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1
04年到05年的賽季裏他們的關系掙紮就如同克裏斯的短節目。克裏斯的短節目從日本站起就讓他費盡腦筋,配樂是馬拉《西班牙花園的夜晚》第一部分的節選,帶着伊斯蘭風情的印象派皇家花園,兩分半鐘的節目,本來應該可以讓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也許是編排的不妥,也許是他花了太多時間在琢磨他的長節目,總之一個賽季裏沒有一次讓人滿意。在日本站和俄羅斯站上他都被短節目拉低分數,但橫豎也還沒有人跟他搶第一名的位置。十二月大獎賽的總決賽,他輸給了那個加拿大人。到世錦賽前的兩個月,理查聽說克裏斯差點就要把短節目換下了。他不知道為什麽他最後還是沒有換。三月來臨,克裏斯終于把這段曲子滑幹淨了。但是那年的世錦賽,男單短節目前三名咬得太緊,一個完整的節目也沒給他帶來任何優勢,所有懸念都留到自由滑當晚。
2005年春天,莫斯科的晚上,理查在酒店的電視上看到克裏斯滑完他的自由滑,《夜的樂章》一曲終了,電視鏡頭給他一個巨大的特寫。他跪倒在冰面上,眼睛一閉上淚水就跟着下來了。他用兩手遮住臉,把頭低下埋到膝蓋上。
那才是所有人都潰不成軍的時刻。
***
04年12月在北京的大獎賽總決賽,克裏斯一上來就把他的四周跳空,接下來的連跳也被扣了執行分。他的自由滑倒是鎮定自然,明顯準備得更充分,拉回一點分數,但總分還是比冠軍差下一截去。
“這會是個很糟的聖誕節,”克裏斯說。他攤在床上,把演出服裝團成一團在兩只手裏抛來抛去,然後突然坐起身把那團衣服丢進地板上的箱子裏。理查差點心軟,把想好的話又憋了回去。
理查最後跟克裏斯說:“明天下午我再來找你?”
克裏斯轉過頭盯着他看。“明天下午我約了麗莉娅。”
理查沒回答。
克裏斯好像讀穿他的心思,說:“你要說什麽?”
“現在?”理查搖頭。
“別這樣,”他坐起身來,“我明天沒空。下一次又是三月了,你知道的。”
其實他們兩個對整件事的種種艱難和不可能都是同樣清楚的。“好吧,”理查坐到床角去,“你別緊張。我就想把事情說開了。”
克裏斯沒哪點緊張。他眨眨眼睛:“說什麽?”
“我們的問題。”
克裏斯的第一反應太過微妙,那其中表情變化理查到現在還記得。好像在兩秒鐘內陰晴不定,變換無數次,到最後也無法确定應該選擇哪一種,于只剩下不可讀的陰影了。克裏斯說:“我們的——我們有什麽問題?”
“讓我一次說完吧。我不是永遠不想再見你了,你別往那想。但我們現在這個狀況——我想說的是,這個狀态讓我太難受了。每次比賽,或者偶爾演出,我們有機會見一個禮拜的面,有時候跟一群人在一起,有時候好像是地下戀愛,是不是我也不知道。然後緊接着就各自飛走,幾個月毫無往來音訊全無,如果真的又見面了,也絕口不提之前的事情……你明白的。這些對我來說都太難了。從去年冬天起我就想跟你坦白,我試探幾次,我問你你想要什麽,但每次你都躲開,或者一副根本沒有聽懂的樣子。可我沒法再這樣裝下去了。我做不到。你得告訴我你是怎麽打算的。”
一開始,克裏斯的神色逐漸舒緩,柔軟溫和充滿理解,眼睛裏有亮光,理查以為那代表克裏斯是真的明白他所說的話的。不過事實證明,他還是低估了克裏斯胡攪蠻纏的程度,或者說,低估了他所計劃的事情的困難程度——克裏斯接下來的動作又是他完全沒預料到的。克裏斯從床上站起來,走到理查面前,俯下身吻了他。那甚至都不是一個吵架後和好的吻,更不是一個我愛你的吻,而是滑膩膩、充滿感官欲望的親熱。這時機不能更失當了。理查本能地推開他。
“克裏斯,”他叫他停下,讓他直起身子來。
克裏斯還是低頭看着理查,那目光又像一個剛吻得七葷八素的戀愛的人了。他輕飄飄地說:“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些?”
“克裏斯。這樣沒用的。”
這下克裏斯的笑才僵在臉上。他先是吃驚,繼而像是被刺痛了。他背過身坐到床的另一邊上去。
“所以你煩我了。”
“天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剛說過了。”
克裏斯猛然又回過頭來看理查。“你快把我弄昏頭了。你現在這是怎麽回事?你究竟有什麽問題?我十分鐘前還以為我們開心着的。”
“你還不明白?你很開心,克裏斯,因為這是你的游戲。我願意看見你開心,但我也有我的生活要過。我不可能永遠跟着你沒有計劃的計劃走——”
“算了吧,”他突然退開兩步,皺起眉毛來,“說得跟我們真的有過什麽似的。”
理查抽一口涼氣。“你真的是這麽想的?我不該現在跟你說的。現在根本不是個好的時機。你不該叫我現在跟你攤牌的。你就想把我擋在門外,說到底你沒什麽想說更沒什麽想聽的。還是三月再說吧。”
克裏斯的皺眉消失了。他虛弱地笑了一下。“不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可是這不是你想要的嗎?我以為——我以為你是願意的。”
理查說的是:“你想裝傻。我不陪你裝了。”
這話既已出口,他意識到自己也早已偏離計劃的軌道了。這句話不在他的草稿裏,而話裏的賭氣更不是他事先希望的。他看向克裏斯,克裏斯抿着嘴。在那一刻理查也根本不想收回它。
“三月再說吧,”克裏斯說,理查聽出其中的諷刺來。理查沒有跟他說再見,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過在賽後表演之後,他還是改變主意了。最後一天臨行前的早晨,理查到克裏斯客房外的走廊,見到法國隊的幾個人帶着他們的行李到電梯間去。他敲克裏斯的房門。
克裏斯開門時是拖着行李箱的,看到理查的時候也愣了愣。
“我以為你是他們來叫我走了,”克裏斯說。他用手把門拉開,那意思是他可以進來。
理查說:“你能耽誤一會嗎?”
克裏斯點點頭。“進來吧。沒有那麽急,”他說。
理查又坐到克裏斯的床腳,兩天前他們不歡而散的同一位置。“我們還是把話說完吧,”他說,“不要等到三月了。”
克裏斯看起來睡眠不足,帶着巨大的黑眼圈,腦袋後面的頭發橫七豎八。但在這一刻的沉默裏他不像是上次的憤怒和敵意,而像是用盡氣力之後的低落和無奈了。“我——”他開口兩次才說下去,“我該道歉。”
“沒事,”理查搖頭,“我也該說對不起。”
克裏斯搖了搖頭:“你們美國人成天把對不起放在嘴邊上。”然後他好像立即反悔了,轉過頭來看理查。克裏斯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事。”現在他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不,不,是我的問題。前天我不肯跟你說話是我的錯。我有這個……這個慣性,我逃不開之前的方式。而我又太害怕你會一聲不吭就走了。總之是我的問題。”
“我不是打算一聲不吭就走了。上次就是我一個人在自說自話,而你根本不在乎。但要說的我都說了,我還是那麽想的。好比現在,十二月見了面,下次就是三月,然後整個夏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見面?這不就是永遠在等待,假裝正常,實際上毫無進展。拖得越久越像在等死。”
“你一直這麽覺得?”
“從去年底起吧。不過不是那樣的,這不是你的問題。我不想讓你覺得我現在單方面就要一刀切斷。事實上,正好相反,我願意嘗試。我想要——我想要繼續。我問過我自己了,不論如何我不會後悔的。我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我都跟你坦白了。所以決定其實是你的。但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那還不如,這個事情,我們就算了。”
那一瞬有如堅冰:他自己抛出這個問題是如此艱難,無論怎麽措辭都好像還不夠恰當,而克裏斯的回答卻遠沒有那麽艱難。克裏斯所做的只是轉過頭去,深吸一口氣,就是轉念之間的事情。
克裏斯回過頭來看他。
“我不行,”克裏斯說。
這三個字是如此簡單又無可反駁。這個否定句立刻生效,理查沒有任何別的問題可以再提,他也不需要再質疑這個答複,要求他妥協。所以他能說什麽呢,難道他要像三年級手工課的老師教他們的那樣,即使被拒絕,也要點頭微笑,說“好的謝謝你”嗎。
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到腦海深處去,直到克裏斯又叫他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你在想什麽?”他伸手摸他的手臂,“你別那樣不說話。你剛才的樣子吓死我了。”
“我沒事,”他說,“我問完我想問的問題了。我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可是——等等,”克裏斯突然拉住他,“你真的就打算走了?”
理查看着他,單純就看着他現在就已經變得痛苦了。他不得不靠眨眼睛來克制自己轉移視線的沖動。他說:“要不然呢?”
好像到這時克裏斯反而震驚了。克裏斯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這不行的,”理查說,“我說過了。我說的是真的。這太難了。你究竟是我什麽人?我們之間算是什麽?當你想要見我你就出現,否則你就不出現。你挑戰游戲的規則,別人只能跟着你玩——你要求得太多了,克裏斯。沒人能給你做莊的。”
克裏斯腳下動了動,但最後還是坐定了。“那到莫斯科以後呢?”
“到了莫斯科再說吧。”
他沉默下去。
理查說:“就算在以前我們也沒有在假期聯系過。三個月很快就過了。你就當分開想想吧。”
等到克裏斯終于開口,剩下的也不過就是于事無補的慰藉了。“我只能做這麽多了,”他說,“我有——我們都有比賽和工作。我要訓練,你也是。我們之間隔着十萬八千裏。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再用精力和時間去培養些別的什麽了。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一直以來都只能這樣見面,我刻意忽略問題,我騙我自己,而且我騙我自己你也會跟我一樣自欺欺人。不過你是對的。你說我們要說開了。你是對的。可是我真的——我沒辦法再做什麽了。”
這些話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但當理查親耳聽見這些話,想象與現實之間那道微小的界限再次被抹除,他還是覺得自己手腳冰涼,那鬼鬼祟祟爬進他身體的幽靈現在化成一縷煙,而他則全身都被抽空了。這無力感太過徹底,就像克裏斯說的那樣,他自己也不能再做些什麽了。說到底,他又能期待些什麽呢?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們兩個同樣心照不宣,同樣了解的。他自己也不能保證些什麽,他也把所有的經歷花在訓練和比賽上,即便他說“我想要繼續”,他又能提供什麽安全感呢。但是他仍然讨厭這種不确定性,這種死在沉默中的隐喻,就像他一直以來都讨厭風險一樣。于是他非得親手把這五彩缤紛的氣球戳破不可。
現在他應該如願以償了。
理查終于要走的時候,他們兩個站在浴室旁的過道上,離房門幾步遠的地方。克裏斯盯着他看,接着舉起手碰他的臉頰。克裏斯想要吻他,理查退了一步躲開。
“我都不能親你了?”
“如果除了這個別的什麽都沒有的話,還是算了。”
理查最後還是沒能躲開克裏斯的目光。他看他的那一眼,像甩一把刀子,在空中翻兩個圈,啪一聲戳到了身上。
理查說:“三月再見。”
很難講他這四個字裏有幾成是惱怒,幾成是由衷的。克裏斯背過身去,往屋子裏面走,理查聽見他笑了。
北京的冬天霧氣太重,在早晨九點,都像一條死魚渾濁的眼睛。他們的飛機在晚上,于是理查被簡和凱蒂拉着到街上閑逛,從體育館出來就有一座飛天遁地的高架橋,兩個姑娘熱愛圍觀十字路口壯觀的人流,人行道邊一張花布鋪成的小攤,以及攤上賣的刻字石子和刺繡的挂件。這個地方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任何人。在摩天大廈和地下通道之間,世界上還有這麽多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一樣的幸與不幸,但是當這些人互相擦着肩膀,從一個紅綠燈走向下一個紅綠燈時,他們彼此之間是不可能互相理解的。當他這樣想時,他終于又覺得自己的血液流回到四肢裏去了。也許,這種匿名的、朝九晚五的生活他完全可以勝任——這正是逐漸開始從腦海中浮現的念頭。還有十五個月就是下一次奧運會。計劃未來的時候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