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正确的打開姿勢
穆元甫一時想不起誰是‘小寧哥哥’, 待聽到‘寧老壞蛋’這個稱呼時,才記起這個‘小寧哥哥’,就是老被寧大夫罵‘看臉行事’的小徒弟。
想到當年那小藥童害羞地沖他道‘哥哥, 你真好看’, 再想想當初小小的虎妞只叫小藥童一聲‘哥哥’,便能讓他鬧個大紅臉, 他便忍不住勾了勾唇。
那般容易害羞臉紅的小家夥,他真的無法想像整日冷着一張臉會是什麽樣子。
虎妞沖他叽叽咕咕地說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人與事, 雖然都是東一句西一句沒個重點,但穆元甫卻聽得相當認真, 不時慈愛地問上一兩句,成功地再度激發了小姑娘的熱情,愈發滔滔不絕起來。
“縣主, 該回宮了。”珍珠在一旁提醒道。
虎妞這才發覺時間居然過得這般快,不知不覺間便到了約好回宮的時辰。
她有些不舍:“這麽快的麽?這會兒天色還早着呢, 姨母想必也還在處理政事, 不如我再坐半個時辰再回去?”
“這珍珠可做不了主,出宮前,連翹姑姑囑咐過珍珠,讓珍珠務必及時提醒縣主回宮的時辰。”珍珠表示愛莫能助。
虎妞磨磨蹭蹭的, 還是不怎麽想這麽快便回宮。
穆元甫笑着輕輕扯了扯她的辮子, 柔聲道:“回去吧!來日方長,改日周叔叔再找你說話。”
虎妞這才‘嗯’了一聲,正要跟着珍珠回宮, 卻又被穆元甫給喚住了。
她不解地回過身來,見對方遞給她一個長長的木盒。
她順手接過:“這是什麽?”
“這是周叔叔從定州帶回來的,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 你瞧瞧可有喜歡的?”見虎妞就想要打開盒子翻看,他連忙又回了句,“回宮後再慢慢看,莫要誤了回宮的時辰。”
“好的,謝謝周叔叔。”虎妞抱着木盒,沖他脆聲道。
“那周叔叔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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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路上小心。”穆元甫親自送着她出門,一直看着她坐上了回宮的車駕,然後漸漸消失在視線裏。
一陣微風吹過,他只覺得喉嚨一陣癢,随即便咳嗽了起來。
“大人,回屋歇息吧!門口處風大,若是再着了涼,大将軍他怪罪下來……”跟在他身後的護衛勸道。
穆元甫笑了笑,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轉身回了屋。
“大人,不如先去找大夫看看?臨行前,大将軍曾囑咐過屬下,務必要讓您去洛雲山找一位寧大夫看病,好歹把身子調理好。”護衛跟在他身後念叨着。
穆元甫‘嗯嗯’了兩聲表示知道了,待辦完正事之後便去洛雲山找寧大夫看病。
說起來,他也有許多年未曾見過寧大夫和他的小徒弟了。
也不知那容易害羞的小徒弟,擺起冷臉來又是什麽模樣。
他這般想着,不過兩日後,宮裏便傳來了太後召見的旨意。
他對着鏡一一整理身上的官袍,末了又正了正官帽,确信身上再無半點不妥之處,這才坐上了進宮的馬車。
事隔多年再一次進宮,他的心情卻平靜了許多。
走在宮道上,周圍不時有好奇的視線投過來,他目不斜視,足下步伐并沒有半分遲疑。
只是,走着走着,他便覺得有點兒奇怪,這并不是往明德殿或正明殿去的路。
他不動聲色地辨認了一下,這條路,居然還是通往後宮的。
是誰?在引着他進後宮?
來傳旨的內侍的确是明德殿的,這一點他相當确認,并且他也相信,沒有任何人敢假冒太後懿旨傳召外臣進宮。
所以,今日的确是他入宮觐見的日子。
他停下了腳步,在前面引路的內侍好一會兒沒聽到他的腳步聲,回身一看,便喚:“周大人,時辰不等人,可不能耽誤了。”
“這不是前往明德殿或正明殿之路。”穆元甫淡淡地道。
那內侍居然毫不慌亂,甚至還點了點頭∶“這确不是往明德殿或正明殿的路,周大人走吧,沒走錯路。”
穆元甫訝然,但見對方絲毫不見心虛,甚至還甚為坦然的模樣,心中狐疑,略思迅片刻,還是跟上了對方的步伐。
那內侍見他跟了上來,這才開始趕路。
穆元甫一直跟着他左轉右轉,然後在一座宮殿的後門處停了下來,不待他仔細打量周遭,那內侍便推開了門,催促他∶“周大人,趕緊進來。”
穆元甫幹脆便也不打量了,坦然地邁進了門。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事已至此,倒不如見步行步。
他倒要看看,是誰把他引到這裏來,目的又是什麽?
內侍引着他一直到了正屋門前,躬身将房門推開,而後向他作了一個請進的姿勢。
穆元甫只是挑了挑眉,而後背着手,毫不遲疑地邁了進去。
關門聲在他身後響起,他瞥了一眼房門,見只是輕掩着,并沒有從外面鎖着,心中稍定。
突然,一陣咳嗽聲在屋內響了起來,他回身一望,透過一道若隐若現的紗帳,他看到床榻上躺着一個人,結合方才的咳嗽聲,分明是一個女子。
他皺了皺眉,不假思索地便要離開,忽聽床榻上那女子又驚又喜地道:“陛下,陛下,是您麽?”
那聲音聽來極其虛弱,可知對方的身子似乎不大好。
他無心理會,轉身正要走,才邁出一步,又聽那女子的聲音似乎相當迷茫——
“陛下,梁王?梁王……不不,陛下……”
梁王?他愣了愣。
在大梁,除了曾經的穆元甫,不可能會有第二個梁王。
他終于擡眸,透過紗帳望向裏頭的人,片刻之後,才勉強認出裏面之人仿佛是萬太妃?
而且瞧着像是神智不清,甚至将至彌留之際萬太妃。
他有些意外。
幾年前最後一次見她,雖然整個人的陰郁之氣甚濃,但至少是身體康健的。
幾年後再一見,居然已經成了這般病入膏肓即将不治的模樣?
萬太妃似乎想要扯開床前的紗帳,可手伸了幾回都擡不起來,最後瞧着也放棄了,繼續喃喃地道∶“梁王……陛下……您怎麽不說話?是在怪臣妾麽?怪臣妾不該,不該欺瞞您。”
穆元甫沒有說話。
也不知對方是神智不清認錯了人,還是真的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言語中确是把他看成了曾經的梁王、梁太.祖穆元甫。
“臣妾也知道必是瞞不住陛下的,可是,臣妾也想争一争,臣妾再不想過那種被輕賤,被當個玩意一般随意轉手送人的日子。”
“是臣妾偷看了上官将軍的信,知道夫人已經找到了,并且将會哪一日抵達平州。”
“陛下還記得謝軍師麽?臣妾曾機緣巧合救過他一命。陛下向來用人不疑,對謝軍師更是信任有加,臣妾便利用這一點,從他口中知道了陛下欲引蛇出洞的策略。”
“也是臣妾說服謝軍師以慶賀梁王喜得貴子為名,大擺宴席,遍請城中百姓,以給混入城中的燕國敗将挾持人質的機會。”
“他只道臣妾深明大義,不惜以自己為餌,配合梁王捉拿潛入城中的燕國敗将,哪裏知道,臣妾不過是想借此機會,給将要到來的夫人一個下馬威而已……”
穆元甫還是沒有說話,神情甚至沒有半點變化。
有些事,便是當時不明白,後來也都想明白了,再加上在邊疆的這幾年,更是什麽都明白了。
“咳咳咳……咳咳咳……”萬太妃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穆元甫聽着那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的聲音,終于沒忍住勸道:“太妃還是要多保重身子,陳年舊事,過去便是過去了,何必再多想。”
“你……你不是陛下,你是誰?”萬太妃卻突然清醒了過來,也不知打哪生出來的力氣,終于一把扯掉了紗帳,也努力地看清了來人的容貌。
“原來是你啊……”她喘着粗氣,重新跌回了床榻裏。
也許是回光返照,她不但神智清醒了許多,瞧着血色也好了幾分。
“不管是何人算計的你,本宮這副模樣,也幫不了周大人什麽了。”
“只是沒想到,本宮到死,還要背負一個淫.亂後宮的罪名。”她嘲諷地勾了勾嘴角。
隔得須臾,她又似是自嘲般道∶“罷了罷了,連自己親生的兒子,都嫌棄自己不幹淨,再添一條淫.亂後宮的罪名也沒什麽。”
穆元甫皺了皺眉,沉聲道∶“安王素來孝順,太妃是否誤信了什麽傳言,才引起這般誤會?”
“哪裏有什麽誤會,本宮的兒子,當着本宮的面,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
穆元甫雙眉皺得更緊,不過還是替穆恂說話:“人在失去理智的時候,難免會口不擇言,說些違心之話。周某雖與安王見面不多,但他對太妃的孝順,還是看得出來的。”
萬太妃又咳了幾下,緩緩地轉過頭來,望着他道∶“沒想到周大人還是個心慈之人。”
“他說的也沒錯,本宮确是不幹淨,自小學的都是讨好男人的手段,侍候過不知多少個男人,還曾遭受過那樣的□□。”
“可是,本宮也不願意啊!誰不想過些安穩日子?有疼愛自己的家人,有和睦的兄弟姐妹,将來能尋得一心一意的夫君,舉案齊眉,再生幾個孝順的孩子……”
“只是,本宮沒那個福氣,也沒有太後的本事,只能靠出賣身體來換取男人的庇護,在亂世當中保存性命。”
“你既對謝軍師有救命之恩,他又得梁王看重,哪怕你什麽也不做,梁王府也會是你的栖身之所。”穆元甫道。
他記得自己是從齊王齊鑒的大本營裏救下的她。
但其實,也算不上是他所救。他與齊鑒本就是水火不容,金州大戰,齊鑒被他一箭射死,梁軍取得大捷,在收整勝利品時,兵士才發現了被鎖在一間黑漆漆的小屋裏,被當作齊兵發洩物的十幾名不知打哪捉來的年輕女子。
亂世當中,經受此等慘絕人寰之事的女子,着實太多了。
獲救後,便有五名女子趁人不備,或是撞牆而亡,或是奪了毫無防備的兵士手中兵器當場自刎而死。
那慘狀,着實令人不忍直視。
萬氏也是那十幾名女子中的一員,不過她的運氣比其他人稍好上那麽一點點,被捉來之後,齊鑒便陷于與他的苦戰,一時無暇理會她。但就算是如此,她同樣也經受過非人的折磨。
後來他方知,萬氏乃齊鑒從前燕敗将府上擄來的,被擄前,她是那名将領府上的寵姬之一。
“本宮不懂這些,本宮也不相信這些。本宮只知道,梁王乃當世之英雄,連燕國朝廷都拿他毫無辦法,齊鑒更是不堪他一擊。本宮若想結束在亂世中被人欺辱的命運,便一定要留在梁王府,留在梁王身邊。”
并且,不能再是那種可有可無,可随手送人的存在。
穆元甫沒有再說話。
萬氏也不在意。
“只是,本宮卻沒有想到,當世英雄的梁王,他娶的夫人也是不容小觑之輩,本事大得,讓人害怕。”
不過現在她不怕了。她已是瀕死之人,兒子又與自己離心,她還有什麽好怕的。
“不過,縱然是那樣可怕的女子,依然有那麽多人真心喜歡着。先帝心裏只有她,那風華公子居然也戀慕她。至于周大人你……想來也是一樣吧?”萬氏低低地說着。
穆元甫愣住了。
風華公子也戀慕太後?
萬氏的眼皮越來越重,氣息越來越弱,聲音也越來越小。
“人之将死,此言也善。周大人,聽我一言,不要把心放在她身上。”
“我第一眼見她,就知道她沒有心。一個沒有心又甚有手段與魄力的女子,真的很可怕……”
穆元甫怔怔地站着,久久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她為什麽沒有心,因為她的心已經被他傷透了,所以幹脆便被她抛棄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那座宮殿的,更加沒有察覺,在他轉身離開之久,床榻上的萬太妃,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無力地從床沿垂落的手,象征着她已經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
“怎麽樣?連翹這份大禮,周大人可還滿意麽?”身後傳來了連翹的聲音,穆元甫停下了腳步。
“大禮?這是何意?”他不解,不過也暗暗松了口氣。連翹的出現,意味着将自己引到此處的人便是她。
“連翹聽聞萬太妃快死了,特意請陛下您前來見她最後一面,也算是感謝陛下這幾年為大梁、為太後所作的一切。”連翹朝他走近了幾步,壓低聲音道。
“怎麽了?萬太妃是不是向陛下說了很多話?放心,她說的那些都是真話,否則連翹也不會特意請陛下提前進宮,還讓人帶您來見她了。”
“陛下對她所說的那些陳年舊事,好像不怎麽意外?這樣說來,陛下應該早就知道了。”
穆元甫沉默不言。
在邊疆的這幾年,他什麽都想明白,什麽都想清楚了。
說不上是誰的算計,也說不上要恨誰、怨誰。若硬是要說的話,一切根源都在于他自己。
連翹見他沒有回答,輕笑一聲,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也真是諷刺,萬太妃一心一意為着兒子打算,卻沒想到她的兒子,因為一名宮女與她離了心。”
“您不知道吧?安王瞧上了一名宮女,意欲娶她為正妃,萬太妃又怎麽可能同意,為了讓安王死心,甚至三番四次要置那宮女于死地,終于激怒了安王。”
“說起來也是好笑,萬太妃的出身,還不如那名宮女呢!過了十幾年富貴日子,倒真把自己看作了尊貴人。結果呢,老底都被自己的兒子戳穿了。”
“您知道安王說了什麽話麽?他說,‘母妃又憑什麽嫌棄蓮玉低賤?至少,她比你幹淨’。”
“啧啧,這話說得,可真是戳心窩子哪!難怪向來打不死的萬太妃,一下子便倒了。”
穆元甫還是沒有說話。
連翹也不在意,笑了笑,終于道:“好了,時辰也快到了,周大人請随連翹往明德殿吧!”
連翹轉身,眼角餘光瞥了一下遠處藏在身後的身影,率先往明德殿方向而去。
待兩人走後,鄭太妃這才從樹後走出來,望望身後的貞羽宮,再看看那兩人離開的方向,一時震驚不已。
萬氏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肯見了,居然還會與周季澄見面?難怪,難怪當年明明還得寵的玉人公子,莫名奇妙便被趕去了定州,原來竟是背着明德殿那位,勾搭上了這一位。
她一下子便想明白了當中內情,眼眸微閃,再想想如今周季澄的身分,心裏隐隐有了個決定。
明德殿外,穆元甫靜靜地站立着,等待着殿內馮太後的召見。
殿內,馮谕瑧皺眉抿退了宮人,便看到了連翹進殿,道:“方才宮人來報,萬太妃薨。”
連翹半點也不驚訝:“這不是早晚之事麽?太醫也說了是這幾日之事。如今看來,太醫判斷得甚是準确。”
馮谕瑧點了點頭:“着人前去安王府,通知穆恂吧!”
連翹應喏,又道:“周季澄在殿外候旨。”
“傳。”
少頃,殿外的穆元甫便得到了太後傳召的旨意,他下意識地整了整衣冠,而後邁過高高的門檻,背對着殿外的陽光,迎着高坐殿中的女子而去。
“臣,周季澄,參見太後。”
縱然早就知道對方這幾年吃了不少苦頭,身體更是差到了極點,可當看到眼前這個身型消瘦,臉色蒼白得像是帶着幾分病氣,仿佛久病未愈的男子,她還是抑制不住心中驚訝。
“周卿免禮。賜座。”
“謝太後。”穆元甫也不與她客氣,這一路而來,他的身體也确實有點兒吃不消了。
馮太後關切地詢問了他的健康,穆元甫拱手謝過太後關懷,只道是老毛病,不礙事。
馮太後當即表示周卿乃國之棟梁,務必要保重身子,若有個什麽閃失,便是大梁之損失。
穆元甫再一次謝過太後。
雖然這不過是上位者對得力臣下的關懷,并沒有半點私情所在,但他還是感到了一股暖意。
不管怎麽樣,對她而言,周季澄不是一個可有可無之人,至少,還是可用的。
他求的,也不過如此而已。
連翹臉色平靜地侍立一旁,目不斜視,仿佛導致眼前這位體弱至此的,不是她,更與她沒有半點關系。
而馮太後與周大人的對話,也終于進入了正題。
太後仔細垂問這幾年與前北夏國交戰的種種,周大人極為詳細地一一回答。
一問一答間,時間飛速流逝,待馮太後想知道的、該知道的都弄明白了,已到了點燈時分。
“這些年,辛苦周大人了。”馮太後含笑表示。
“微臣不敢當太後此言。此番能取勝,是大梁将士齊心協力,英勇奮戰,更是太後領導有方。沒有太後,軍隊便沒有穩固的後方;沒有太後,軍隊便沒有持續的補給。可以說,正是因為有了太後,才有了如今威名赫赫的大梁軍隊。”
馮太後微微一笑:“周卿之功,許将軍與上官将軍已在奏折上詳細向說過了。哀家向來賞罰分明,周卿有什麽心願的,盡管說來。”
穆元甫怔了怔。
想要的?他想要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而他,也不敢肖想。
他垂眸:“謝太後隆恩。微臣鬥膽,想請洛雲山寧大夫,為微臣調養身子,也好讓微臣能多活幾年,為太後、為大梁獻上一份力。”
“這也是微臣唯一的心願。”
馮太後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這本就是理所應當之事,周卿如此說來,倒令哀家汗顏了。”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周卿歇息一日,後日一早,哀家便請連翹親自護送周卿往洛雲山尋醫。周卿意下如何?”
“臣周季澄,謝太後隆恩。”周大人起身,行禮謝恩。
連翹還是靜靜地侍立着,看着兩人你來我往,下首的那人态度恭敬,上首的那人身份尊貴,雍容有度。
她想:這才是這輩子,這兩人之間的正确打開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