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三在水中載浮載沉,四周過于冰冷的潭水讓他四肢逐漸僵硬。他完全失去意識,只有手指偶爾抽搐一下,筋脈空蕩毀損,丹田亦一如筋脈破損。

神仙谷原本有個保命法子叫做回春功,遇險瀕死之時便會自行運轉,讓身軀縮成孩童大小,身軀既小,體內耗損也會跟着變小,進而達到緩其害修其身之能耐。

只是有一點,這功法必須尚有一絲內力且可運行。

而今小三奇筋八脈皆已破損,內力皆無,回春功再厲害也無用武之地。

經過了一段時間,小三任潭水帶着他浮沉。坍方的雪落入湖內緩緩化為冰,一點一點的冰晶在陽光照耀下閃着光芒,環繞着小三閃爍。

小三就像個睡着的人,安穩地沉浸在潭水懷抱中。

曾經習過的龜息功法此時緩緩在他體內運轉,收斂他全身氣息。胸口心跳減緩,脈搏幾乎靜止不動,唯有肺腑內那殘留的一道清氣于體內緩緩運行。

此功法亦是保命法寶,且與回春功不同的是,它無須耗損任何內力。

突然間寒潭中伸入了一只手,急切猛烈地将小三由水裏拖上了岸。

一個聲音倉惶地喊着:「師兄、師兄!師兄你醒醒!別怕、別怕,我會救醒你!」

小三被平放在地上,而後聲音的主人雙手撐着就往小三肚子壓,小三被這麽一壓,嘴裏吐出了一口潭水,在猛吸一口氣後,被剩餘的潭水嗆得直咳嗽。

聲音的主人立刻道:「你醒了就好了。」

熟悉的喜悅之聲傳來,小三擡頭一看,是小六。

「師兄你還成嗎?」小六急急問道:「我只發現了你,還沒找到哥,要不你在這裏等我,我繼續去找。」

小三緩過了氣,即使疲憊,但扔将手搭在小六手腕上,說道:「扶我起來,我們兩人分頭找比較快。」

小六也沒有反對,立即将小三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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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麽單純的一個動作,卻讓小六在站直後額頭冷汗直流,單手捂住了左腹。

「你受傷了?」小三皺緊眉頭。

「沒有。」小六說。

「衣服打開讓我看看!」小三不信,痛得都冒冷汗了哪可能沒事。

小三把衣襟拉開,用力扯了扯,露出左腹予小三看。

小三只見那左腹上有一塊紅色暗傷,并無流血,但看似傷得不輕。

小六忙着把衣服又扯了扯,拉好後在小三開口前說道:「哥受了傷!」

小三記起來了,是雙子連心。

每回只要小六傷了哪裏,小五身上便會出現同樣的痕跡一點不差,反之小五亦是如此,若傷了身體,小六身上也會出現一模一樣的紅痕,且同傷同痛。

「他應該被雪沖向左方了。」小六說道。

小六說完後即刻轉頭朝左邊快步走去,腦袋轉來轉去,眼睛在雪地上掃個不停。小六大喊:「哥、哥,你在哪裏?哥,你聽見沒有?」

小三跛着腳邊跟着邊問道:「傷口有多痛?」

小六不回答,只是拿了根崖壁上同大雪一起被沖下來的長樹枝朝可疑的地方這裏掘掘那裏挖挖。

小三慘白着一張臉,也撿起了根樹枝邊撐着自己行走,邊在雪地裏翻找。「小五、小五!」他扯着沙啞的嗓音奮力喊道:「快給老子滾出來──」

小六突然回首,哀怨地看向小三,知道小三下一句大概會道:「要是讓老子找到的你的屍首,老子鞭屍一百!」

「……」好吧,小三改了語氣說道:「小五,在哪裏就哼一聲,師兄不鞭你了──」

小三與小六的喊聲是間歇的,喊完之後會稍停片刻,等待有無任何聲響在這大雪環伺的深淵底下出現。

小五可不像小三專門練過龜息功,這雪一蓋,用不了多久,肯定沒氣,所以不只小六,連小三也慌張了起來。

那個笨小子、那個喜歡他許久又不敢說出口的笨小子,如果沒了他,那該怎麽辦?

小三從未想過會失去小五或小六間的其中一個,他以為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教予他們了,他們這一生應該平安順遂,想入江湖便入江湖無人能欺,想娶老婆就娶老婆他還會幫他們挑選賢良淑德又漂亮的。

但他最不該的就是帶他們插手了蘇家事,将軍冢這一趟明知兇險,還是讓他們跟着來了。

倘若小五當真命送黃泉,小三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一輩子都不會。

「小五!」小三放聲大喊:「你在哪裏!」他眨着酸澀的眼睛說:「你出來、出來!只要你出來,我便答應你那件事,你聽到沒有,我答應你了!」

小六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往斜前方奔去,一邊狂奔一邊叫道:「手,是哥的手!師兄我們找到他了!」

「額!?」小三愣了一下。才喊答應馬上就發現人,百裏小五,你這也太邪門了一些吧!

但小三仍是拄着樹枝,拖着斷掉的腳踝朝小五的方向而去。

然而小五傷得不輕,等他到時小六已經把小五面上的雪挖到旁邊去。

「還有氣息!」小六急急地說。

小三把兩手染血的布料解開,十指插進雪內,同小六一樣拚了命地要把小五從雪下掘出來。

可當挖到一半,兩個人都愣了。

小五的左腹上頭仍覆蓋着一些雪,但雪上有段拳頭大的枯木,枯木邊的雪有着血跡,而且越往下挖,越是怵目驚心。

小三的手微微顫抖,小六紅着眼,兩人輕輕地把枯木周遭的血雪撥開。

當看見小五左腹上的傷口時,小六的聲音也抖了起來:「難怪那麽痛、難怪那麽痛……」

小五的左側腹部被那截枯樹由後至前整個貫穿,他面色蒼白如紙,任小三輕喚幾聲,卻完全沒有響應。

小六牙一咬,先将小五身上蓋的白雪通通除去。

小三定下心神,随即冷靜地道:「由雪下扶住你哥的身子,絕不能動!」

他二人一個說一個做,而後小三把小五緊握在手裏的魚腸劍拿回來,一息之間讓自己更為鎮定,接着在左腹枯樹底下挖了一個窟窿,而後魚腸劍靠在枯木上,使力将枯木上下切斷,小六随即将小五從冰雪中平穩地抱了起來。

小三努力站起後左右張望,最後視線定在西方。他說道:「跟我走,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處理你哥的傷。」

小三腳步一動,小六立刻與小三共行。

小三走得艱難,有幾回撐不住身體,差點踉跄跌倒。可小六抱着小五沒辦法扶住小三,小三與小六一樣着急小五的傷,心裏還想着如果不是跑不起來,老子輕功一使立刻就到了。

☆☆☆

片刻之後,他們進了雪坳中一片寬廣的高地平原。平原不大,只剛好容的下一個村落,而村落磚房破損老舊,已經多年無人居住。

「這裏是最早的蘇家村。」小三帶着小六進入村裏,邊打開門一戶戶察看,邊對小六說:「村子以前還有人煙,但蘇家在京城立府,把宗族長老接過去後,這裏漸漸就沒人居住了。」

小三最後找到一個矮房子,磚頭疊得實實在在,除了大門有些破損之外,其餘一切完好。

位于山坳處的村落雖在天寒地凍的雪山裏,但因地勢阻擋了外頭的寒風,于是小六把小五往炕上一放,小三關起房門,那寒冷的感覺便少了一半。

小三來到小五身邊觀察他的傷勢。「這傷口太大,若硬把木頭從他身上拔下,血流太多,小五可能會受不住。」

小三問道:「你們身上還有什麽藥?」

小六急忙從懷裏掏出兩瓶血見愁,他又輕輕摸了摸小五懷裏的東西,但只掏出另一瓶血見愁和一個火折子。

小六擔憂地說:「就只剩這些,其餘準備的東西都在打鬥中掉了。」

小三也摸摸自己懷裏的東西,但只找到一截短短的人蔘須。

「……」小三将人蔘須放在床頭,對小六說:「去找些木頭回來生火,先把這房子弄暖些再說。」

小六快快地跑了出去,然後抱着一堆木材抄輕功迅速回來。

小三看見小六抱的是碎裂的粗木材,問道:「你打哪找的?」

小六說:「我直接拆了隔壁屋的橫梁,這樣比較快。」之後立刻架好火堆,拿火折子與一些幹稻草一點,慢慢将火生了起來。

小六走到小三身邊,把他濕透了的火狐裘解下。

小三坐在炕旁,雙眼直盯小五,死死不放。

「過來幫手。」小三說:「到炕上去。」

小六立刻照着小三的吩咐,爬到另外一頭,跪在小五身旁。

小三拿了一瓶血見愁,在小六幫忙下半瓶灌入小五嘴裏,半瓶灑在穿透小五身軀的枯木周圍,暫時讓滲出的血止下。

「接着把這段該死的木頭拔出來!」小三咬牙道。

小六着急說道:「師兄剛才明明說抽了這木頭,哥會流血太多受不住!這樣不行!」

「小春的血見愁能止血。」小三的手有些抖,只是故做鎮定不讓小六看出來。

「但架不住這麽一個傷口,有拳頭那麽大啊!」小六急瘋了,第一次朝小三吼了出來。

「最壞的結果左右都是個死字,你要拚個機會讓他試過再死,還是什麽都不做任由他就這麽白白去死?你給我聽着,百裏懸壺現下不在這裏、趙小春也不在這裏,兩大神醫遠在千百裏外,現下除了你和我,誰能救他?你說!你能說出一個人名來,老子就全聽你的!」小三吼了回去。

「可、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樣做讓我哥真死了那怎麽辦?」小六眼眶紅了。

「那就拿老子這條命陪他,下去和他作伴。」小三拿出魚腸劍遞到小六面前,蒼白卻堅定的臉上,沒有半分猶豫。「你可以一劍劃開我的喉嚨,用我的血奠祭他的魂魄。一切都是我的錯,全怪我把你們倆帶到這裏來,你要如何便如何,就算剔肉斷骨淩遲致死,我心甘情願,眼都不會眨一下。」

小六雙掌張開了又握緊,握緊了又張開,最後心一狠,雙手抓住了那根突起的枯木。他聲音有些哽咽地道:「我怎麽會怪你,哥哥又怎麽會怪你。如果沒有你,早就沒了我們。哥哥和我是寧願自己死,也不會傷你一絲半毫的……」

小三把魚腸劍扔到一旁,而後将全是傷的手掌貼在小六手背,深吸了幾口氣,壓抑住心裏那一絲恐懼,狀做平靜安撫般說道:「你和你哥,都是我的心頭肉、我的心頭血,師兄是自幼看着你們長大的,這世間再也沒有誰比師兄還要在意你們倆人的生死傷痛。小六,師兄說了不會讓你哥出事,你哥就絕對不會有事,知道嗎?」

至此,小六才定下心神。他從來相信小三,那是根深柢固存于心裏切實的信念。小三說沒事,他哥就肯定不會有事。

小三穩定心神,雙手緊貼枯木奮力往上一拉,一舉便将貫穿小五身軀的枯木由小五體內扯了出來。

枯木一取出,小五身軀頓時出現一個窟窿。鮮血争先恐後地從那個窟窿中湧出,大量的紅色血液沿着土炕流到地上,那可怕的情景幾乎讓小六幾乎快要窒息。

小三立即把第二瓶血見愁灑上去。血見愁的粉末一遇到血水本該立刻凝結成膠止住血勢,但小五的血流得太多太快,一下子就把藥粉沖開。

小六把枯木一扔,立即探了探小五的鼻息,他驚恐地道:「哥的氣息越來越弱了,師兄,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小六覺得自己左腹的傷口越來越疼痛,痛到他雙手按住傷處,彎下了腰。

「我呸,去你個烏鴉嘴!」小三努力地穩住自己的情緒,他要是一起慌了,那小五決計沒命。他木着臉一邊灑藥,一邊說:「當年小春的傷多重,腰斬棄市,斷成兩截都能活過來,何況小五就只這麽一個坑。」

小六一慌,大聲回了小三道:「那是因為他有師父在!」

小三吼了回去:「你哥現下有老子在!」

因小五命懸一線,小六情緒無法發洩出來,才動搖信心朝着小三大聲說話。他的聲音裏有着不甘、有着恐懼、有着擔心。

小三知道小六的失控完全是因為小五的關系,他不怪小六,但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就不許小六再這般心浮氣躁了。

小三将放在小五旁邊的人蔘須拿了起來,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這本來要給師父吃的,如今便宜我們了。」

小三将人蔘須折成三小截,一截塞入小五嘴裏讓他含着,一截遞給小六,說:「吞下!」待小六吞了之後,剩下那一截小三也嚼碎後咽下。

小三看着小六的衣服,道:「反正你的衣服都壞了,再撕一段給我。長一點。」

小六不明白小三想做什麽,卻還是照着小三的意思撕下一長條的布料拿給小三。

小三接着咬牙,将鎮魂珠從脖子上拿下。鎮魂珠離的那剎那小三眼前又發黑暈眩,而且暈得比上次還要厲害許多。

「師兄!」瞧見小三臉色的小六都慌了。

小三立刻握住鎮魂珠本體,一邊貼住小五的手掌,将鎮魂珠至于兩掌之間,緩緩用布料牢固紮緊,一邊面色凝重地對小六說:「咱們先前遇着的人蔘少說也有幾千年的道行,才得幻化人身出塵入世、看遍人間學得機靈狡猾。這段人蔘須小五含着,便可吊住他的命。

他之前在将軍冢內被冢靈魂劍所傷,魂魄有損。我與他掌中的珠子是你二師兄家傳至寶『鎮魂珠』,『鎮魂珠』有修補碎魂的能力,更有鎮住魂魄使魂魄永不離體的能耐,有了它,就算壽元已至,牛頭馬面想來勾魂也勾不動。所以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別讓我和他的手分開。

小春的藥你每日一次,外敷內服,別用太多,數量自己斟酌。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拖時間,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鎮魂珠鎮魂,人蔘須吊命,血見愁治傷,這絕對可以拖到他的傷好轉起來。只要他一清醒,就不怕他會有事。」

小三接着看向小六蒼白無措的臉龐,他伸出手,而小六便自然地将腦袋遞到小三手下。小三摸了摸小六的腦袋,也不說話,只是眼神化得溫柔許多。

小六仔細記下小三的話。只是其中有些不明白,正想問什麽是冢靈時,只聽見兩人掌中的鎮魂珠發出『喀啦』一聲的細微破裂聲響,小三便一頭往小五身上倒去,臉色瞬間退得如紙般蒼白,陷入昏迷。

「師兄!」小六驚喊。

而逐漸失去意識的小三則在心裏想:

『蘇淩你給我記着,鎮魂珠如果因為你那劍而碎開,救不了小五順道賠上老子性命,老死子後絕對回将軍冢重拾擎天戰戟每日給你屁股一戟,外加揍你揍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永不分離!』

☆☆☆

小三睜開眼,發覺自己又回到将軍冢內。

他有些疑惑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又困惑自己怎麽知道這裏就是将軍冢。

他站的地方是曾經走過的墓道,墓道原本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但如今卻是寬敞明亮,而兩旁原本靜止的壁畫則活生生動了起來。

穿着将軍铠甲的人大辣辣坐在正堂之上,侍女倒水斟茶,妻子為其解下頭盔,一群小孩有男有女,在外頭的庭院繞着一株老樹奔跑嬉戲。

另一旁則是廚子大刀揮舞,竈上豔火四起,廚房外擠滿了人,一座簡單的食肆,賓客如雲冠蓋雲集川流不息。

再往前走又是不同景象。

高高在上的帝王由龍椅上走了下來,扶起兩名對他行禮的臣子。

将軍铠甲依舊烏黑,廚子仍舊一身雪白。

他們在後花園中同喝同食彷佛最親的人一般,皇帝說笑話時将軍與廚子笑得驚天動地,皇帝的眼神充滿柔情,斟酒暢飲。

蘇府與将軍樓一日一日,一磚一瓦慢慢疊起來,方征戰回京的将軍拖着戰馬在蘇府入口處苦思,不知今日是該去住客棧好,還是去借住廚子家。

由大街上走過的妖嬈女子看見将軍模樣,絲巾掩面不停笑着,聲音爽脆,将軍臉紅。

小三走着走着,發覺自己穿過了墓壁,不受任何阻礙。

他似乎聽見一些人的交談聲,沿着聲音往上走,最後來到一座寬敞的墓室中。

墓室裏有兩個面貌清秀的男子正在談天說笑。他們坐在棺木之上,一個人腳還晃啊晃地,将棺木敲得咚咚作響。

那二人發現小三,不但無被打擾對談的不愉快,還溫和地說道:「你怎麽又回來了?終于發現自己忘的東西,回來找了嗎?」

小三腦子裏一片混沌,開口說:「我忘記我忘了什麽。」

「你一直都記得,只是暫時記不起來而已。阿橫,說過的話要負責任,該給人家的東西就要給,忘記了的東西,要自己想起來喔!」

那二人輕笑間衣袖一揮,于是天旋地轉,周遭突然又變了一個模樣。

小三站在一個棺椁前,凝視着那棺椁,和,刻在上面的,兇惡雙狼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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