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4

夏天的樹木不理會一冬裏發生過的事情,每年依舊開枝散葉,從不猶疑。你會以為,在種種波折起伏之後,有些事情能夠改變,然而其實并沒有。SOI結束後理查從西雅圖又飛回了家裏,在家老老實實住了三個星期。父親在家休養,母親上班,羅倫在打一個給中學生補習作文的暑期工,理查每天在家買菜做飯打掃衛生。六月底他們又跨越太平洋,飛到日本去做十天的演出和媒體活動。于是四個人的小組又恢複到原來的節奏,只不過這次不是南加州海灘,而是摩肩接踵的西門町。比賽來了又去,四季生滅,陌生的道路都變成常态,但不變的是合影照片上的人。

也不是沒有摩擦的時候。有一年十二月,有場冬季的商演在費城。溝通失靈的原因在現在看起來極其瑣碎:理查和凱蒂的采訪改了兩次時間。由于電視臺的某種人事變動,先把他們的采訪提前,于是他只能發短信跟克裏斯說他沒法去找他了。克裏斯給他的回複太過痛快,于是當戴安娜·麥凱伊的硬照一拖再拖,他們的采訪又重新被延後到晚上時,理查沒想着再去聯系克裏斯。戴安娜在上一屆全國錦标賽裏剛成為新的全國冠軍,她總染一頭鉑金色長發、塗着一款标志性的紫紅色口紅,每次出現在公開場合,被記者拍到的照片上都是不同的名牌手袋。不論如何,媒體喜歡她,願意花三個小時給她拍最完美的硬照。理查、凱蒂,連同他們雙人滑的隊友傑西卡和本尼,又再次被改期到了晚上。

事實上他是打算去找克裏斯的。當時他們回到大巴裏,凱蒂一臉鐵青,他知道她心裏正翻來覆去吐槽戴安娜,只是憋着沒說。五分鐘後傑西卡來叫他們一起去吃東西。既然四個人都被放鴿子,那為什麽不呢?凱蒂立馬同意了。理查最後還是把寫了一半的短信删了,把手機塞回口袋裏,和三個隊友一起,在附近找到一間看球賽的酒吧。

周六的下午四點,電視上在重播地區性的賽事,酒吧還遠不到最熱鬧的時段。理查一進門就看到了克裏斯,他跟另兩個人坐在角落的卡座裏。他們往前走兩步,這時候凱蒂也看見他了。她向他招手,那桌上三個人都轉過頭來。

理查辨認出其中一個意大利人喬凡尼·克萊蒙蒂,也是男單選手,但剩下一個他從沒見過。克裏斯的目光挪到他身上來。他想要說點什麽,但是他們之間距離太遠了。

“我們應該拼一張大桌子,”凱蒂跟傑西卡說,“我們跟他們一起坐怎麽樣?”

克裏斯過來跟凱蒂說了兩句話,結論就是他們七個人一起搬到大廳盡頭的長桌子上。克裏斯坐到了最靠牆的位置,旁邊是喬凡尼和不知名男子,接着是理查;另三個人坐在他們對面。克裏斯和喬凡尼繼續他們剛才的對話,理查意識到他們在說意大利語,但這聲音很快被凱蒂跟傑西卡的笑聲蓋過了。他們點了飲料、洋蔥圈和薯條。服務員把啤酒端來,理查旁邊的那個陌生人很客氣地把杯墊分給他們每個人。

理查跟他說謝謝。他用帶着濃重口音的英語跟他說不客氣。他有一個非常地中海式的鼻子,濃密的黑色頭發。

“你是克裏斯和喬凡尼的朋友?”理查問他。

他說“是”,然後就沒有了。他所會的英語太過有限,掙紮半天沒有說出成型的話來,他自己倒是笑了,結果反而讓理查內疚了起來。他們兩個用短小精悍的單詞交流了一段時間,理查始終沒有聽明白他的名字是什麽。

所有人的酒都上齊了。喬凡尼轉過頭來,伸出手拍拍理查的胳膊,用英語說:

“他叫亞歷。他是我的男朋友。”

喬凡尼的男朋友!當然,這再理所當然不過了。他是喬凡尼的男朋友。可是這并不能解決理查跟他之間低效率的溝通。善良的亞歷似乎到最後也放棄了,轉為去聽克裏斯長篇大論地說着什麽,理查才發現克裏斯的意大利語這麽流利。他也發現克裏斯沒有看他,沒有試圖跨越兩座阿爾卑斯山的巨障來跟他交談。

中途凱蒂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以後坐到了理查對面去。

“我們再坐半小時就走吧?”她說。理查聳肩,點了點頭。她對戴安娜的怒氣大概已經消了,跟另外五個人一樣,都顯得興高采烈。他們兩個低聲聊了一會兒,很快就又要告辭了。

“噢,你們這麽快就走了?”喬凡尼一臉遺憾,向他們伸出兩只手來,“你們等會還回來嗎?”

“采訪至少要一個小時吧,你們別等了,”凱蒂說。

“真抱歉我今天老是在說意大利語,”他說。

“沒關系,”凱蒂揮揮手,“Ciao!”

剩下的三個男生都笑了。他們回到酒店,剛好碰到戴安娜·麥凱伊往外走,她用兩只手指捏着一只香奈兒手包,翹起剩下的三只手指朝他們揮了一下。從補妝到采訪到拍照加起來一個半小時。結束後凱蒂還是打算等着傑西卡和本尼,跟他們倆一起出去。

“你要去哪裏?”她問。

“我不在這等着了,”他說,“我先回酒店一趟。再晚一點我給你打電話,如果你們還在外面的話我去找你們。”

她坐到休息室裏翻起了雜志,他穿上外衣出了酒店。現在已經過了七點,天色全黑,酒店門前的通道裏冬風大作。他沿着他們剛才走過的馬路,過一個紅綠燈向左轉,找到那間酒吧。

一推門的瞬間,巨大電視屏幕上綠瑩瑩的橄榄球賽場、吵鬧聲、汗味和酒精味道就混成一團撲面而來。三個小時過去,酒吧裏已經擠滿了人,毫無空隙的流着汗的激動肉`體揮舞着拳頭,迎向播放球賽的電視。理查從人群中擠過去,向兩側的卡座張望。走過吧臺,到大廳另一頭看不見的電視的區域,人才稍微少一些。他們剛才拼起來的那張大桌子已經被拆成了四個雙人座位,他一桌桌看過去。

克裏斯坐在最角落的沙發上,他原來的座位裏。喬凡尼和亞歷已經消失了。克裏斯面前那張小方桌上有一只空玻璃杯,旁邊丢着兩張紙巾。他還是低着頭在看手機,光線太暗,他的劉海遮住臉,理查看不清他的表情。

理查往那角落裏去,穿過兩張桌子之間的空隙到他旁邊。這時候克裏斯就已經擡起頭來了。

理查毫不猶豫伸手抱他的肩。屋子裏太吵,克裏斯站起來,理查感覺他們兩個都在發抖,也可能是因為下午的突然降溫,也可能是他的錯覺。

理查說:“我們的采訪時間變了兩次。我應該給你打電話的。”

而克裏斯說的是:“我害怕你不打算回來了。”

這段關系,不論稱之為什麽都好,說倒底并不是非有不可的。在這種時候,他們面前的選擇再清晰不過:如果他們不再見面,一切也順理成章,他們可以重新變成點頭之交。可是即便類似的摩擦偶爾發生,這點激情卻也沒有消退。他被自己也不理解的力量驅動,必須要回到那一個地點,搜索那一個人的氣息。

因而分離是難以想象的概念。就像二十四歲的理查·克森不能想象凱蒂或者簡或者他自己的父親會離開他一樣,克裏斯也是他的一部分。哪怕他們從未真正互相擁有,他們也絕不會失去彼此。當他在費城的寒夜裏的聽見克裏斯的話,他的回答是:“怎麽會呢。”克裏斯把兩只冰涼的手挪到理查的頸窩。當時他真的以為,無論什麽樣的誤解和矛盾和不同步,他們總還能找到對方。

然而把他們捆綁在一起的那股力量太過強大,同樣也能将他們撕成碎片。

如果讓他給這段生活選擇休止符的位置,他大概會想起04年11月的聖彼得堡。理查在冬天的清晨醒來,酒店房間裏雪白的被褥,同樣雪白的牆紙和窗紗,身邊人均勻的呼吸聲音。巨大的空虛感像夜裏的幽靈爬進他的身體,施咒凝固從四肢湧向心髒的血流。他沒法再入睡。

半個小時後克裏斯醒了。克裏斯在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胡亂掃過他的鎖骨和胸,接着在喉嚨裏發出睡意纏綿的笑聲。克裏斯從床上坐起來。

“克裏斯?”理查說。

克裏斯嗯了一聲。

“我們現在——我們這算是什麽?

克裏斯轉過頭俯下`身,隔着被子,摟住他的脖子親他的耳朵。但克裏斯沒有說話。然後——然後就像他一直以來的那樣——克裏斯翻過身走了。他從床上站起來進了浴室。

理查躺在床上,保持原來的姿勢,發現清晨的太陽已經升起,點燃窗簾,給屋裏的一切罩上一層不真實的光暈。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注釋:

*01年溫哥華世錦賽的真實日程表跟這裏寫的不一樣。

*FOTR電影在廣播電視臺上的公映時間沒有這麽早。

*美國的合法飲酒年齡是21。

*海明威和菲茨傑拉德的梗,可參考專注自曝三十年的海叔的《流動的盛宴》。謝G姑娘提點。

*此處SOI的日程都是虛構的。starsonice是最著名的花滑商演品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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