慨他平衡能力怎一個卓越、怎一個出衆,唇間卻突然觸上一陣酥軟的涼意。
他的一雙眸子在我瞳仁之中急劇擴大之時,兩側的環宇清氣竟突然沾了些紅塵味,似泛着漫漫瓊花香。虛空中光影變幻,蓬萊島的漫山綠野竟換作了西山韶華,灼灼生輝。重合的圖景光影交錯,烈烈西風濁濁紅塵與三清幻境一道從眼前拂過,引得我心中莫名抽了一抽。
愣神間齒關一松,卻引得他順順當當地把舌頭送了進來。一陣酥麻感傳遍全身,将我從幻境之中驚了回來。
此刻正也落到了底。我觸地立下,尚未站穩便踉踉跄跄将他推開。擡頭撞上他風雲不改的神色,眼眸裏的翻湧漸漸平和。從崖上到崖下,不過倏忽之間,恍恍惚惚裏于我如隔世,于他竟如未曾有過一般。
巴掌大的一塊心髒跳得厲害,我試圖平複血管裏的湍急波湧,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甚沒骨氣地退後三兩步,急急一個轉身,便遁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