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如煙
異國的冬天總是來得早,特別是北方,滴水成冰,凍得人手腳麻木。
這是一個偌大的院落,院子中有着白衣護士推着輪椅,輪椅上坐了一個年邁的老人。
老人臉上滿是皺紋,手上的青筋如同枯藤纏着老樹,有些個猙獰可怖。老人太老了,這些年又來回奔波,滿是滄桑,已經看不出他的本來面貌。
如同大多數老人一樣,他的精神不太好,被護士推出屋來後,他就一直愣愣的擡頭看天,天空明亮,卻不見太陽。
老人的手中拿着一張報紙,上面的頭版頭條,寫着新聞。
“他”去世了。
是半年前的新文,“他”在這個夏天走的,老人将這張翻來覆去已經看舊了的報紙,覆在臉上,心中卻低低的嘆了口氣。
這一年,死的人真多,老人記憶中的朋友,敵人,一個個的離去。
老人原本以為過了這麽多年,他早已淡忘了這些人,但這個時候,他迎着院子裏的冷風時,才發現,自己這一生,也只有這些人,他終不曾忘記這些人。
“或許,也到了我該走的時候了……”老人喃喃自語。
他忽的覺得寂寞,特別是在異國他鄉,看着漫天的楓葉片片飛落的時候,他早已幹澀了許多年的眼眶,忍不住濕潤起來。
有些記憶很容易忘記,有些記憶去怎麽也抹不去。
異鄉的幾十年生活,與他仿佛只是一瞬,可在故鄉的那些瞬間,卻仿佛長的占滿了他一輩子一樣。
他的深思漸漸的飄忽,忽的想起了小時候,想起了他出生時的光景。
他出生于一個世族大家,盛家。
家中出過不少為官為宦的讀書人,十裏八鄉的鄉親們,府衙的老爺們,對盛家都是恭敬有佳,誰也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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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時的情形,他并不知道是什麽樣子的。
只是在多年後他在山林中遇到避禍的老祖母盛老太太的時候,才聽老太太提起當年的光景。
那是十月,已經入冬,天寒地凍,家門口的那一片水塘中的殘荷早已枯萎,卻在他出生的那天,一夜之間全部盛開。
池塘中的蓮花,夏天的時候開過一次,白的紅的,清雅端莊。可這一夜,于冬日夜見盛開的蓮花,都是猩紅猩紅,紅的仿佛朝霞,卻更似鮮血。
盛家的西席先生摸着那一把山羊胡子,眯着眼睛鐵口斷言:“這紅蓮于哥兒生日綻放,宛若朝霞,可見哥将來定然是個有福氣的,便如天邊朝霞映日一般,定然是富貴至極。”
合家人聽了這話,都樂的合不攏嘴,特別是盛老爹中年得子,更是連連點頭:“我們家世代詩書,不求哥兒有多大的前途,只求他一輩子平平安安,富貴閑人就好。”
唯有盛家老太太,拄着龍頭拐杖來到池塘邊,看着那一池紅蓮,盯了半晌,忽的說:“這怕是一池血蓮,都是人血染成的。哥兒将來……只盼他将來莫要真的應了這血蓮之說。”
盛府為着老太太的這句話,心中都覺得惴惴不安,那在血蓮之夜出生的孩子,也從此有了個別名——盛血蓮。
自盛血蓮出生的時候,天下便已經隐隐的有了些不太平的影子,今天這裏謀反,明天那裏變亂,總是到處殺頭,砍人,但這些事情,卻都離得盛血蓮十分的遙遠,他在家中被其父教導,才四五歲的孩子,已經學會了詩曰子雲。
盛血蓮悟性奇高,記憶力更是驚人,小小年紀就已經會過目不忘,盛老爹愛的什麽似得,常常帶着兒子四處走動,附近的親朋好友都說,“蓮哥兒小小年紀,就這般聰慧,将來定是個考狀元的料子!”盛老爹每到此時,便會粘着胡子說上兩句“謬贊”,可臉上洋溢出來的笑意,卻是怎麽也掩飾不住,得意至極。
為了兒子的功名前程,盛老爹特意将兒子送入朋友所辦的私塾中念書,經史文集,經閉那十多歲的大孩子還來得,至此人人都知盛家出了個神童,将來或科舉做官,或出将入相,都是前途無量。
盛老爹愛子至極,每逢見到兒子,都眯着眼睛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全家中人,人人都喜歡這個小神童,唯有盛老太太。
盛血蓮至今還記得,一年夏天,他闖入老太太頗為陰冷的堂屋,只見老太太盤腿坐在榻上,昏花的老眼正撚着一根繡花針,在一片白布上,繡着些什麽。
盛血蓮給老太太行禮:“祖母要做什麽針線,自有下面的丫環婆子,幹什麽要自己動手?”
盛老太太擡眼看着蓮哥兒一眼,過了片刻才說:“給哥兒做的東西,老婆子不放心交給別人。”
盛血蓮好奇的湊過去,看老太太究竟在繡什麽,之間白色的帕子上,是一朵盛開的紅蓮。
“為什麽繡這個?蓮花不都是白的麽?怎麽會有這樣血紅的顏色呢?”年幼的盛血蓮茫然無知,不解的問。
盛老太太一針一線的繡着,頭不再擡起:“哥兒記得,該收手時就收手,不然,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也會變成地獄而來的血蓮。若是到了那個地步,怕是放下屠刀,也沒法立地成佛了。”
盛血蓮不懂,他只覺得周圍陰森的很,明明是夏天,卻寒氣逼人,老太太的雙目就好像兩顆死了的魚眼珠,眼白多,眼黑少,吓得他只看了兩眼,就飛快的跑了出去。
到了晚間,這塊帕子便被裝進了荷包,系到了蓮哥兒的脖子上。
盛家媳婦有些不滿的跟老爺抱怨:“老太太這是什麽意思,哪有咒自家嫡孫的?依我說,這帕子送了回去倒好!”
盛老爺嘆了一口氣:“娘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的,你何必跟他計較。記得一個孝字,娘怎麽說,你便怎麽做吧!她眼睛不好,還連着幾日夜繡這帕子,這會兒要是給送了回去,老人家該多傷心?”
盛夫人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氣的幹瞪眼。
到是盛血蓮在夜間的時候,借着案前的蠟燭,将這帕子從荷包中撤出來看,上面的血蓮,一朵連着一朵,幾乎占滿了半個帕子。卻又奇怪的很,只是帕子一分為二,半邊盡是血蓮,半邊卻什麽都沒有。
這是什麽意思?盛血蓮想破了小小的腦袋都想不通,他人小也熬不得夜,想着想着,就沉沉的睡了去,一覺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