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隆冬時節的綿雨最是徹骨,空寂的墓園在這樣灰敗陰沉的天氣裏顯得更加凄涼蕭索。
年沫哆哆嗦嗦躲在樹下,烏黑的頭發被輕雨蒙上了一層水霧,鬓角邊的碎發冷冷貼在側臉。
記不清在凜冽中待了多久,年沫像個聽候主人差遣的機器,直到那少年起身,她才動了動身子悄悄挪到樹後。
肅靜清冷的園地,兩人一前一後,許是沉溺哀莫,少年并未發現身後的女生。
将至公交站,年沫滞留在十米開外的距離,等到少年上車,她才揮手往站臺跑。
公車師傅見還有位小姑娘便耐心停在原地等着,年沫氣喘籲籲爬上車跟師傅道了聲謝,一邊抹着頰邊的雨點一邊刷着公交卡。
公墓遠離市區,車廂裏現下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年沫低着眉眼小心翼翼從少年身邊經過,還好,那少年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并沒有注意到自己。
年沫輕籲一口氣,放心走到後兩排的位置坐下。
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少年挺拔的鼻梁,那張側臉清瘦淩厲,唇線緊抿,整個人的氣場淡漠又孤寂。
年沫愧疚地吸了吸酸疼的鼻子。
公車到站,少年下車。
年沫依然尾随在十米外的安全距離,守着少年進小區,而後才默默離開。
“沫沫回來了,怎麽衣服都濕了?沒帶傘嗎?”
徐雲聽到動靜從廚房出來,看着女兒狼狽的樣子趕緊找了根幹毛巾上前。
年沫低眉不語,眼皮都疲于擡起,無精打采“嗯”了聲便徑直回了卧室。
徐雲手裏的毛巾沒機會遞出去,只能向坐在沙發上的丈夫張啓榮無聲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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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啓榮沒說話,只是擺擺手示意妻子慢慢來。
“诶,17床那男孩還守在病房呢?”
“可不是!三天了,滴水未進,一直守着他媽。”
“我聽說那孩子的父親是個警察,為了救人殉職,他母親接受不了丈夫死亡才割腕的?”
“是啊,他爸送來那天我正好值班,都還沒來得及推進手術室,就因為髒器破裂失血過多沒了。那孩子跟他媽來的時候,連最後一面都沒見着,他媽哭得當場昏了過去,那孩子也一聲不吭跪在他父親床前就是不讓送太平間!”
“你說這孩子還沒緩過神呢,當媽的又接受不了現實割腕,我聽說那孩子是蓉城中學高三的學生,成績很優秀,這還有半年就高考了,家裏驟然發生這麽大的變故,真是作孽哦!”
“誰說不是呢!明明是好人好事,結果給自己弄了個家破人亡!”
……
年沫抱着膝蓋坐在卧室地板上,眼睛空落落的沒有焦點。
這段時間,無論是清醒還是睡夢中,腦海裏無時無刻不在回憶着數月前在醫院護士站聽到的閑聊,還有走廊盡頭那間緊閉的病房,心一直被揪着!
那裏躺着少年昏迷不醒的母親,男孩沉默不語,病床上的女人也毫無生氣。
床頭櫃上擺着一張全家福,照片裏的男人氣宇不凡,女人溫婉大氣,中間搭着一個比他們還高的男孩,手舉獎杯,三人眉開眼笑,彌漫着溫馨和諧的喜氣。
而今,那個神色飛舞暖意融融的少年,眉宇間盡是倦意和落寞,年沫一直在想,做些什麽才能彌補一個家庭的破碎,還少年一個笑顏。
随即,似嘲弄般自我否定地牽了牽唇角,做什麽都還不起!
半年後,年沫坐在地上陪弟弟張皓宸搭積木。
八歲那年父母離異,年父從來就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自然也不會是個稱職的父親,他把年沫扔在縣城老家由母親照看,大半年都不見人影。
徐雲再婚後身體不好,又想給現任丈夫生孩子,一直都是自顧不暇,以至于忽視了年沫多年。
後來年沫到蓉城上高中,徐雲也如願以償有了現在的兒子,再回頭想與女兒修複關系時已經太晚,做什麽都與女兒親近不起來。
直到年父在外面惹了禍,老家那位身體本就岌岌可危的老母親聽到消息後直接氣沒了,年沫一個未成年在最無助的時候,是徐雲和現在的丈夫張啓榮出面幫着攬了下來。
“姐姐,你去念書會不會忘了宸宸?”
小家夥抱着積木一臉擔憂,占了眼睛三分之二的黑瞳水汪汪的,萌得不行!
年沫忍不住捏了捏小家夥臉蛋,反問道,“那宸宸會忘了姐姐嗎?”
小孩轉着腦袋,認真仰着頭說,“那可不一定哦,宸宸馬上就要上幼兒園了,會認識好多好多新朋友,姐姐要是不常回來看宸宸的話,宸宸腦袋小,肯定是記不得的。”
年沫沒好氣地撓着小家夥肚子,“好啊你個小白眼狼,平時零食都白給你喂了?”
小家夥最怕癢了,滾在地上咯吱咯吱地笑個不停。
“不要了姐姐……不要了!是媽媽……媽媽說的嘛……怕姐姐走了就不回來了……所以要吓唬……”
年沫撓着小家夥肚子的手一頓,把他提起來抱進懷裏一邊整理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句,“媽媽還說什麽了?”
小家夥還沒緩過氣兒,籲籲道,“媽媽說,姐姐要去找大哥哥,以後她就見不到你了,媽媽說的時候好難過呢,宸宸也好難過!”
小家夥眼睛大,睫毛又長,輕輕一擡就可愛的犯規,“姐姐,你不會忘記我和媽媽的對嗎?”
年沫眼神複雜地看向廚房那個忙碌的身影,不自覺團緊懷裏的小家夥,下巴抵着他的頭頂搖擺着,“怎麽會呢!家裏有這麽可愛的宸宸,姐姐怎麽舍得忘了?姐姐還要看着宸宸長大,陪宸宸去參加親子活動,帶宸宸去游樂園,去海底世界呢。”
“真的嗎?”
小家夥興奮地跳起來,年沫被他的腦袋頂了一下咬到舌頭,疼得皺眉,可罪魁禍首還一臉歡喜,伸出一只肉嘟嘟的小指頭,“姐姐不許騙人,拉勾蓋章!”
年沫無奈地拍了下小家夥腦袋,依着他的意思勾上小指,一柔一稚的聲音在房間回蕩。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豬八戒!”
“吃飯啦,宸宸快去書房叫爸爸。”徐雲端着菜從廚房出來,沖客廳兩人喊道。
“哦,好哇。”
小家夥邁着短腿一溜煙就往樓上跑。
年沫看着他屁股扭一扭的煞是可愛,将散亂在地上的積木收拾起來。
飯間,徐雲跟張啓榮互相交換眼色,兩人在桌下推搡着,最後還是張啓榮放下碗筷清了清嗓子,“沫沫,下周就開學了,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麽需要的,讓你媽媽帶你去買?”
“是啊沫沫,媽媽最近都有時間,随時都能陪你。”徐雲往年沫碗裏添了一片水煮肉,笑得一臉慈愛。
年沫看着碗裏的肉片,沒動筷,淺淺地喝了兩口湯擡頭,看向張啓榮,“謝謝榮叔,我的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徐雲眼底黯了黯,臉上的失落顯而易見,年沫随意瞥了眼,把徐雲的表情盡收眼底,提起筷子将碗裏的水煮肉送到嘴邊嘗了嘗。
“很好吃!”
徐雲笑意重新漫了上來,有些激動的又添了片牛柳到年沫碗裏,“再嘗嘗這個,宸宸最喜歡媽做的番茄牛柳了。”
正在碗裏刨米粒的小家夥聽見自己的名字,把沾在嘴邊的飯撚了下來又送往嘴裏,大眼睛眯眯的,“嘻嘻,媽媽做的茄柳超好吃!”
年沫看着小家夥的樣子忍俊不禁,也給他夾了一片牛柳,“你呀,最貪嘴了!”
小家夥油膩膩的嘴巴翹得老高,哼哼唧唧的,表示抗議。
徐雲跟張啓榮被這難得融洽和諧的氛圍感染到,不約而同笑出了聲。
年沫聽着心裏驀然一緊,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出那抹孤寂哀莫的身影,這樣的歡聲笑語他也有過,那張病床前的全家福,一家三口明媚的笑容驟然橫亘在年沫心間,如鲠在喉!
食不知味的匆匆解決完碗裏的米飯,年沫強撐着笑臉起身,“榮叔,我吃得差不多了,你們慢慢用。”
“可是沫沫,你……”
徐雲眼看着年沫離開餐廳,關上卧室門,廳內笑意散去,一陣艱澀的無力感上頭。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從小就離開了沫沫身邊不夠關心她,我們母女一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疏離。”
張啓榮拍着妻子的背,溫聲撫慰,“沫沫是個善良的孩子,這些日子經歷了那麽多事,她心裏難受正常,況且你們多年沒有這麽朝夕相處,不過是個剛滿18歲的孩子,她需要時間。”
提到這個徐雲就紅眼,“你還說!現在沫沫對你這個繼父比對我這個親媽還要親近,我這算什麽母親呀!”
張啓榮甚是無辜,“那孩子是為什麽跟我親近你還不知道嗎?”
徐雲長長嘆了口氣,“你說沫沫為什麽非要去那孩子念的大學呢?她什麽都不肯跟我說,我們現在的關系又這麽微妙,不好問深了,我是真怕她受什麽傷害。”
“沫沫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們也做不了她的主,順其自然吧,總歸是我們欠了那孩子一家。”
徐雲抹掉眼角的淚,低咒了一聲,“都怪年國堯那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