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南蠻邊境鐵冀山向空城***

蘇三橫睜開眼,正午熾熱的陽光灑在他臉上,刺了他一眼。

他倚着城牆站起來,晃了晃腦袋,問道:「我睡着了怎麽沒叫醒我?」

蘇三橫身旁的副将姚霍将目光由遙遠草原盡頭的南越軍營處收回,說道:「将軍已四日未曾合眼,目前南越雙狼軍按兵不動,我瞅着暫且沒事,自作主張讓您睡了會。」

蘇三橫拍了拍姚霍肩上的铠甲說:「好兄弟!」接着又問:「我睡了多久?」

「不到兩個時辰。」姚霍道。

「嗯,」蘇三橫說道:「你去先鋒營找臨先他們幾個到我帳裏來,這樣下去不行,城裏的百姓和将士們都多久沒吃飽過了,第二匹糧草押到前若南越突襲,我軍會抗得很辛苦。」

「京城來信說大将軍已經出發,最多十來日便能趕達向空城。」姚霍說:「到時既有糧草又有援兵,将軍定能一舉将雙狼軍趕回南越國去,叫他們永不敢來犯。」

蘇三橫走下城牆,道:「這世間只稍一日天地便可翻覆,城裏的百姓和弟兄們可等不了十幾日。」

主帥營帳內,五名身穿青色盔甲的先鋒營小統領連同副将姚霍一齊坐于蘇三橫下側,蘇三橫的冑甲則是晝藍與淡青交錯,如同青天朗日一般。

他們這些人全都灰頭土臉的,铠甲上都還留着上一場血戰的痕跡。因為糧食缺少,有的人餓得臉都凹了,更因這些日子加強防守向空城,累得眼下發青、嘴唇皲裂。但那一雙雙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和在上位托着下巴看着他們的将軍一樣,從不露出服輸的眼神。

蘇三橫即使渾身亂糟糟,可那天生的将軍氣勢只顯得他更為不羁潇灑。他道:「雙狼将費盡心機,上一戰用一半殘兵纏住我們,再派快騎繞了個大圈把我們的糧草全都截了。殘兵死了他不覺得可惜,但咱們糧草被盜,這面子可失大了。」

蘇三橫手指輕敲着矮幾,另一手仍撐着下巴。

突然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單膝下跪低頭吼道:「屬下該死。」

蘇三橫眼波不動,面色如常,道:「你們要死了,誰來幫我管底下的先鋒營?」

突然間有個生嫩嫩的聲音說:「起來吧,将軍不是生你們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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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擡頭,發現蘇三橫身邊站了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張臉圓圓膨膨的,在這些饑餓的将士中,活像個托世的小金童。

那人正是蘇三橫前陣子收的徒弟,沒有名字,只喚做「小十四」。

「全都回去坐好。」蘇三橫說。

「謝将軍!」所有人這才入位。

「今晚有個任務,或許有去無回,不想聽的現在就走,否則我要開始說了。」蘇三橫這話說完等了片刻,底下的小統領卻坐得四平八穩不動如山。

蘇三橫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笑道:「雙狼軍敢截老子的糧草,想困死咱們蘇家軍,但老子可沒那麽容易認輸。」

「将軍有計謀?」副将姚霍問道。

蘇三橫道:「南越人不像咱們通用貨幣,他們的交易皆是以物易物,牛羊馬匹是他們的吃食,更是他們最重要的財産。」

「不是末将想的那樣吧……」有人喃喃念道。

蘇三橫笑得更開心了。「就是你想的那樣!雙狼敢截老子的糧草讓老子沒飯吃,老子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叫他沒肉吃!」他随後冷起面孔,威嚴下令道:「你五人是我親信,亦是蘇家軍各支先鋒統領。回自個兒兵營後挑選十至十五名精兵,寧缺勿濫,身輕裝、帶匕首,醜時城牆下集合。」

最後喊道:「散!」

各人恭敬行禮後迅速離去。

主帥帳內沒人,蘇三橫身邊的小十四立刻在蘇三橫旁坐了下來。

小十四說道:「師父你這一去,很危險吧!」

蘇三橫捏捏小十四的臉頰,看他眼中含淚真痛了,才放過他。

蘇三橫從懷裏摸出兩個幹饅頭遞予小十四說道:「拿回去和你那個小跟班一起吃了吧!」

小十四吞了吞口水。因城中糧食告罄,什麽饅頭啊大餅的都是先發給兵将,有剩餘的才撥與百姓。

蘇三橫雖然覺得小十四很得他的眼緣,教什麽就會什麽,所以收他為徒,但是小十四是隐瞞了自己的身分被送到這裏的。平民的身分擺在那邊,蘇三橫又不是個徇私的人,所以這幾日百姓開始領不到糧食時,小十四和他的小跟班也跟着沒東西吃了。

「師父你都給了我,你不餓嗎?」小十四眼裏閃着淚光,尊敬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蘇三橫說:「你和楊朔都是正在長個子的年紀,我怕你沒東西吃日後長不高,長不高就成了矮子,那老子以後帶個矮子徒弟出門多洩威風啊!」

小十四含笑甜甜說道:「師父對我最好了。」

蘇三橫摸摸小十四的頭,又囑咐道:「我此次一去不知如何,你若遇上任何危險都別怕,我早有放人在你身邊。到時他會護送你出向空城,代替我繼續保你平安。你要記住自己的身分,天家的孩子要堅強,最好是能比我還強。」

「不可能啦,怎麽可能比師父還強……」小十四嘟嚷着說。

「好了,上次兵法背到哪裏?」蘇三橫問。

「背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小十四說。

「臭小子,」蘇三橫怒笑,舉起手就要往小十四腦袋搧去。「不想活了是不是?那句是我方才在席上講的!」

「唉唉唉,師父饒命!」小十四連忙捂住頭說道:「是視死如歸、破釜沉舟,機關算盡不敵蠻将一命。」

蘇三橫哼了一聲,喝了口水也不做休息,帶着小十四便往外巡城去,一邊走一邊講行兵之術給徒弟聽。

小十四的小随從楊朔這時摸了過來,安安靜靜跟在兩人身後。蘇三橫也沒什麽忌諱,兩個孩子一起教了。

只是巡城之時看着風沙滾滾的邊城,一個個窩在牆角稍作打盹也不知幾天沒睡了的士兵,一批又一批望着放糧粥棚卻得不到吃食餓得雙頰凹陷的向空城百姓,蘇三橫這個守護向空城的将軍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為何戰事永不停歇,為何百姓無法安居樂業。當喝碗熱粥吃個胖饅頭都成奢望,他眼底下的這些人們,該如何才能散去臉上悲苦,挺直被壓彎了的腰杆,活出個人的模樣來。

☆☆☆

半夜三更,幾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夢鄉時,蘇三橫帶着七十名蘇家精兵由半敞的城門出城。

他們行徑極快,但草原遼闊又有丘林阻礙,還是花了一點時間才接近敵營。

蘇三橫舉起手掌往下一壓,蘇家軍立刻彎下身子,潛伏而行,直至南越軍營火光映入眼簾,蘇三橫才又做了一個停止前行的動作。

從這裏開始,為免打草驚蛇,他皆用比劃,蘇家軍在他手下訓練已久,尤其這些個先鋒營精銳更是打他封號「定波将軍」後便跟在他身邊上戰場殺敵。是以蘇三橫的手勢他們早熟記于心,蘇三橫最後一個「潛行」的指令一下,所有人立即行動。

蘇家軍分為三隊,兩隊繞道最後方的羊圈與馬廄,一隊掩護。

蘇三橫一個點頭,衆人立即行動。這頭跳進羊圈裏抓羊的抓羊,那頭潛進馬廄裏的放馬的放馬。

羊叫聲與馬鳴聲随即驚動了巡邏中的南越軍,有人放聲大喊,接着敲鑼聲響起,原本安靜的軍營立即沸騰了起來。

「走!」蘇三橫放聲喊道。

馬匹被蘇家軍全趕到羊圈旁,只見蘇家軍每人抓了兩只羊放在馬上,而後伏身策馬往向空城方向飛奔,一個一個從南越大營裏明目張膽地跑了出去。

南越軍趕來時,蘇家軍早已跑了一大半。

而那些跑掉的,邊跑邊笑。就連殿後殺敵的蘇三橫也是。

叫你們偷老子的糧草!

老子今日就把你們的羊和馬偷回去!

這些羊肉、馬肉雖然少了些,但足夠向空城多撐幾日。

「老大!」

蘇三橫轉頭,見到姚霍與臨先抱着羊來不及上馬,被一群南越軍圍了起來。他立刻趕去,大聲罵道:「放了羊!都被圍了還抱着羊幹什麽!」

姚霍與臨先立刻把羊往南越軍身上丢,然後抽出匕首與敵軍交戰。

蘇三橫的加入,霸氣地将南越圍軍沖出了一個缺口,他以一敵十,背對二人喊道:「快走!我随後跟上!」

姚霍與臨先從蘇三橫切開的那口子沖了出去,兩人各拉住一匹馬,随即往外沖。

南越軍試圖攔下他們,弓箭手火箭齊發,騎兵駕馬追逐,但姚霍與臨先上馬之後策馬狂奔,前面的人與後面的人不一樣,姚霍和臨先是在逃命,所以拚了命地往前沖;後頭的南越軍只是追兵,當兩者越追距離卻越遠時,他們當下勒馬返回軍營,因為再追也無用。追不上!

定波将軍威風凜凜,戰場上運籌帷幄,殺敵毫不手軟,然而人有力竭之時。

被他殺了的南越軍給人拖到後面去,空的位置立即有兵補向前來,而且當補來的皆非尋常士兵,而是小将領時,蘇三橫最終腿軟跌了一跤,摔倒在地。

你說他被南越人打倒了?

不,不不不!

咱定波将軍只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餓得乏力,所以才摔了個狗啃泥罷了!

☆☆☆

雙手被扣,讓人給抓了起來,蘇三橫雙膝着地渾身是血臉也糊了,一整個就是狼狽不堪。

這時南越軍叽哩呱啦地說南越語,後來來了個人,位階似乎挺大,所有人見着他立即恭敬後退。

那人說了幾句話,抓着蘇三橫的兩個小兵就硬要把蘇三橫的頭壓低,然後又走來一個小兵抽出腰間彎刀,看來是想當場斬掉蘇三橫首級。

可蘇将軍是個鐵铮铮的漢子,骨頭就是鐵打鋼鑄,要他朝南越人彎腰低頭,那是不可能!

就這麽抗着,來了幾個人一起壓也硬壓不下,南越軍一人一語嘈雜了起來,還真沒看過像蘇三橫這樣的家夥。

突然間聞到一股烤羊肉的味道,蘇三橫脖子瞬間更直了。他掙脫那幾個壓他腦袋的士兵,把頭轉向香味來源。

一名樣貌偉岸俊朗,身形颀長,着錦繡華衣的男子拿着羊腿邊啃邊朝着蘇三橫看,嘴角噙着笑,就像在看戲一般。

蘇三橫瞧着那只羊腿肚子就餓,他朝那名男子喊道:「喂,聽不聽得懂人話?聽的懂就把那只羊腿給老子啃啃。憑什麽你們吃肉,我們向空城的就只能啃幹饅頭嚼草根。截我們的糧草也太過分了吧,城裏的老百姓都要活不了,你們南越軍真是造孽喔──」

那男子張嘴一笑,還真走了過來,把烤羊腿遞給蘇三橫。

蘇三橫抓準時機用力大口咬下一塊肉,然後吃得嘴巴鼓鼓的,露出痛快的表情。

方才那名下令斬蘇三橫的男子走向前來朝華服男子說了幾句話,男子卻不理會他,徑自看向蘇三橫。

「如果你們将軍肯開城門投降,你們也不會落到什麽都沒得吃的地步。」男子道。

「呦,還真聽得懂人話!」蘇三橫吞下那一大口羊肉後,笑嘻嘻說道。

「死到臨頭都不怕,怎麽會有你這種人?」男子問。

「我這種人向空城裏滿街都是。」蘇三橫從不懼生死,他手底下的将士更是如此。「所以你別指望攻下向空城了,雙狼将軍。」

男子眉頭一挑,道:「你知道我?」

上戰場時将士的頭盔都罩有一層面罩護着面部,除了一雙眼睛之外什麽都沒露出來,是以男子并沒有認出蘇三橫。

「你一來所有人都退開,氣勢不同,衣服料子這麽好,還會說我們那邊的話,這麽有才的人,南越軍營裏除了雙狼将軍,還有誰啊?」蘇三橫擠眉弄眼地繼續說:「唉呦,雙狼二将不是整天都黏在一起,連打仗也不分開的嗎?現下另一位呢,怎麽沒瞧見。」

「你瞧他幹嘛?」男子問。

「都要死了,見過雙狼将的真面貌,下去也好跟死掉的兄弟們炫耀啊!」蘇三橫亂沒正經地講着話,還真是一副死都值得的表情。

平常在蘇家軍面前他不會這樣,因為他是将軍,要以身作則嘛!但是摘了将軍這個頭銜,他連對他爺爺──當朝大将軍蘇淩,都可以脫口就是一堆混帳話了,更何況是對着他的死敵雙狼将。

華服男子突然大笑起來,說道:「你很有趣。能讓我看上第二眼的敵軍,除了蘇三橫,就屬你一個了。」

「呦~榮幸~」蘇三橫說。

男子朝後面那個将領說了幾句,對方讓小兵去取了一條粗鐵鏈,将蘇三橫雙手扣在前頭,接着繞了脖子一圈,鐵鏈垂下,又綁了蘇三橫兩腳。

不過幸好兩腳間留有一段鏈子,還能走路。

男子将羊腿扔給蘇三橫,蘇三橫站起來接住就直啃,男子拉着蘇三橫身上的鐵鏈,把他牽着離開了那個地方。

蘇三橫被領到将軍營帳。

蘇将軍很奇怪,為什麽他沒有被就地砍頭,還有羊腿可以吃。

他疑惑地看着敵兵頭頭,雖然困惑,但還是沒有停止啃羊腿的動作。

幾個南越将領來來回回禀報了許多事,只可惜蘇三橫聽不懂南越語,啃完羊腿後只能把滿是油的手掌往身爛衣服一擦,然後盤膝坐在鋪了獸毯的營帳角落,無聊地看着一堆人朝男子彙報。

男子坐在桌後一一聽取底下人的回報,這時的他發令沉穩,氣度雍容,和方才對他大笑的模樣大相徑庭,而且也沒再理他。

蘇三橫覺得這個人怪怪的。

最後再沒人進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蘇三橫的粗鐵鏈是被鎖在一根支撐營帳的堅硬實木上,也許南越人以為這樣便可以控制他的行動。畢竟鏈子和木頭都很粗嘛~男子拿了一本書翻閱,當對方看書時,蘇三橫就撐着下颚看着對方。

「看我做什麽?」男子問。

「其實我一直覺得,雙狼将并非兩人,而是只有一個。」蘇三橫語出驚人。

男子放下書,有趣地看向蘇三橫。「你怎麽會這麽覺得?」

「虛而實之,實而虛之。你號雙狼,沙場上身邊也總是跟着個人,但那人氣勢不如你,刀法不如你,腦袋更是不如你。如果他是雙狼将的另外一個,老子腦袋直接摘給你。」蘇三橫說。

「你說話很有趣。」男子雙眼直直看着他。

蘇三橫也沒畏懼。「過獎、過獎。」蘇将軍拱手說。

男子道:「雙狼将軍的确只是我的封號,是你們先入為主,以為我的副将就是另一匹狼。」

「噢?瞧你這說法,難道還真有另一匹狼,只是沒帶出來溜?」蘇三橫說。

男子淡笑轉了個話鋒。「一個小兵不會有如此見地,昨夜來的人,都是蘇三橫的親兵吧?而你,該不會是他重要的左右臂膀?」

蘇三橫大笑說道:「你怎麽不說我就是定波将軍,定波将軍帶着他的親兵,親自出馬來搶你們的羊和你們的馬啊?」

男子道:「我與蘇三橫對戰過幾回,他手持烏鋼戰戟力大無窮,不可能像你一樣車輪戰沒幾回便無力摔倒。」

「……」蘇大将軍心裏非議,那是給你們餓的、那是給你們餓的!

蘇三橫也轉了個話鋒說道:「我瞧你也頗有見地,那怎麽就偏要犯我疆土,奪不屬于己之物?」

「你國土地富饒,種稻生稻,種豆生豆。蒼天待你們太好,不似我南越多山林瘴氣,唯一幾個能産稻的平原地又是貧瘠。」

「南越貧瘠,自當想辦法自強,光靠搶的,治标不治本。我們這樣打來打去,死人流的血都快把這片地染紅了,這樣值得嗎?」

「值得。」男子說:「只要有幾片豐饒富庶之地,能讓南越人從此吃飽不再餓肚子,一切都值得。」

「欲望永無休止的一日。」蘇三橫說:「今日你只要幾片地,後日便想占我家國,要全部的地。」他說:「我們也有親友家園要守護,只要有蘇家軍在的一天,即便是你雙狼軍,也無法踏過我向空城。」

男子一雙眼睛看着蘇三橫堅定的雙眼不放。突然,他說:「你的眼睛很黑很亮,身在敵營卻仍敢對我如此說話,所有人都怕我,可你不怕。」

蘇三橫笑道:「我怕你做甚?命就一條,最壞的結果左右也不過就是個死字,在這前面,有什麽好怕的。」他道:「你又有什麽好讓我怕的?」

男子的神情漸漸變了,臉上佯裝的微笑也逐漸收了起來,但他的眼睛卻不再如最初冰冷,琥珀色的眸子稍微溫和了些。

他繞開書案,走到蘇三橫面前蹲下。

他看着蘇三橫,然後伸手摸了蘇三橫臉上的泥一把。

他說:「你叫什麽名字?」

蘇三橫反問:「那你又叫什麽名字?」

男子說:「南越最初乃巫族部落群聚而成,真正的名字是禁忌,能知道的只有父母與一生的伴侶。」

「一生?」

「對,一生。」男子說道:「我們一生只會有一個伴侶,認定了,就是一輩子。」

蘇三橫突然有些感慨,他說道:「那還真好,哪像我們,三妻四妾,看久覺得煩,開始嫌妻妾不夠美不夠好,随便給張休書,就把人蹭遠了去。」

「你不喜歡三妻四妾?」

「我只要看對眼的,看對眼的就好。」講到這個,蘇三橫突然有些興奮地說:「喂,如果以後我們不打仗了,我幹脆搬去南越住好了。我們家到我這代只剩一個,上頭那些祖宗們個個都想我多娶點,簡直煩死了,逃都沒處逃,唯有跑來守邊疆,耳邊才得清靜些。」

男子看着蘇三橫,而後突然笑了。他說:「真名還不能告訴你,但你可以叫我『貪狼』。」

「貪狼?」蘇三橫說:「怪名字。」

貪狼看着蘇三橫,他很喜歡蘇三橫的眼睛,亮得像故鄉森林裏的星子,只要他仰頭向天上看,它們總是在那裏。

蘇三橫也打趣地說:「既然你不能告訴我真名,那我也不能告訴你我家裏人給我取的大名。不過你可以叫我『螃蟹』。」

貪狼倒是沒對蘇三橫的小名有什麽意見,他說:「我本想留你三天,但你實在合我脾性。」

「你該不會是想把我留下來當随從奴役我吧!」蘇三橫說:「不可啊,士可殺不可辱,況且我還得回去向空城,手底下的兵正等着我呢!」他心裏知道那原本的「留你三日」是解釋成「三日後砍你頭」的意思。

雙狼将可不是什麽心善之人,蘇三橫可還記得上次那戰,這家夥差點廢了他的右手,還好他軍營裏有個沒事跑來戰場晃的神醫坐陣,若非如此,拿戟的右手早就沒了。

貪狼卻笑。他說:「小螃蟹,你合了我的眼緣。我早該發覺、第一眼就該發覺。」

當下蘇三橫不知為什麽,突然一片雞皮疙瘩跑出來晃蕩,背脊一陣惡寒,從腦袋瓜子一路寒到屁股去。

☆☆☆

蘇三橫也打算只留三日。

蘇三橫發現,貪狼是個很奇怪的人。

貪狼幾乎不睡覺,白天在校場上操兵,傍晚與手下沙盤推演作戰方法,晚上不是看書就是找他說話。

蘇三橫也不睡覺。雖然他已經全身洗幹淨、換了套南越衣服、臉沒糊泥、鐵鏈也只拴在腰上意思意思,還在營帳角落有塊厚毯子當窩了,但身在敵營哪敢真睡着。

貪狼最怪的是,白日是個骁勇善戰,能把最壯碩的親兵扛起來整個往泥地上摔,咧嘴大笑,笑容猖狂到一整個就是目中無人的将軍;傍晚和将士議事,則又變成足智多謀、睿智冷靜得不可思議的謀士。

而蘇三橫以前眼中戰場上的他,倒像是這二者合一的戰将,先謀而後動,思慮周全武藝高超,智勇雙全的棘手人物。

貪狼第一日時還有些正常,但之後獨自與他相處時總是一會兒正經八百、一會兒爽朗大笑,混亂的性格簡直讓蘇三橫懷疑這個南越将軍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麽問題。

可蘇三橫想想自己不也是這般?

上戰場該殺的就殺,殺到以為自己都沒了為人的情感,疑惑怎麽能像串丸子一樣一戟一戟地捅穿敵軍胸膛。

可下了戰場回到城裏,沙場上的一切他都不想記起,只是大口酒大塊肉地把自己喝飽吃撐,偶爾和蘇家軍們嘻笑打鬧。

原來人都是有很多面,什麽情境就放上相應對的那一面。

蘇三橫想了想,他和貪狼也沒什麽不同。

每日的沙盤推演其實很有趣,尤其對手就在你對面。

兩排城牆,貪狼一邊,其餘将領一邊。

數百顆石子分為黑白,黑為南越,白為向空城。

蘇三橫擠到将領這邊,看着象征向空城的白石出兵。步兵在前,騎兵在後,步兵盾牌抵擋,手握刀劍步伐一致往前推進。

貪狼步兵在後,騎兵在前,騎兵沖鋒,兩軍對決之際,貪狼先鋒騎兵舍身沖破步兵盾牌陣,貪狼先鋒雖死,向空城步兵卻缺了口子。

貪狼騎兵陸續往前沖鋒,擊散向空城盾牌陣,向空城騎兵由左右二路繞開包圍貪狼步兵,貪狼步兵集結,十兵殺一騎,瓦解向空城士氣。

蘇三橫覺得手癢癢,于是擠開人自己站到了象征向空城的城牆中央。

他先将散開的步兵集結,四人成一陣形,四面盾牌密不透風抵擋騎兵之茅,刀劍又可從盾牌連接的細縫刺出傷敵,成為所謂刺頭兵。

雙方騎兵皆比步兵少,單一騎兵用此陣即可瓦解。

而向空城騎兵則沖鋒陷陣,于貪狼步兵中來回殺敵,打得貪狼步兵潰不成軍。

貪狼一愣,擡眼看蘇三橫,卻見蘇三橫嘴角微翹,笑得得意。

此戰,白石城勝。

一旁将領叽哩呱啦地看着方才陣勢用南越語讨論。

貪狼呆了一下,而後換上沉穩面孔,贊道:「其實你不是蘇三橫手下将士,而是他的軍師吧!」

「過獎過獎!」蘇三橫拱了拱手。

這時他身旁的南越将士才發現蘇三橫這個囚兵怎麽跑到他們中間來,叽哩呱啦得更大聲了。

之後,貪狼竟叫那些将士都離了主帥營帳,重新将沙盤石子歸位,說:「敢不敢再來一局?」

蘇三橫來了興致,喊道:「呔,來戰!」

接下來的戰事只能說,那是戰死了又來,來了又死,一局比一局缜密,步兵偷襲、陰謀陽謀、投石入城,巨木撞城門,日夜大戰不歇,煙硝味彌漫。

定好十一局內分勝負,蘇三橫先贏一局後屢戰屢輸,可到第六局等他完全摸清楚貪狼想法,便一路贏到了第十一局。

最後那一局貪狼整張臉都黑了,蘇三橫暢快大笑。

之前蘇家軍與雙狼軍實戰不過三場,第一場主帥皆在後,第二場蘇三橫輸給貪狼手險廢,第三場蘇三橫手被神醫接好後對上突襲的雙狼軍,但對戰之際貪狼看見他才不過幾日又恢複了的右手眼睛險些掉下來。

前幾局都沒能讓蘇三橫摸清雙狼軍的用兵規律,可這十一局卻叫蘇三橫完全了解了貪狼。

雖然,自己也是被摸清了不少。

貪狼謀定而後動,審慎行事。

蘇家軍敢沖敢拚,勇者無懼。

突然,貪狼一整個怒火升起,将大沙盤掀翻過來,站在對面的蘇三橫沒料到會被突襲,沙子石子全往他身上掉,裝沙的重木盤還往他腦袋砸了下來。

他把沙盤撥開之後連退幾步,被滿室沙塵嗆到咳個不停,眼睛也被沙子瞇得睜不開眼。

他邊咳邊說道:「你這無賴,老子已經夠沒品了你居然比老子更沒品。老子不過贏了六局你就翻臉,你贏了老子五局老子都沒往你臉上揍了,還敢掀沙盤砸老子。」

蘇三橫眼睛睜不開,一手揉着眼,一手捂着腫起來的腦袋,就像個從沙子裏鑽出來的人一樣,一身黃土,狼狽得要命。

蘇三橫說完話後,營帳內突然詭異地靜了下來。

就當蘇三橫想這貪狼該不會是惱羞成怒要殺他出氣之時,卻聽見了貪狼的大笑聲。

那不是怒極的笑,而是暢快愉悅的笑。

蘇三橫正覺得莫名其妙,這時有只手伸了出來,輕輕撥下蘇三橫腦袋上的沙子。「眼睛瞇着了?」

「全都是沙子,要瞎了!」蘇三橫道。

貪狼語中帶笑,聲音中突然帶起了一抹蘇三橫未曾聽過的溫柔,道:「別動,我幫你吹吹!」

而後一道有些濕潤的氣息拂向蘇三橫眼眉,吹得他的睫毛搧啊搧地。

蘇三橫起了一小片雞皮疙瘩,覺得目前形勢有些詭谲。兩人靠得這麽近他又看不見,貪狼只要一伸手就能掐斷他的脖子,讓定波将軍很難看地死在南越軍營裏。

這事如果傳回向空城、再從向空城傳到京城,他霸王蟹蘇三橫肯定給那些王孫公子笑話死,一世英名盡喪。

可就在蘇三橫要興起敵意的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嘴唇像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那種驚竦的感覺讓蘇三橫汗毛都站起來了。

濕濕的、濕濕的還軟軟溫溫的!到底是啥啊!

就在蘇三橫連退兩步,渾身都毛起來的時候,突然聽見貪狼說道:「你別怪他,他性子比較沖,偶爾會發一下瘋。」

貪狼的聲音平穩溫和,彷佛方才掀翻沙盤和放聲大笑的人并不是他。

「他?誰?」蘇三橫努力睜開眼,眼睛卻因沙子而起了水霧,但朦胧中卻似見眼前的貪狼卸下了所有高傲矜持的将軍模樣,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可蘇三橫這個對感情一竅不通的家夥只能感受到貪狼對他無敵意,其它的情感就不在他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內了。

「另一匹狼。」貪狼如是說。

「?」定波将軍的腦筋轉不過來,有聽沒有懂。

☆☆☆

蘇三橫舒舒服服地泡在澡盆裏搓身上的泥,貪狼今日也不知怎麽發了好心,竟讓人燒熱水給他沐浴。

不過當他開開心心地一邊脫衣服一邊往澡盆沖時,貪狼那臉色變過來又變過去,手指握住成拳,松了又放、放了又松,實在不知道在搞什麽。

「将軍不忙着辦公瞅着我瞧幹什麽?難道是也想進來泡泡?」蘇三橫笑嘻嘻地說道:「欸,別啊,咱們兩都人高馬大的,這盆子我一個人就滿了,你再擠進來我還怎麽沐浴?」

貪狼嘴角揚了揚,笑了一下後轉身朝營帳外走去。

蘇三橫把身上的泥巴都搓幹淨了,直到水都有些涼時才慢慢起身。

這時營帳外突然跑進了一個人,那是貪狼的副将,常常被誤認為雙狼将之一的南越人。

那人沖進來時因為沒個準備,差點被蘇三橫白晃晃的屁股晃瞎了眼,接着抽出彎刀,指着蘇三橫的鼻子就是一陣亂叫亂罵,臉色脹紅。

噢,那自然不是看蘇三橫的白屁股看紅的,而是方才在外頭聽了雙狼将的命令後給氣紅的。

彎刀刀法刁鑽,直沖蘇三橫而來,蘇三橫一跳即出了澡盆,因為手中沒武器,而且這能與雙狼并肩的副将功夫也不弱,使得蘇三橫只得被刀子追着跑。

幸好綁在他腰間的鐵鏈夠長。蘇三橫就這麽繞着主帥營帳,光溜溜地繞圓圈跑跑跑,偶爾停下,一個回旋往那副将持刀的手上踢,有時跑跑跑,跑得太快了追上對方的後背,又一個前踢,踹在人家後背心窩上。

就這般赤身裸體蛋蛋晃啊晃,蘇三橫也不覺得有何見不得人的,心裏只想先解決了這副将再說。

哪知繞得太多圈了,長鐵鏈被主帥營帳中間的木頭給卷得剩下最後一小節,那副将知得了機會,彎刀一反手就往蘇三橫脖子抹去。

蘇三橫瞇了瞇眼,正打算拚個魚死網破,人家不給他活,他也不讓人活,要同歸于盡時,營帳入口處突然傳來了喝止的聲音。

蘇三橫一聽就知道那是貪狼。貪狼回來了。

那副将抖了一下,轉身朝向貪狼。貪狼快步向前,毫不保留力道的一拳直往他的愛将肚子揍去。

那副将一下子就萎了,抱着肚子倒到地上。

貪狼聲音嚴肅,表情兇狠,朝着副将一頓罵,而那副将只回了幾句話,就被貪狼從外面叫進來的南越軍扛出去了。

蘇三橫緩過氣來,朝貪狼斜眼一瞟。「你叫他來殺我?」

貪狼都還沒回話呢,蘇三橫又搖了搖頭,道:「不,肯定不是。你要殺我早殺了,哪用得着我沐浴得正舒爽,叫屬下趁機抹我脖子的。」

接着蘇三橫也不顧貪狼赤裸裸的眼神,徑自繞着圈圈,把圈緊了的鐵鏈一圈一圈繞回來。

貪狼眼裏,蘇三橫那一瞥,眼角眉梢自帶風情,裸露的身軀修長有力,肌理平滑無過分贲張。自信、武藝皆為上乘,也就是這般渾然天成的氣勢,讓他與衆不同。

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出來,這個人,無人可媲美。

君子坦蕩蕩,心裏無垢,行為無畏。蘇三橫現下也是坦,只不過他坦的是蛋蛋。

他正想着衣服哪去了,身後便有人解下輕裘将他整個人包覆住。并且在這時候蘇三橫感覺有道氣息在他耳邊停留了好一陣子,而那氣息的主人也摟了他一段時間。

蘇三橫掙脫貪狼的懷抱,歪着頭疑惑地看着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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