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無情最是臺城柳

即使在很多很多年以後,韻清回憶起這一年的春天,首先想到的仍然是綿綿不絕的陰雨。

這個春天的雨真多啊,那淋淋漓漓的雨水,仿佛浸透了韻清的整個生活,讓她每當想起這些日子,就會覺得腳下的路,盡是一片泥濘坎坷。

這個春天,連天隐門最不懂得察言觀色的張老七都漸漸發現,他們的十六妹,那個最天真爛漫的小王妃,坐在窗前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沒有人再敢跑上前去拍她肩膀,沒有人再會悄悄潛過去抽走她的椅子,更沒有人再忍心跑到她面前喊一聲:丫頭,抓兔子去!

這個春天,真難熬啊。

那天清晨,燒水煮飯的王婆子一聲驚呼,像一塊巨大的石灰石落入天隐門群雄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層又一層抹不平的滔天巨浪。

誰都不願意相信,有人可以在防守嚴密的須彌峰之巅,輕而易舉地殺死太妃主仆三人,并且,無聲無息地逃之夭夭。

猜疑和恐懼像這個春天的野生菌子一樣,從每一個人的心底,從每一個你看得見和看不見的角落裏,密密層層地生長了起來,撿不完,除不盡。

這一次,紫蕤再也無力使他們相信,天隐門中,個個肝膽相照,人人義薄雲天。

事實上,紫蕤根本不曾關心有沒有人動搖,有沒有人疑心。母妃的薨逝,正似晴天白日裏一道驚雷,給了心高氣傲的他當頭一棒。

哭昏在棺前又如何?大病數月又如何?疼他愛他的母妃,永遠搏鬥在宮中争鬥的風口浪尖,只為替他贏得衆人尊敬與愛重的母妃,再也不會回來了。

懷着近三個月身孕的鳳青鸾,不顧衆人勸阻,夜夜在太妃棺前守靈,哀哀盡孝,以至數度哭倒,天隐門上下衆人,見之無不愀然。

韻清是唯一從頭至尾不曾哭泣的人。她只是默默地布靈堂,焚香,謝客,代紫蕤奉棺回京,入葬妃陵,然後,便是日日在床前照料重病不起的紫蕤,以及漸漸重了身子的師姐鳳青鸾。

恹恹瘦損,人比黃花。

這一日清晨,仍是在檐前滴滴答答的水聲中醒來,韻清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場雨,何時才是個頭啊?

總以為,雨是最幹淨的。可這來自天上的淨水,怎麽洗得淨人間的罪惡與肮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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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呵,無情的,又豈止悲歡離合呢?”

身後響起輕微的咳嗽聲,韻清三步兩步跑回卧榻旁:“醒了?”

紫蕤壓抑着輕咳兩聲,韻清忙端了藥來,服侍他喝下,漱了口,方勉強笑道:“一日好似一日了,躺了快兩個月,也該躺不住了吧?再不起來啊,連夏天都快過完了!”

紫蕤也強笑道:“再不起來啊,連你也要扔下我不管了!聽見你又在念那些傷春悲秋的詩了?除了悲歡離合,還有什麽無情?”

韻清豈肯讓他知道實情?聽得他問,只得打個哈哈道:“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紫蕤也不在意,勉強一笑,又問道:“昨晚我歇下之後,你去看過你師姐麽?”

韻清心下難過,也只得撇了撇嘴,假意嗔道:“一日總要問個八百來回!放心不下,你便自己去看嘛!若不是怕胎裏着了涼,我不會每日背了她來守着你?總強似日日被你念得頭都暈了!”

紫蕤自覺不好意思,便讪讪的只是笑。韻清見他如此,心下又有些不忍,柔聲勸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只是受了些驚吓,又勞了神思罷了,為着孕中不敢随意用藥,這才拖到了如今。師姐好歹也是習武之人,哪裏便嬌弱得這點累都受不得了?你日日只為她費神,卻不将養自己身子,豈不反又要勞她為你憂心?”

紫蕤心下感動,伸出瘦得仿若竹節一般的手掌,握住韻清冰涼的小手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一向自诩事事不弱于人,不料這次成了個最沒用的,将千金重的擔子都扔到了你的肩上。”

韻清苦笑一聲:“千金重的擔子,我可挑不動。你還是快些好起來,自己來擔吧。我總覺得,門中兄弟不似先前那般齊心了。那賊一日不揪出來,衆人就一日安心不下。不論是為人子的責任,還是為人主的擔當,我都替不了你的。”

紫蕤聽她提到“那賊”,忍不住又簌簌滾下淚來,咬牙道:“你放心,若不揪出那賊,千刀萬剮,我豈非枉生為人?”

韻清長嘆一聲,沒有再開口。

紫蕤知她傷心,強抑住自己心中哀恸,沒話找話道:“若非此變,我倒不知你原可以這般沉穩堅強。”

韻清知他心意,也便強笑道:“想不到原本以為最不中用的一個,卻原來也是中用的,是不是?”

紫蕤認真道:“原以為你是個只會胡鬧的孩子,糊裏糊塗,處處闖禍。”見韻清嘟了嘴,假意嗔怒,忙接着道:“不料大事之上,竟是你最明白,處處留心,事事有序。這還罷了,我卻不知你竟是懂醫的。你也不必瞞我,我這場病,最初那些日子,大夫都說治不得了,是不是?”

韻清心道:大夫說治不得了,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你日日昏睡只是中了毒,卻與生病無關罷了。

紫蕤見她沉吟不語,以為她仍在後怕,便打趣道:“你怕當寡婦,是不是?”

韻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恨恨道:“當然怕,我還沒找好下家呢,你怎麽能死!”

紫蕤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放心,我記着了,下次臨死之前,一定先幫你找好下家!”

韻清啐他一口道:“到你下次臨死再說吧!”便別轉了頭不再說話。紫蕤知道,對于太妃之事,她的哀恸未必比自己少,勉強說笑,終究亦無甚趣味,便也沉默下來。

屋子裏靜的出奇,只有檐下惱人的滴水聲仍是叮叮咚咚地響着。

過了半晌,紫蕤仿佛聽到韻清幽幽嘆道:“這一下,我徹底成了個沒人管的了。”

紫蕤恍恍惚惚,只覺心下愀然,欲待開口安慰,卻又不确定是否真的聽到了韻清嘆息。猶疑之間,又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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