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困境

阿貝爾醫生的診所是一座兩層小樓。

同樣材質的灰褐色石頭,面積比教堂小了很多。

約翰在這裏看到了另外六個海難幸存者,阿貝爾醫生的助手正在給他們喂藥。

約翰走過去仔細辨認他們的面孔,發現了西風號的船長、大副、兩個水手,以及兩個乘客。

他們全部發着高燒,昏迷不醒。

因為擔心他們在昏迷裏掙紮,壓到骨折的傷處,阿貝爾醫生還把他們的腿或者手綁了起來。

最慘的可能是船長,他整個人都被束縛帶捆得嚴嚴實實,半靠在床上,根本無法躺下,據說是斷了兩根肋骨,如果随便移動斷骨可能會傷到內髒。

“他們的情況怎麽樣?”

“不好,”阿貝爾醫生嘆了口氣,“肺部感染很嚴重,這是溺水者的常見症狀。還有,他們身上的傷口浸泡了海水,一直在潰爛,我已經挖掉了腐肉,現在只能指望上帝保佑了。”(注)

說着,醫生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着約翰。

同樣掉進海裏,這位的運氣卻好到離譜,什麽外傷都沒有,簡直不像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約翰:“……”

有些話不用說出來,看眼神就知道。

但這件事他沒法解釋,也解釋不了,只好裝作不知道。

約翰請阿貝爾醫生為他寫一封海難獲救的證明信函。

本來這件事是要拜托康納爾牧師的,可是老牧師現在……

“牧師先生的情況怎麽樣?藥物治療幾天能見效?”

“這種突發的病情,可能人一醒來就能好轉,也有可能一直沒法痊愈。”阿貝爾醫生一臉遺憾地說。

他看到約翰神情很差,順口安慰,“不過我覺得痊愈的希望很大,畢竟康納爾牧師的身體一向都很好。”

确實是這樣,約翰沉默地想。

按照教會的記錄,康納爾牧師今年應該七十六歲了。

雖然發狂的人力氣都很大,但是老牧師剛才一只手就掀翻了醫生,三個人合力拖拽才把他壓住,這體力與潛能是真的好。

“希望牧師先生盡快康複。”

約翰想到自己的委托,就感到頭痛。

因為他知道,老牧師并不是精神疾病。

詹森會來第一次,就會出現第二次,老牧師已經指望不上了。

不過沒關系,約翰有計劃B。

——找機會仔細翻看康納爾牧師房間裏的文件與書信,然後模仿字跡,僞造一封親筆信。

僞造這種書信最重要的是印章,其次是筆跡。

印章就在書房裏,約翰剛才已經看到了它的位置。

當然,僞造書信是非法的,不過委托人既然敢直接請偵探來找康納爾牧師,說明受洗證書沒有問題,至少康納爾牧師不會否認,那麽約翰現在只是……靈活機變。

約翰揉着額頭,對着端食物走來的醫生助手道了一聲謝。

“你們那艘船上有多少人?”阿貝爾醫生一邊寫關于海難的信件一邊問。

“乘客就三個人,水手加上船長總共有七個,找不到的……可能遇難了。”

約翰語氣沉重地說,他剛往嘴裏塞了一塊烤土豆,就發現書房裏的光線在變暗。

他立刻往窗邊走去。

天空完全被烏雲填滿了,只是一會兒工夫,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真糟糕,酒館老板讓我天黑之前回去的,現在可是下午三點。”約翰自言自語。

很快約翰就失去了自嘲的興趣,因為站在診所的窗邊,能清楚地看到下方海面的變化。

海水像是一口煮沸了的湯鍋,浪花翻騰不歇。

三根灰黑色的煙柱緩緩“升”起,簡直讓人懷疑海面下藏了一艘蒸汽輪船,在用煙囪排出濃煙。

黑煙非常顯眼,遠遠望去,就像跟天際低垂的烏雲連在了一起。

“真的是火山!”

察覺到異樣,同樣湊到窗戶旁邊張望的阿貝爾醫生臉都吓白了。

他慌忙喊着助手的名字,叫人收拾行李。

“診所裏還有患者。”約翰提醒。

“來不及了,”阿貝爾醫生滿頭大汗,“我們擡不動這麽多人,如果火山爆發,整個城鎮的人都跑不掉,就算是山坡上的房子,也會被噴發的岩漿與石頭摧毀。”

約翰跟着醫生跑下樓,提醒道:“通往黑礁鎮外面的橋梁與道路都被洪水沖垮了。”

“能走多遠走多遠,我知道山裏的一條小路。”

阿貝爾醫生慌亂地把財物、證件往箱子裏面塞。

這時修女忽然跑了進來:“醫生,不好了,康納爾牧師醒過來掙脫繩索瘋瘋癫癫地往山下跑了。”

“什麽?”

醫生震驚,他用了對待精神病人的束縛帶,還能被掙脫?

但是現在也沒時間去追,阿貝爾醫生急忙讓修女去看外面的情形。

約翰心裏記挂着老牧師的印章與信件,事态緊急,他只能做一次小偷。

幾分鐘後,約翰懷揣着一疊封裹好的書信(模仿對照用)與印章,與拎着行李箱的阿貝爾醫生一起匆匆出門。

“修女呢?”

“她不肯走,在祈禱。”

“你的助手呢?”

“他堅持要回家去見祖母。”

阿貝爾醫生頭也不回地往前跑,約翰看了一眼躺在診所裏的人,心中遲疑,但也知道這時候猶豫等于送死,于是飛快地把這些人身上的綁帶解了,至少災難來的時候能跑能動。

雖然他們都昏迷不醒,如果挪動還會傷勢加劇,但是萬一呢?

約翰的動作很快,等他追出去的時候,還能看到阿貝爾醫生的背影。

地面在轟隆隆地震動,烏雲的灰色裏透着詭異的暗紅。

一陣海風吹來,硫磺味濃得嗆鼻。

街道上忽然出現了一條裂縫,并且不斷地擴大。

阿貝爾醫生腳一滑,在積水裏摔了一跤,滿身泥漿。

房屋裏的人也在往外跑,城鎮裏亂成一團。

有人大聲呼喊自己親人的名字,有人恐懼哭泣。

原本在街道上的積水嘩啦啦地往裂縫裏流,卻怎麽也灌不滿,裂縫還在往外冒煙。

這些氣體顯然有毒,聞到的人都出現了頭暈目眩的症狀。

“走!都別耽擱時間,快走!”

亞爾松警官一手抱着一個哭鬧的孩子,一手攙扶着一個老婦人,聲嘶力竭地高喊着。

約翰跑到酒館門口的時候,看見了老傑克。

“你可算回來了。”酒館老板沒有帶行李,他拎了一袋土豆與魚幹,見到約翰空着手,不由分說地塞給他一袋,然後又轉身回去扛了一袋卷心菜。

地面的裂縫越來越大了,起初只能陷進去一只腳,現在可以掉進去一個人。

“轟!”

一聲巨響,約翰匆忙回頭,發現靠近海邊的街區彌漫起了巨大的煙塵。

“是房子塌陷到地底,別看了。”酒館老板催促,逃命要緊。

不過,逃命的時候他還是堅持帶上了食物。

“呼……嘎嚕……呼嚇……”

從裂縫深處,傳出了古怪的聲音。

約翰知道這可能是火山岩漿在活動,也有可能是石頭在高溫裏炸裂的聲音,可是這聲音實在太可怕了,就像是一頭巨獸在呼吸,氣息逐漸變得粗重。

它在蘇醒。

它在伸懶腰。

“轟隆!”

遠處又是一排房屋塌陷,衆人根本不敢回頭,跑得更快了。

約翰的眼前又出現重影了。

他不知道這是怪聲的影響,還是地底冒出的毒氣導致的。

耳鳴、心跳加劇,邁步的動作變得沉重、遲緩。

不知道跑了多久,嗡嗡的耳鳴聲忽然停止,約翰感覺自己像是聾了一樣,什麽都聽不到了,就在他驚疑的時候,一個低低的吟唱飄了過來。

像海面飄浮的霧。

像荒漠裏遇到的綠洲泉水。

這聲音美妙得難以想象,讓人渾身毛孔都張開了,不由自主地追索着它的蹤跡。

“不對!”

約翰狠狠一捶腦門,阻止自己的意識迷失。

他發現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側過腦袋,茫然地呆立着。

這景象詭異又恐怖,無論男女老少,都像失了靈魂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

阿貝爾醫生手裏抱着行李箱,酒館老板扛着卷心菜,亞爾松警官攙扶着一個老婦人……他們朝着同一個方向側頭,然後緩緩轉身,夢游一般地往那邊走去。

“醒醒!”約翰拽住酒館老板,用土豆砸他的腦袋。

酒館老板一個激靈蘇醒了,然後他看到周圍的情況也吓了一跳。

約翰又去砸醫生,酒館老板也立刻用卷心菜砸警官。

清醒的人逐漸變多,但是還有更多的人夢游着往回走。

亞爾松警官身邊的老婦人慌張地喊:“海妖……這是海妖的歌聲,不能去,去了就不會回來了!”

這時街道盡頭出現了一個人影,擋在了那些夢游的人前面。

披着灰色旅行鬥篷,戴着一頂黑色絲絨禮帽,就像剛走下四輪馬車,要進入倫敦的歌劇院。

是詹森!

約翰的心髒咯噔一跳。

但是詹森出現之後,一股寒風卷着雪花猛撲過來,直接把夢游的人凍醒了。

“怎麽回事?”

“我好像聽到了歌聲?”

詹森快步走來,越過了那些還在迷糊的人。

“你是誰?”亞爾松警官本能地問,滿眼警惕。

“離開這裏,有什麽話以後再說。”詹森簡短地回答。

他的聲音沉穩、平靜,讓人不由自主地就聽從了他的命令。

約翰悄悄拉開與他的距離。

詹森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約翰懷疑這個家夥不是人,可是在這個忙着逃命的緊要關頭,對方又明顯救下了大部分鎮民,他沒法提出質疑。

很快,大家都跑出了黑礁鎮,前方是積水與泥濘的山坡。

“快了,就在前面,找一條船劃過去,或者翻過那道山坡……”

阿貝爾醫生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條深不見底的壕溝出現在前方,它像蜿蜒扭曲的巨蛇,寬度超過了三十英尺,還在不斷擴大,同時一路延伸到了遠方,把整個黑礁鎮與外界徹底分割了。

一路跑到這裏,以為可以逃出生天,結果看到了這一幕,很多人崩潰了。

他們抱着腦袋,癱在地上,哭聲一片。

約翰用力踩了幾下地面,對着呆滞的阿貝爾醫生說:“震動好像停止了,火山爆發也會像雛鳥出殼那樣,鬧出一陣動靜然後躺着休息半小時再接着爆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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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當然不是火……單純的火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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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青黴素要到1928年才被發現,這已經是最早的抗生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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