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19
大雪從年三十下到正月初七, 停了下,下了停,路面上沒人打掃的積雪已經能蓋過膝蓋, 走親訪友拜年的活動取消了一大半。明酥家也是, 原定的正月初二去她姥家,因為雪天搭乘客車的風險也取消了,本想走路回村裏給她奶奶和大伯一家拜年,也在踩了幾次雪窩子後又原路踩腳印返回。
明酥整個人罩上了失望的陰影,她在心裏揣摩了好幾次, 打算回她奶家後死活不來鎮上了,要是她奶不留她,她就跑進後山找褐耳, 把她爸媽耗走了再出來。
明仲夏抱着女兒,對她情緒上的轉變感受感覺最明顯, 離家的時候像是飛出籠子的鳥,現在卻是半途中摔栽進雪窩爬不起來。
“明酥?小酥?小姑娘?”他胳膊用力聳了下,低頭笑問:“咋不理爸爸?睡着了?”
“不想說話,你別理我。”明酥摳着眼前衣服上的毛毛, 有氣無力地垂拉着頭。
明仲夏看了眼妻子,看她皺着眉頭, 暗暗嘆氣, 沒理明酥的話,繼續追問:“跟爸爸媽媽一起生活不開心嗎?你不在家的時候我跟你媽很想你的,你能不能陪我們住?你想想, 別人家都有孩子陪着, 我跟你媽從學校回來,如果彼此不說話, 家裏就沒個聲音了,多孤單。”
明酥咬着嘴唇,憋了一會兒,吭哧道:“你倆為啥不說話,說話不就好了,都是大人了,非得依賴小孩。”貓頭鷹在沒伴侶的時候都是獨居,有伴侶也只是跟伴侶生活,從沒見過大貓頭鷹還纏着小貓頭鷹的,她覺得人類還挺麻煩的,年輕力壯的時候想要伴侶和孩子陪,年老了卻喜歡獨自生活了。
“我想回村裏,我想去哪兒都行,去後山,去地裏,去菜棚,去稻場,我喜歡後山裏樹的味道,喜歡雜亂的茅草,喜歡跟小溪阿許石頭爬上稻草堆往下出溜,喜歡褐耳傍晚來找我玩。我不喜歡鎮上,地方好小,人也不好玩,我住在樓房裏像是被鎖裏面了。”明酥抓住她爸的衣領,低聲哀求:“我能不能回村裏住,趕集的時候我去學校看你們,好不好?”
“你要上學的啊,你今年都七歲了,可以上學了。”明仲夏本想說要不回村住半年,秋天再回來,但又沒跟妻子商量好,把話又咽了進去。
“我可以在大隊小學讀書,我堂姐就在那個學校讀書……”
“不行,鎮上的老師教得更好,我跟你爸也可以教你,你記性好,現在已經可以跟我學英語了,不用等到三年級再學。”黎玉琳看男人快要妥協了,立馬自己上陣,她考慮好久了,從寒假開始一直觀察到現在,明酥的确有語言天賦。她都計劃好了,從今年開始讓明酥跟她學習英語,她也着手再學另一種外語,她學會了再教明酥。
孩子有這個天賦,黎玉琳唯一能提供的培養條件就是自己做女兒的領路人,希望她以後有更好的生活,更大的成就。
“我不喜歡學那狗都不聽的鳥語,叽裏咕嚕的我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一提起那什麽鬼英語,明酥就磨牙,那玩意兒她又不懂,學了她也用不上,除了錄音機裏刻板的對話,生活裏誰會用英語說話!
“才開始都不懂,記的詞彙多了自然而然就懂了。”
又是這番話,明酥埋頭閉嘴拒絕溝通,她是認真的,任她爸嘴皮磨破她都不肯開口。
“帶她出去跟小孩玩,別讓她學寫字認字背單詞了。”明仲夏看閨女發起了臭脾氣,讓她媽帶她出去玩,不能由着她一直窩屈在家裏,多活潑的丫頭,現在沒了精神氣,這些天下雪,能讓她開心的貓頭鷹也沒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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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為了讓她媽給她穿衣裳,明酥能躺在床上打滾耍賴,現在真正傷心難過的時候,她反而做不出哭哭啼啼厲聲尖叫的舉動。她跟随牽着她人的步伐下樓坐人群裏圍着火爐烤火,站在窗前看樓下的小朋友堆雪人打雪仗、坐在木板上由人拉着在踩實的雪地上滑溜。
“媽,我也要出去玩,我也想坐那木板上。”
明酥被這句話驚了一下,險些以為這是她說的話。她看向旁邊,是個瘦弱的小男孩,穿得很厚,嘴唇的顏色也不怎麽好看,他執意要下去玩,說話的聲音又尖又厲,明酥聽着不太舒服,打算離開窗口去吃個烤紅薯。
“寶寶你身體不好,吹了冷風又要咳嗽發燒,要打針,多難受,我們不去好不好?站樓上看看就行了,明年等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玩。”
“不好,我現在就要去玩。”男孩憋着嗓子大哭,躺地上彈着腿要下去玩。
“好了好了,我帶你下去。噓,別哭,別激動,待會兒又要喘不過氣了。”
明酥若有所思地看一大一小開門出去,等了大概三分鐘,兩人出現在樓下,小男孩身上又套了個大人的棉襖,嘴被纏在圍巾裏。
“你想不想下去玩?媽媽帶你下去?”黎玉琳看閨女在窗口看了好一會兒了,高興她終于有出門活動的興趣。
“不,我不想。”明酥果斷否認,她隐隐有了想法,但還不明确。
夜裏,黎玉琳從隔壁屋回來,搓手鑽進被窩,打着寒顫縮進男人懷裏,吸氣說:“真冷,夜裏真冷,那傻丫頭愣是要單獨自己睡。”
男人把女人的腿腳夾在腿縫裏給她捂着,一手攬着她,一手枕在頭下,他沉默半晌,開口道:“玉琳,你有沒有發現咱閨女沒精氣神兒了?”他不等她回答,可能也不要她的認同或是否定,“她半年前多開心啊,是個小機靈鬼,滿肚子歪心眼,眼睛活泛有靈氣,誰見到了都要誇句娃娃有靈性,我僅僅是聽她說話就忍不住笑。我就想我閨女能這麽開心長大我就滿足了,不求她大富大貴,我也就一個普通人。”
黎玉琳沒說話,她知道男人說這是什麽意思,從他把貓頭鷹帶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就明白,他不贊成她拘着明酥學習。
“你有沒有想過她回村了跟夜貓子混在一起會多出許多原可以避開的意外?隊長他媽是只有貪心沒有膽,但總有那為求財求福不要命的,我害怕有一天接到電話會是通知我—孩子丢了、被人擄走了。”她帶着明酥在全國各地跑了四年半,不想後半輩子輾轉全國各地找孩子。
“哪有那麽多意外,都和平年代了,而且她回鄉下也只是在村裏活動,村裏都是認識的人。”明仲夏覺得要是以這個想法猜測,孩子就是在學校也有磕着碰着的危險,走在路上也可能被人抱走,總不能為了這些擔心就把孩子拘在左右。
“她現在小我們能把她綁在身邊,現在是跟貓頭鷹隔開了,但世上又不單單只有這兩只,明面上禁止,背地裏她還能聯系,有什麽事她也隐瞞不告訴我們。你信不信,以後再有人向她打聽貓頭鷹能不能尋金,她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專門告訴你了。”
“那你說怎麽辦?送她回去跟她奶住?随她的意在大隊小學上學?任她跟貓頭鷹一起胡鬧?”黎玉琳煩躁地掀被子坐起來,被拉躺下的時候掙了掙,沒掙開也沒再躺男人懷裏。
沉默,兩人都不說話。
“再看看吧,再等段時間,年後開學的時候她要還是這樣子,就送她回去。”黎玉琳妥協,算了,女兒能陰差陽錯地好轉過來已經是幸運到了極點,可能偶然的語言天賦也是考驗,太過貪心或許會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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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看看你閨女醒沒醒?咋這個點了她還沒動靜?飯都快好了。”
明仲夏應了聲,推開小丫頭的房門,走到床頭剛想拿手去冰她,就見她猛然睜眼——
“呦,吓我一跳,醒了怎麽不起床?不餓啊?快起來,你媽飯都要做好了。”他探頭看了看門外,拎起凳子上堆的小棉襖,小聲問:“要不要爸爸幫你穿衣裳?”
明酥暗翻白眼,現在想來給她穿衣裳了?晚了,沒機會了。
“爸爸,我頭疼。”她皺巴着臉,故作難受地躺着一動不動,“難受,想吐。”
“凍着了?也沒發燒啊!玉琳快來,明酥說她頭疼,難受得想吐。”
廚房裏一陣鍋鏟掉地的聲音,女人噔噔地跑過來,抱着好一頓檢查,不燒,嗓子沒問題,哪哪都正常,但她一直叫嚷着頭疼。
明酥被兩人塞在被窩裏穿了小棉襖,抱着喂了稀飯,吃了個菜包子後又躺在床上,閉眼聽兩人商量着要是中午頭還疼就去醫院。她不免有些心焦,這反應不對啊,按昨天那男娃媽媽的反應,應該順着她的要求來啊!
噢,對了,她爸媽沒給她提要求的機會,她該怎麽提出她頭疼是因為在鎮裏憋屈的?
如果沒頭沒尾的直接說,會不會顯得太假?暴露她裝病的事實?明酥偷摸摸睜開一只眼細觑,琢磨着這要是被她媽發現了怕不是真要棍棒上身。
“咋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們現在就去醫院?”黎玉琳回頭剛好看到明酥半眯着只眼,以為她難受,急得要收拾東西立馬就走。她昨晚剛想到太貪心或許會事與願違,今天孩子就不舒服了,而且還是頭,變傻變聰明都是因為摔了頭,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她就怕明酥頭再出問題。
“不不,我、我好點了,好像沒之前難受了,我再躺躺。”明酥不敢去醫院,她沒病,一去醫院可不就被揭穿了。
“好點了?”黎玉琳捏了下手指頭,身體後仰,審視地盯着床上的人,再次詢問:“真好點了?頭還疼嗎?還想吐嗎?為啥想吐?是心口難受還是頭疼導致的?”
明酥不敢睜眼,她怕眼睛會出賣她,下意識地跟着回答:“真好點了,還有點想吐,為啥想吐?”她捂住胸口,做作地說心口難受。
床邊的兩個人木然地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骨碌轉,臉上的表情總是比她的話慢一拍,這哪是像真正因病難受的反應!
“你躺着歇歇,睡一覺起來肯定就好了。”明仲夏強拉住要揍混賬孩子的女人,兩人走出去關上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黎玉琳像是被耍了一樣,都氣扭曲了,看這姓明的還笑得出來,反手掐他一把,心疼閨女,那你這當老子的就替她挨捶。
“別,她這又開始使歪心眼了我們就陪她演,有精神想七想八總比唉聲嘆氣好,說不定等開學了她也就适應了。”明仲夏揉手脖,他想明酥裝病九成九是為了回村裏,那裝病失敗她或許也就接受了留在鎮上的事實,就像打賭一樣,敢打賭就是下了賭注的。
明酥還等着她爸媽給她架梯子讓她吐露目的呢,誰知道她被架起來下不去了,也不催她起床,端吃端喝端到床上喂她,洗臉洗手都有人伺候了,她一提難受就慌張地收拾東西要去省城醫院。
如此過了三天,最先憋不住的是設局的人,明酥躺床上三個日夜,骨頭都要酥了,而且白天醒着被窩怎麽也捂不暖和,身上還有了黏黏的感覺,想洗澡也不讓洗,說病好了再洗。
“媽媽,你給我燒水吧,我想洗澡。”
“不行,你頭還疼呢!”
“不疼了,我已經養好了,真的。”她早上喝了一碗稀飯,吃了一個肉餅還有一顆雞蛋,哪有病人吃這麽多的?她做的都這麽明顯了,怎麽還沒看出來?
“不急,再養養,身體最重要。”黎玉琳看她像身上長跳蚤了似的在床上躺不住了,想要給她長個記性,咬死了要讓她再“養”兩三天,為避免“病根沒除幹淨,見水後舊病複發”。
“我好了,媽媽,我真不難受了。”這是強逼在床上的第一天。
“爸爸,你幫我給我媽說,我好了,真不用再睡床上了。讓她出去打牌吧,別在床邊盯着我了。”這是第二天。
第三天,明酥見她爸媽握了副牌坐她床尾抽牌比大小,輸的最多的中午去做飯,她起身幾次都被按在了被窩裏,到了最後還被兩只腿壓住,徹底動彈不了。
明酥認輸,直挺挺躺在床上,自言自語道:“我沒病,頭沒疼,沒想吐,我裝的,都是我裝的。”
“哈哈哈,我是十,你是三,又是你輸,記上記上,我又贏了一局。”黎玉琳跟丈夫對視一眼,臉上帶笑,說出的話卻是難言煩躁,“明酥你別亂動,把牌給我們弄亂了,我跟你爸為了照顧你都沒出去玩,你可別添亂了。”
我沒動啊,我想動也動不了,你倆把我壓的下半身只有腳腕能動了!
“爸!媽!”她大叫一聲,仰起上半身鄭重宣布:“我是裝病的,我沒病,我騙你們的,我就是想裝病讓你們送我回鄉下,這次聽清了沒?”
“噢,我跟你媽知道啊,你裝病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明仲夏伸腿把掙紮着要坐起來的人又給壓下去,“多裝幾天,反正已經快一個星期了,也不差再多個一天兩天。”
“你們知道?!”明酥仔細回想,頭偏向床外,眼睛掃到裝衣裳的袋子,那是她媽第一天拿進來的,準備收拾東西去醫院用的,現在空空地挂在椅背上。去醫院提的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有賴于她的“貼心”拒絕,那個袋子總能及時的派不上用場。
明酥了無生趣地躺平不再動,再次感嘆人類的狡猾,她在他們面前可能就像是被貓頭鷹發現的老鼠。
“知道錯了?”
“知道了。”
“還撒不撒謊了?”
“絕不撒謊了。”
“還要不要回村裏?”
“要。”
越是絕對壓制,明酥越發想逃走,她沒有完全的服從意識,她喜歡自由,也習慣了自由,當貓頭鷹的時候看過不少後輩碰瓷人類蹭吃蹭喝,她遲遲沒行動,就是怕被拘束和禁锢。
明仲夏跟黎玉琳都沒想到,逼明酥坦白了謊言後她更是破罐子破摔,臉皮厚的如城牆,坦然接受嘲笑和訓斥,過後仍然堅持要回村裏跟她奶住。
“送回去吧,長了根犟筋,越是不讓她回她越是想回,把她送回去,說不定過兩年她自己又主動要回來。”明仲夏說。
黎玉琳剛想點頭,就聽到窗外有夜貓子叫,聲調很急。
“爸媽,褐耳說前面堰裏冰破了,有兩個小娃掉水裏了。”
明仲夏随便套了件棉襖和毛線褲,套上鞋就往外跑,開門看明酥就穿了秋衣秋褲,轉身進屋扯條毯子包住她,抱起她就往外跑,褐耳見人出來了低飛給人領路。
樓下站着聽到貓頭鷹叫出來看稀奇的人,見明家一家子衣衫不整地跑出來還以為有啥事,“明老師,這是……”
“誰家的孩子還在外面玩沒回來?前面堰裏的冰破了,孩子掉裏面了。”
一連串的人往外跑,不等問個明白,他們知道是真出事了,堰邊有孩子哭,見有大人來了,顫抖又尖利地喊:“二毛跟呂蛋蛋掉水裏了。”
褐耳已經飛到窟窿上方,明仲夏把閨女塞到不知道誰手上,扯了堰埂上的棉柴棍往冰上走,“胖的重的別下來,別把冰壓破了。”
萬幸的是兩個孩子都沒沉水底,掉下去後抓住了冰塊,手割破了人凍僵了,被拽上來立馬送去了醫院。
“咋回事?冰挺厚的咋還破了?”
“我們在冰上燒火了,不知道是誰放了炮,當時也沒破,然後二毛追呂蛋蛋跑那兒去了,然後就掉進去了。”
堰裏的冰塊有一紮厚了,特別是堰邊上的,鎮上的孩子都喜歡在冰上玩,有時候大人也會下堰滑一陣子,這很常見。過年家裏對孩子管得松,天黑了也有孩子在外跑,有的去有電視的人家看電視,有的在外藏貓兒,玩瘋了去堰裏滑冰也不是沒有。
不過今晚過後,堰裏估計要安靜一陣子。
“那夜貓子是你們家養的?你們聽得懂夜貓子叫?”孩子救起來了,有人開始關心旁的問題了,明仲夏怎麽知道有孩子掉堰裏了?之前那凄厲的夜貓子叫是咋回事?這跟着一起飛回來又是咋回事?
“明酥,給叔叔嬸嬸們學個貓頭鷹叫。”明仲夏握了下閨女的手,不怎麽當回事的說:“我老家後山裏夜貓子多,明酥小時候回去估計學會了,反正貓頭鷹叫她能聽懂個六七成。”其實他有點後悔,當時太急了他也說漏了嘴,他完全可以說是出事了,跟貓頭鷹出去看看,那現在完全可以掩掉明酥在裏面起的作用。
“真能聽懂?這還能學會?”
“從小就學可能學得會吧,就像學說話一樣。”
“難怪我大年初一在樓上聽到腔調不同的夜貓子叫,找上去明酥還說是她在叫,那時候夜貓子就在你們家裏吧。”
明仲夏尴尬笑兩聲,他不知道啊。
一夜過後,明酥能聽懂貓頭鷹叫比掉堰裏的兩個孩子還受人關注。褐耳跑了,明酥被堵家裏了,一波又一波來看稀奇的,還有讓明酥叫兩聲聽聽的。
“送走,趕緊送回去,趁着現在沒鬧出其他事趕緊把明酥送鄉下去。”黎玉琳怕明酥頭上落其他傳聞,主動把她趕走,一整天屋裏就沒斷過人,她看這架勢就心慌。
她心慌的次數不多,第一次是明酥摔傻那次,第二次是在去年明酥摔破頭送醫院的時候,第三次就是今天。
“你現在就送她走,衣裳啥的以後在收拾。”黎玉琳催促,指着笑歪了嘴的丫頭,咬牙說:“開春了我給你買頭牛,你給我放牛去,看你還惦不惦記着要回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