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池塘裏只剩幾杆枯黃的荷葉并幾朵幹癟的蓮蓬,兩只大鵝正在水面上悠閑的游來游去,旁邊的草垛上,幾只毛絨絨的小鵝仔還在懶洋洋的睡着。
這一日天氣晴好,剛用過早飯,平陽便牽着母親栖霞夫人的手出來曬太陽了。
池塘旁的空地上鋪了幾塊石板,桌上制備了瓜果茶點,青銅香爐裏也燃好了香,栖霞夫人在椅子上坐下來,擡擡手命退了身邊的侍衛。
雖然對這些刀不離身日夜在莊子裏游走巡邏的侍衛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跟在栖霞夫人身邊那個卻是最讓人害怕的。
潘小小從未聽他說過一句話,更沒見他笑過。他總是神出鬼沒讓人吓一跳,待人反應過來,他又不知道已經跑到哪裏去了。
而且他似乎從來不睡覺,也不需要休息,所以當潘小小捧着針線籃子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雖然不敢擡頭看,但還是沒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可他仍舊目不斜視,自顧自的遠遠站到了一邊。
見老潘頭就在池塘對面的菜地裏忙活,母親栖霞夫人也正手把手教着潘小小怎麽走針排線繡荷包,平陽起身便朝着菜地走了過去。
還隔着老遠,平陽便高聲招呼道:“老人家,這麽早啊!”
老潘頭正埋頭拔着草,聽得身後傳來少年的說話聲,便直起身子,笑呵呵的說道:“喲,是公子啊!”
平陽走到旁邊蹲下身,看着一顆顆鮮亮亮的青菜,便問道:“這些可都是您種的呀?”
将手裏的一把草丢到旁邊,老潘頭指着面前這片地說道:“對啊!這莊子不大,只種了些瓜果蔬菜什麽的,我一個人就夠了!”
平陽将衣擺撩起來別到腰帶上,也挽起袖子幫起忙來:“種了這麽多,肯定吃不完吧!”
老潘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見這金枝玉葉的貴人不僅對自己親善有佳,而且還能放下身價躬親勞作,心中不免對這公子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便嘿嘿笑着說道:“那是吃不完!這幾年年景好,收成便多些,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我會進城往府裏送一些,偶爾也會推着小板車去集市上賣點錢,買些鹽巴燈油之類的,日子也還湊合!”
平陽哦了一聲,又道:“我看這裏倒是清靜,附近也沒別的人家了吧?”
老潘頭俯下身一邊幹活一邊樂呵呵的答應着:“沒啦!這方圓幾十裏就這裏稍微平整一些,其他地方不行,要麽是荒山,要麽是河谷,都沒辦法耕種!所以啊,公子和夫人來之前,這裏就只住着我們一家四口。”
平陽直起身四下望了一圈,這莊子依山傍水鳥語花香,當真是一片世外桃源,心道若是真在這裏一直住着,種種菜養養魚,遠離塵嚣不問世事,那也沒什麽不好。
但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有些債也總歸要讨回來,哪怕不知此去前路是否漫長險阻,也不知那些隐藏在這青天太平之日底下洶湧翻滾的暗流究竟何時才能平複,此刻,路就在腳下,容不得有半分退卻之意。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件別的事要做。
思罷,平陽對着老潘頭笑道:“老人家,您可知道往生河畔住着的那戶人家?”
浮生想起昨夜裏自己竟膽大包天幹出那樣的事來,臉頰陡然微微發燙,不得不趕緊閉了眼,将兩只冰冷的手掌貼上來,好讓自己清醒清醒。
可是怎麽一閉眼,那纏綿悱恻的一幕卻又從腦子裏蹦了出來,真真讓人徹底亂了心神,卻又平白生出意猶未盡之感。
該死該死!
握起拳頭錘了錘自己有些發暈發脹的腦袋,這才覺得後頸還有些隐隐作痛。
也不知道昨夜那人是誰,為什麽會跑到棺材鋪裏來将自己擄走。陳常樂追出去那麽久,就弄回來這麽一件玉色金絲繡線的鬥篷,其餘的,任憑她怎麽問他也不開口。
放下懷裏的鬥篷,浮生站起身推開兩扇門板走到屋外。
阿翁埋着頭一絲不茍刷着漆,陳常樂則躺在房頂上惬意的翹着腿打瞌睡。
天邊的雲朵已經被染上一層橘色,整個棺材鋪都被籠罩在一片安寧祥和之中。落日的餘晖映在矮牆外的那幾棵青崗樹上,斑駁的光點便灑了滿滿一院子。
浮生從缸裏抓了一把米灑到伏在竈房門口的那只老母雞面前,它便咯咯叫着将躲在翅膀底下的幾只小雞仔喚了出來。看着毛茸茸的小雞仔歡快的啄米吃,浮生也蹲了下來,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托着腮幫子,竟看得入了神。
天官廟塌了之後流光也受了重傷,不過臨走時冬青還是從她那裏要了些錢,然後直接就來了這間棺材鋪。
在棺材鋪前徘徊了許久,一只手擡起來又放下去,來來回回好幾次,這才下定決心敲了敲。
阿翁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刷,直起身來望了一眼躺在房頂上的陳常樂,然後隔着蒙在臉上的布巾沖着竈房喊到:“生兒,來客人了!”說完,又彎下腰接着忙活。
浮生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撐着膝蓋站起身往外走,正想着是誰這麽晚還會跑到棺材鋪裏來,吱呀一聲将院門打開,便看見冬青正擡着一只手又要敲門。
一時間四目相對,浮生只覺得眼前的世界突然就變得清亮了許多,仿佛時間也在此刻停了下來。
冬青喉嚨滑動了一下,即刻低下眉眼,波瀾不驚的說道:“我來取鬥篷。”語氣之中帶着明顯的冷漠和疏遠。
片刻的驚喜突然化作淡淡的落寞,浮生故作鎮靜的哦了一聲,往旁邊讓了一步,說道:“進來吧!”
冬青擡腳邁進來,院門便被即刻關上。
浮生心裏咚咚咚的跳着,既有緊張,又有羞怯,想跟他搭兩句話,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得緊緊咬着下唇,低着頭跟在他的後面,背在身後的兩只手都快絞成麻花了。
阿翁聞聲擡起頭來,見這人面熟得很,便扯下捂在口鼻上的布巾,呵呵笑着同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冬青瞥見老翁手裏的小碗和刷子,也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禮。
此時陳常樂已經自屋頂上跳了下來,腰間別着一只破笛子,兩手負在背後,說道:“喲,這麽快啊!錢都備好了?”
冬青走到他面前,從懷裏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遞了過去。
陳常樂瞟了一眼那錢袋,卻并未伸手去接,而是嘴角微微一鈎,說道:“這麽快!趕着飯點來的吧?”
冬青将錢袋收回來,問道:“東西呢?”
陳常樂轉身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端起小桌上的茶壺,說道:“不急!”
冬青見他慢悠悠的往茶盞裏到了一杯水,便說道:“不夠嗎?”
陳常樂放下手裏的茶盞,順勢将右手擱到小桌上,又把左腳架到右腿上,這才怡然自得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
從頭到腳一身素練簡潔的黑衣,高束的馬尾只系着一條紅色飄帶,目光深邃而而堅毅,不帶任何情緒。可是陳常樂卻從他那撲面而來的飒爽英姿裏,隐約感覺到一些別的東西,一些被長時間刻意隐藏,甚至是欺騙,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的東西。
輕哼了一聲,陳常樂才說道:“我只是很好奇,你拿一件舊鬥篷去又能做什麽呢?”
冬青瞟了一眼陳常樂不停抖動的左腳,眼神裏沒有一絲情緒,只是說道:“前輩只管拿了錢将東西給我便是,說這些做什麽。”
見陳常樂從腰間取下那根破笛子,撩起一片衣襟慢悠悠的擦了起來,冬青又道:“這樣吧,你先把東西給我,我可以再加一倍的錢!”說着,便從懷裏又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錢袋。
陳常樂卻笑道:“看來你是志在必得啊!不過我倒是有個更好的主意,于你可是有大大的好處,只是不知道你樂不樂意?”
冬青問道:“怎麽說?”
陳常樂将那根破笛子湊到跟前仔細瞧了瞧,說道:“你若願意給我個上門女婿,我便拿這鬥篷做嫁妝,将它送與你了,如何?”
沒想到陳常樂會突然說道這個,浮生羞得滿臉通紅,抓過小桌上的茶壺便逃也似的沖進了竈房,冬青卻波瀾不驚的說道:“我想前輩可能誤會了。我今天來僅僅是想要那件鬥篷。”
陳常樂有些意外,可随即哈哈笑道:“無妨無妨!你有什麽想法說出來便是,咱們可以慢慢談的!”
不料冬青卻斬釘截鐵直截了當的說道:“我不能娶她。”
沒想到他拒絕的這麽爽快,陳常樂登時愣住了。
躲在竈房的浮生心情頓時落到谷底,酸澀,苦楚,全都席卷而來。抱了又如何,親了又怎樣,不過是一廂情願過眼雲煙罷了。
抽了抽鼻子,浮生将茶壺輕輕的放到案板上,深吸了一口氣,便從竈房出來進了自己的屋子,然後捧着那件玉色金絲繡線的的鬥篷走到陳常樂跟前,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做死人買賣的臭流氓,沒想到這次居然拿我來開玩笑!”将鬥篷往他懷裏一丢,浮生又道:“晚飯你自己想辦法吧!”說完便扭頭走了。
陳常樂看着浮生出了院子,一臉無辜的說道:“我這還不都是為了你好嘛!嘿呀,看這小脾氣,真的是越來越了不得了!”
冬青将兩只錢袋放到桌上,說道:“這件鬥篷當真對我很重要,個中緣由還請前輩恕我不能如實相告!”
陳常樂重重的籲了一口氣,道:“也罷!這東西我拿着也沒用,你若真心喜歡便拿去了吧!”
冬青鄭重的拜謝了陳常樂,便抱着那件鬥篷離開了棺材鋪。可沿着往生河沒走幾步,便瞧見一個瘦小單薄的人影立在岸邊。
猶豫了片刻,冬青還是走了過去。
浮生紅着眼睛說道:“我想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