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2

後都靈時代裏最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情,倒是關于戴安娜·麥凱伊的——理查現在改稱她為短小精悍的“戴”了。轉捩點發生在08年秋天,戴安娜來理查的學校演講,主辦方把他也叫去,于是事後兩人到咖啡廳聊了兩句。戴安娜在退役以後搬到紐約去,原來她是提着香奈兒手包的冰上公主,現在她是名正言順的時尚公主了。她頻繁出現在時裝周的發布會上,還給女性雜志寫點小短文,一篇文章裏一半字數都是奢侈品品牌名稱。

兩年不見,戴安娜還是那副一驚一乍的樣子,化一臉濃妝,眼睫毛刷得濃黑駭人,而且她老愛眨眼,每一眨眼都讓理查聯想起負重訓練。她坐在小圓咖啡桌的一頭,左手捏着杯子,右手随着說話揮舞,每個手指頭都向上翹着。

但她把指甲剪得很幹淨,他突然發現,也沒有一丁點的指甲油,跟她的濃妝簡直不相配了。

他們聊天的內容乏善可陳,大部分時間是戴安娜在嬌聲贊美紐約的種種,如果不是她半途接的那個電話,他們兩個可能真的再也不會見面了。

“哈羅這是戴,唔,唔,”她飛快地說,“哦我的天,我的天啊,我知道了,本尼和我老早就說要謝謝你了!真的太棒了——不好意思,我其實現在正有點事情。我晚上一定再打給你好吧?Muuuua!謝謝拜!”

那個拖長音的“拜——”之後她放下手機,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她說,“是我和我的伴侶在找房子的事情。”

“你說的是本尼?本尼·阿默德?”本尼·阿默德是他們以前的隊友。理查從沒聽說戴安娜跟本尼在一起了——

“噢,噢,不是的,”她瞪大眼睛,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去,“不是本尼·阿默德。她叫伯妮塔·莫斯利,但是她一般用本尼這個名字。我們打算在長島買房子。”

戴安娜用的代詞是“她”,這足以說明一切了。在那時理查唯一能說的話是:“是我誤會了。恭喜你們!”戴安娜笑得像一朵花。理查反複回憶,他很确定在03年前後戴安娜跟NBC的一個男記者約會過,是個男記者,他絕對沒有弄錯。所以戴安娜·麥凱伊是雙性戀!或者不說雙性戀,而說泛性戀或者無論什麽時下流行的抽象概念。他怎麽就從來沒有想明白過?那她以前那些《體育畫報》封面照,那些跟什麽男模特的狗仔隊照片又是怎麽回事?但是她——無論她喜歡男人女人還是一棵樹都好——誰說她不能給《體育畫報》拍照片,不能勾搭男模特?還是他們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讨厭她上了,以至于從來沒能了解過她真正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于是結論更像是,理查·柯森太不關心他隊友們的生活了。并不是說性取向本身就足以改變他對她的看法。而是在你二十歲上,好像總有一個階段,對與自己無關的人的生活是徹底不感興趣的。

“說起這個,”戴安娜說,“你認識喬凡尼·克萊蒙蒂嗎?”

“我認識的,不過好幾年沒見過了。”

她點頭。“他現在在搞一個LGBT組織。他老是一副要從政的樣子,但我不确定他是要加入他們那裏的某一個黨還是怎麽回事。我跟他有通郵件,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回去轉發給你。”

“上次我見到他還是都靈。他說他要結婚了。”

“哦我的天,我的天啊,”他誤入談話的雷區,她失去剛才的冷靜,突然杏眼圓睜,又揮舞起蘭花指來,“你知道嗎?他們在博洛尼亞登記的。你沒看見他倆穿的是什麽衣服!我的頭頂都要長出香蕉來了!他們還是意大利人嗎?有那麽不講究的意大利人嗎?還是在離米蘭那麽近的地方!我就跟他說他們為什麽不提前跟我說?我一定帶他們到米蘭去把他們整個衣櫃都換了……”

理查到最後簡直覺得自己已經神志不清了。他在自家沙發上吃晚飯時沒忍住,給凱蒂發了條短信,說:“戴安娜·麥凱伊是雙性戀。她跟一個女人要在長島買房子!我瘋了。”顯然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是一個人。凱蒂秒回三個字母:WTF???

不過戴安娜沒兩個小時就給他發來了下午提到的郵件。她抄送了喬凡尼,在郵件正文裏只寫了一行字:“XOXO!戴。”下面都是她跟喬凡尼先前的郵件往來,足有七八封。他還發現喬凡尼也在郵件裏稱她作“戴”,簡練的兩個字母,就像她那天在學校咖啡館裏接電話時所自稱的一樣。

喬凡尼·克萊蒙蒂感興趣的是一個行業聯合會。理查記得他在都靈說過的話:“考慮到我們這裏有多少同性戀和雙性戀——這個圈子也太恐同了些。”他說。一切都在籌劃階段,他們連組織的名稱也還沒想好,似乎連LGBT也不特別貼切,因為注冊運動員裏好像難以包括T,而與其說LGB不如說他們這個圈子裏絕大部分都是G。“但縮減到好像逆向歧視也不對,”喬凡尼在郵件裏說。戴安娜回複表示贊同。他們想在溫哥華冬奧會之前做出點能拿給人看的成果來,例如一個官方主頁。

之後的幾年裏理查跟喬凡尼見過一面,又跟戴安娜見過兩次。理查也開始叫她“戴”了。她依然一見到香奈兒就兩眼放光,無論讨論什麽話題最後都要繞回到她自己身上,然而在喬凡尼牽頭的LGBT小組的籌劃公務上,她一語中的,姿态堅決,效率驚人。理查覺得他自己大概是無法忍受跟她頻繁見面的,但至少她是個不錯的同事。

10年春天,溫哥華奧運會,凱蒂跟着電視臺去了。喬凡尼和戴安娜也去了,把他們的小組織對媒體曝光。她一貫豔光四射,喬凡尼大概是終于穿上了她首肯的衣服,總之兩個人都看起來像王子公主,謀殺無數菲林。國際滑聯沒有任何回應;喬凡尼說他并不在乎。理查在芝加哥守着NBC,但他發現最後兩組的上場的人裏都有他不認識的了。一個奧運周期真是一轉眼的事。

那麽以前的人現在都在哪裏呢?

理查最後一次跟簡碰頭是在10年冬天,芝加哥的一個商場。在這之前,其實還有他沒能見成她的一回。09年簡訂婚了,她沒親自通知他們,理查還是聽芝加哥花滑俱樂部的老朋友說的。同時的說法還包括,她也懷孕了。小道消息太過突然,理查知道她住的地方,在大芝加哥地區的另一個鎮子上,于是打電話跟她說他可以到她家去看他。簡滿口答應。簡沒在電話裏說關于訂婚懷孕的種種,理查也沒問。他想着反正很快就要見面。

09年五月的一個星期六,理查開車從市區出發,不用一個半小時就能到簡所在的鎮上。自從她搬到那裏以後他還沒有造訪過,于是帶了一支酒和一套瓷具。他沿着55號公路往西南開,已經開出五十英裏時手機響了。他看到是簡的名字在閃爍,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來。

“我還有半小時,”理查說。

“噢理查,我,我家裏現在有點事情沒做完。”

“怎麽了?”

“我得在下午之前叫人來把下水道修了。我們家裏在漏水。我不知道,我現在有點忙,好多事情還沒做好……”

“我們還吃午飯嗎?”

“我忙不過來了。”

“簡,簡,”他叫住她,“你還好吧?你好像總是有事。你有什麽要幫忙的嗎?”

“我沒事,”她這下語氣堅決了,“我們下回再吃飯吧。”

理查開到州際公路的下一個出口,然後折返到反方向的路上。他回到市裏,在公寓樓下一間三明治店吃了午飯。他還留着簡的姐姐的電話號碼,小時候大家都見過面。他發了條短信問簡的近況。得到的回複是她姐姐說保證會抽空去看看簡怎麽樣了,并且謝謝他。就再沒有下文了。

後來他們聽說簡确實是懷孕了。再後來他們聽說簡又恢複單身了。

理查收到短信的那天芝加哥大雨。10年夏天的一個早晨,他被淋得狼狽不堪,手機放在外套裏層的口袋裏,他就感覺它在震,但從雨中跋涉到辦公室才有機會拿出來看。是凱蒂的短信,一大早,西海岸還要減掉兩個小時時差,跟他說簡訂婚兩年,後來還是解除婚約了。但懷孕的部分又是怎麽回事呢?凱蒂說她早就生了一個孩子了。

理查到茶水間去扯了一大把紙巾,擦幹他的頭發和肩膀。他盯着手機,屏幕被他的手攥濕了。

“嘿——你還好吧?”他同事敲了敲茶水間的門。

“沒有,”他從這消息裏驀然抽身,“是朋友的事。我過兩分鐘就好。”

等到10年底,簡主動聯系理查,說她要來市區一趟,問他有沒有時間見面。她的語氣跟以前完全不同了,跟她十八歲時輕聲細語的模樣不同,跟兩年前帶着哭腔的“我沒事”也不一樣。簡聽起來禮貌親切,但客氣得過分,好像他們之間從未分享過十年的形影不離一樣。

他們在一個商場裏的咖啡廳見面,簡帶着她的兒子來。她還是那麽瘦,穿了一條墨藍色長連衣裙,提着兩個袋子的兒童服裝。

“小孩長得太快了,”她一邊說一邊向理查笑。她有眼袋,但是化着淡妝,并不顯得憔悴或者低落。

“他叫什麽名字?”

“布萊恩。布萊恩,來媽媽這裏——跟理查叔叔打個招呼吧?說哈羅?”

布萊恩有跟簡一模一樣的藍眼睛,淺棕色的頭發,但他大概會長成一個黑頭發的小夥子。他一點不鬧,非常安靜,在理查和簡說話時就趴在簡所坐的沙發上,玩兩個超級英雄模型玩具。中途簡去洗手間,布萊恩很慷慨,把手裏的美國隊長送給他玩。

理查和簡都要了咖啡,簡又給布萊恩買了一小塊蛋糕。回到座位時她俯下身拉兒子的手。理查看見她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項鏈,從領口掉出來,懸在空中。

“我一直想見你和布萊恩,”他說,“現在看到你們兩個這麽好,我也很高興。”

“對,”她說,“布萊恩現在就是我的生活了。”

“除了他呢?你平時不太來芝加哥吧。”

她搖頭。“我就在鎮上。我在社區中心做點事情,很業餘的工作,有一點收入。但能照顧人我很滿足。你呢?你該有點好消息了吧?”

“沒什麽。我每天都太千篇一律了。我有時候覺得我做的事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但有時候又感覺每天早出晚歸,好像真的也沒有區別。護照倒是不怎麽用得着了。”

“你不用這麽想,”她笑笑,眯起眼睛的一刻就像他們都還只有十三四歲,他覺得她像仙子或者女巫的時候,“一樣不一樣本身不是問題。你該有的總會有的。”

他點頭同意。臨走時,他把一年前買的瓷器送給她。他承認簡現在生活的某些方面讓他感覺很不習慣。他承認與其直面現在的變化,他更懷念以前所有人在一起的時光。但是他不會認為她只有還跟他們都在一起才會幸福。一個人絕非只有從一而終才叫幸福。如果這變化裏有犧牲,那他們也都必須承受。

這之後誰也沒有給誰再打過電話,除了在Facebook上看到互相的生活照片,就真的已經不再往來了。

理查上一次聽說克裏斯的消息,是法國隊的人傳言,克裏斯托弗·朗格萊在寫一本小說。一本小說!沒有比這再奇特的新聞了。就跟克裏斯本人一樣突發奇想,一點譜都不沾。克裏斯又能寫點什麽?弗朗索瓦·特呂弗的電影裏說,不要把你自己的經歷寫成小說。不要把藝術作為手段去反省你自己的過去,因為如果這樣做的話,藝術就不是藝術了。不過說到底,理查他又憑什麽在乎呢?他有什麽必要去想特呂弗?為什麽不是希區柯克?帕索裏尼?黑澤明?說到底——事到如今,又還能怎麽樣呢?

2011年四月,溫哥華冬奧會一年之後的春天,理查湊了一個禮拜的年假,到南加州去看凱蒂和帕特裏克。四月初芝加哥還下了一場雪,但橘子郡海風清爽,春暖花開。凱蒂開車到洛杉矶機場接他。她戴着一個拉風的巨型紫紅色墨鏡,搖下車窗朝他揮手。

“你需要多曬曬太陽,”她看他第一眼就說,“芝加哥都把你凍成一塊慕斯了。你帶墨鏡了嗎?”

他說沒有。凱蒂說:“那就再買一副。以及帕特今天要出庭,今天我們兩個自己吃飯。明天他說大家一起到聖地亞哥去。”

晚上他們在凱蒂家廚房裏做芝士通心粉。廚房的牆壁上打着大玻璃窗,到晚上八點,落日才剛降下來,整間廚房沐浴在橙色光暈裏。

凱蒂說:“我老記得芝士通心粉是你的治愈食物。”

“它就是。我現在也不怎麽吃了。以前要控制體重時覺得吃一回就很稀罕,所以才覺得治愈。因為我爸不怎麽會做飯,我們小時候如果我媽不在,他就做這個。”

“那正好。現在我們可以使勁吃。還有啤酒!”

他們一人抱着一個塑料大碗,拿着叉子,躺到沙發柔軟的懷抱裏去,又都把腿翹到茶幾上。

“你喜歡這裏嗎?”他問她。

“很喜歡。你沒想過搬到別的地方去?”

“現在還沒有。我在芝加哥太久了。雖然它又冷又濕,你不知道去年冬天有多冷!比我們以前九幾年冷多了,他們說是厄爾尼諾。但是我不想搬走。好像不會有別的地方讓我感覺像家了。”

“那也挺好的。我本來也不是在芝加哥長大的,你知道。我沒有你的情結。”

兩個人随便聊些聖地亞哥的天氣,芝加哥新開張的酒吧,帕特接手過的蹊跷案情,以及各種老朋友們的現狀。在他們快要把啤酒喝光時,凱蒂說:

“我去年在溫哥華見到克裏斯了。”

他放下叉子,等她說下去。

“就是奧運會。在溫哥華。”

“我在都靈之後就沒見過他。他怎麽樣?”

“噢你能想到的。他看起來好極了,還是活蹦亂跳的。他跟我說他搬到南部去住了。”

“他不是在寫小說什麽的?”理查問。

“什麽?”凱蒂脫口而出,“開什麽玩笑?”

“好吧。有人跟我說,聽說克裏斯在寫小說。或者一本書,之類的。他沒跟你說就算了。我估計我聽到的也是以訛傳訛的。”

凱蒂沒接話。理查想,他居然把這個消息當真了!他怎麽都忘了克裏斯的心血來潮了——不論它的根源何在,可能就是克裏斯信口開河,或者是一時興起,一個禮拜後就又忘幹淨了。而他居然當真了。他真是太認真了。

凱蒂叫了一句:“我的天啊。”

理查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看她。她一直盯着他看,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個圈。

“天啊,”她最後說,“你還愛他的,是不是?”

他半天才接下去:“怎麽又說起來了。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對,不是——我一直沒機會問過你這個。究竟是怎麽回事?04還是05年你們在一起過?”

“沒到05年。都靈之前再早兩年吧。”

“為什麽分手?”

“……我不知道怎麽才能說清楚。”

“拜托,我就是問,你自己覺得是怎麽樣。又不是讓你給結案陳詞。”

“不是這個意思。我前兩年還真覺得我把什麽都想明白了,原因都是明擺着的。但現在反而想不明白了。要麽是時間太久,回憶隔着一層。要麽是因為人總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很蠢的。”

“那你前兩年覺得是什麽?”

“好吧。克裏斯——你知道他的。那個時候他想找個玩伴,他需要有人陪他說話,容忍他胡鬧,但他不需要愛人,更別說長期伴侶。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願意妥協。他說二十出頭時誰也不願意為誰改變,我同意,後來在都靈,眼看又要退役,一切都不合宜,果真沒有人肯為一點捉摸不定的希望做那些犧牲,所以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當時我是那麽想的,直到兩年前我都還是那麽想的。

“現在都靈離我越來越遠,我有太多時間把所有事情都在心裏重新過一遍,我知道我忘不了他,等到所有事情越來越發酵,你就會發現,你說到底就是沒法恨另外一個人的。時間越久,你會越開始忘記對方的問題,轉而責怪自己的過錯。現在我每天都問我自己,我怎麽就沒能用別的方法讓他明白。他一定恨透我了,凱蒂,是我逼他恨我的。我做過最傻的事情就是——”

理查的話斷在舌尖上,他戛然而止因為感覺全身上下都已凝固,他一定一臉空白,自己的話讓自己都木然了。他看着凱蒂,他意識到她的表情可能正是他的反映,像一面鏡子,她的震驚、困惑和難以置信,同她一貫的早有預料完全相反,他從不知道她也有這樣啞口無言的時候。

所以他也該說點別的了:“我跟簡從去年底見了一面之後就再也沒說過話了。現在倒是經常跟戴安娜·麥凱伊聯系。以前怎麽想得到?以前我們四個……我真以為以後每個夏天都會像那一樣過的。現在又只有我跟你了。”

“理查。理查。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早點跟你說我見過克裏斯了。不過不管怎樣,”她把手放在他膝蓋上,“別不開心。”

她是對的。他住在芝加哥市區設施良好的公寓裏,卧室的窗戶能看見運河,他身體健康,經濟寬裕,沒從任何意義上感到過弱小無力。從各種方面來看他都是一個幸福的人,他不應該對此還有缺憾。這國家裏還有成千上萬的人都比他有理由難過。倒不是人與人的缺憾之間有必要去比較誰還更缺憾一些,而是說,不論是誰,都不必自不量力到跟時間較勁。

我們永遠回不去了。那樣的生活,行李箱,旅行大巴,客房服務,耳機裏的配樂,等分區鏡頭下的親吻和眼淚,假如人生真有來世,那就是前世的生活。他曾經迷上過一個人,然後又傷了自己的心——又或者,這真的發生過嗎?他真的迷上過那個人嗎?而結局,最後的,難道不是他自己主動走開的嗎?

第二天清晨理查的時差頑固,五點就醒了。他幹脆換上一身衣服,六點鐘出門跑步。街道上一派清淨,四周都是綠樹掩映中的低層住宅,只有地平線盡頭有高樓大廈的剪影。他沿着馬路向下,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

二十分鐘之後道路轉彎,路的盡頭是一片耀眼的白光,他明白是海灘到了。街道兩側的海鮮食肆有的正在開門,老板在門口曬太陽,等來一車橫行霸道的新鮮螃蟹。柏油馬路終止在沙灘的邊緣,米黃色的細膩砂礫濺到水泥地面上,讓跑鞋的鞋底發滑。

他在那沙灘邊緣站了一會兒。有一條木板鋪成的小路往海邊上去。抱着沖浪板的年輕女孩和大叔都從他身邊經過,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今天的水好極了。”一個穿着緊身沖浪服的矯健中年人說。

于是理查脫掉鞋和襪子拎在手裏,沿着木板路向下走,最後把鞋丢到沙灘上,直奔海浪。水還是有點冷,不過海上的晨日照在身上足夠暖和了。細沙鑽進腳趾的縫隙,但當水沒過半個身體,兩腳所踏的地面就消失了。水面波紋在陽光下反映出斑斑駁駁的金黃色,翻滾出雪白的泡沫,上面是鳥鳴和喘氣聲,下面是汩汩的暗湧。他耳中的澎湃浪潮不是他的想象,而是真實的。

八點鐘,理查光着腳濕淋淋地回到凱蒂家的院子裏。他從房子背後一面的小路到廚房外,透過廚房的落地窗看見兩夫妻在煎早餐。凱蒂手舞足蹈地說了些什麽;帕特裏克仰頭大笑。她披着一件青色晨衣,他穿着同樣顏色的睡衣睡褲。

雖然過去生活的痕跡早已黯淡,但實際上,他現在明白了,實際上所有的人都已經邁向新的生活,駐足不前的是他自己而已。現在他知道他是真的孤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句話出自喬伊斯“A Painful C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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