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故人歸來
宣明殿內, 穆垣皺眉聽着鄭太妃說完了心中猜想,神情卻頗有些懷疑:“這怎麽可能呢?母後是何許人物,周季澄又是以那種身份進的宮, 怎敢背着母後與萬太妃搭上?”
“若不是這樣的話, 那如何解釋周季澄突然被遣去了定州?必定是他勾搭萬氏事敗,觸怒了太後, 才被太後打發到定州去的。”
“但是以母後的性子,若是他們真的有染, 又豈會簡簡單單把一個發配邊疆,一個好好的留在宮中?”穆垣還是不怎麽相信。
鄭太妃也有點兒遲疑了。
“也許, 也許是他們還未來得及做些什麽,便被太後發現了。太後看在縣主的面上,才對他們輕輕放過。”
“別的不說, 這回他明明是奉召進宮,卻私自去萬氏, 還被連翹抓了個正着。這些可都是我親眼所見。總不能說是連翹把他帶去見萬氏的吧?”說到此處, 鄭太妃頓時又來了底氣,覺得自己說的大抵便是事實了。
“總而言之,只要周季澄對太後心中有怨,于咱們而言, 便是可用之人。”
“母妃所言極是, 不管他是否與萬太妃有什麽,從他被太後發配到定州去那一刻,此人便是可争取之人。陛下不如……請上官大人出面, 試探試探一番?”一直沒有出聲的鄭鳳琪建議。
穆垣想了想,也覺得可行。
他如今最迫切需要的,便是來自武将的支持。
沒有兵權, 什麽事都成不了。
上官遠乃周季澄上峰,而上官良又是上官遠親兄長,由他出面,實在再适合不過了。
鄭太妃也覺得這個主意極好,滿意地拍了拍鄭鳳琪的手背:“還是你腦子轉得快。”
鄭鳳琪害羞地笑了笑。
***
明德殿內,一直到穆元甫退了殿內,轉過身去準備離開,馮谕瑧才将視線投到他的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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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有寬大的袖口遮掩,她還是能看得到對方左手上的義指。
一指遭斷……
她相信,對方斷去的一指,必然不可能會是連翹所為。若是連翹動手,她更可能會一劍刺入他的心髒。
連翹沿着她的視線望過去,自然也看到了那根義指,眼眸微微閃了閃,不過神情卻是相當坦然。
片刻之後,她聽到馮太後吩咐:“如今朝廷正是關鍵之時,萬氏的一切喪儀,在前朝同品級的喪儀基礎上,削減三成。日後之人,參照執行。”
連翹沒有直接應下,反道:“既是朝廷關鍵之時,倒不如直接削減五成。當然,若按連翹的想法,人都死了,再搞那些個沒必要的儀節着實沒有必要。”
馮太後聞言只是笑了笑,卻沒有改變主意:“吩咐下去吧!生榮死哀,乃屬人之畢生追求。總歸都是先帝嫔妃,又曾生養了先帝長子,便是看在安王的面上,這份哀榮,哀家還是要給她的。”
連翹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到底沒有再反對。
卻說穆元甫從明德殿離開,在宮門處意外地看到了臉色蒼白,魂不守舍地同樣準備回府的穆恂,見他整個人瘦得顴骨微突,身上那件本應合身的蟒袍,如今卻是寬松了不少。
滿了十八歲的皇室男兒,不管是否已經成婚,都會離宮建府另居,将滿十九歲的穆恂,如今便是住在自己的安王府。
待明日宮中為萬太妃設靈,他才被允許留在宮中為其守靈。
穆恂也看到了他,腳步微頓,很快便又低着頭避開了他的視線,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穆元甫并沒有叫住他,想到連翹告訴他的關于安王之事,只是暗暗嘆了口氣。
不管萬氏生前做過什麽,又曾讓他多惱怒,如今這一死,這孩子,餘生只怕都會背負着對親生母親的愧疚。
若是一直無法放下,這種愧疚甚至有可能把他整個人都壓垮。
可這一切,外人根本無法給予他任何幫助。
“大人,該回去了。”見他只是望着安王府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動作,負責護衛他的兵士輕聲提醒。
“嗯,回去吧!”穆元甫應了聲,坐上了馬車。
回府的一路上,聽着馬車裏不時傳出來的咳嗽聲,年輕的兵士終于還是忍不住道:“大人,要不明白還是先到洛雲山求醫吧?”
“太後已經讓連翹姑姑後日一早過來,親自帶我往洛雲山一趟。”車廂內傳出來男子溫和的聲音。
那兵士一喜:“如此可真是太好了,原本聽聞那寧大夫性情古怪,輕易不接診,如今有了太後這一旨意,想來無礙了。”
穆元甫微微一笑。
是呢……應該是無礙了。
得知連翹姑姑要親自送周叔叔去洛雲山求醫,虎妞本來也想着跟去的,不過一想到自己還有課要上,而姨母又是絕對不可能會允許她逃課的,故而只能沮喪地放棄了,眼睜睜地看着連翹姑姑帶着人出了宮。
“原來你還怕死啊,我原以為你不會害怕呢!”接了人,連翹還是沒忍住壓低聲音嘲諷了一句。
“在死亡面前,沒有人會不害怕,我自然也不會例外。”穆元甫平靜地回答。
“那你可還記得當日自己發過的誓?”連翹瞥了他左手的義指一眼。
“永不敢忘。”
大梁一統中原之日,便是穆元甫魂歸之時。斷指誓言,如何敢忘。
“那就好。也不用到時我還得親自去提醒你。”連翹冷冷地道。
穆元甫沒有再說話,連翹自然無意與他多言。
一行人很快便抵達了洛雲山,連翹簡略地将馮太後的意思告知寧大夫,扔下穆元甫便出去了。
“不過幾年沒見,怎的把自己折騰成這般鬼模樣?”寧大夫一臉驚訝,上上下下打量了穆元甫一番,又執過他的手把了脈。
“這身子骨弱得,連老夫這個半只腳踏進棺材的都不如了。既是想活,何苦這般作踐自己;若是想死,又何必來尋老夫,沒的砸了老夫的招牌。”寧大夫搖了搖頭,嘆息着道。
“戰局緊張,稍有松懈便是萬劫不複,自是全力以赴,又哪有時間顧得上。”穆元甫無奈地道。
“也罷,既然如今回來了,便在老夫這裏調養一陣子,或許還能多活幾年。”
“那便多謝寧大夫了。”穆元甫感激地回答。
“師父,藥都已經準備好了。”屬于少年的嗓音在身後響了起來,穆元甫回過頭去,便看到了一張有幾分熟悉的臉。
那少年看到他時似乎也有點兒意外,眼睛更是亮了亮,不過還是繃着臉朝他點頭致意。
穆元甫回了他一記溫和的笑容:“幾年不見,小先生也長得這般高了。”
少年矜持地抿了抿雙唇,待他拿着寧大夫剛開的藥方出去後,寧大夫捊着花白的胡子,得意地道:“怎麽樣?我這小徒兒穩重多了吧?絕不會再像以前那般‘看臉行事’。”
穆元甫輕笑。
看來寧大夫對小徒弟當年的‘看臉行事’,一直耿耿于懷啊!
“聽虎妞說,令徒已經能跟随您看診了,小小年紀便如此了得,果真是名師高徒啊!”
寧大夫愈發得意,可還是謙虛地道:“哪裏哪裏,那小子的本事,離出師還差得遠呢!”
穆元甫自然看得出他對小徒弟可是滿意得很,愈發左一句‘小寧大夫’,右一句‘小寧大夫’的喚了起來,直喚得寧大夫笑容怎麽也掩不住。
穆元甫就這樣在寧大夫處住了下來,安心調養身子,也讓得了穆垣受意的上官良,一直找不到機會和他見面,轉達皇帝欲招攬之意。
轉眼之間,時間便過去了三個月,期間除了奉召進宮外,穆元甫一直沒有離開過洛雲山。
而一直留意着他去向的上官良,終于尋着了機會,把從宮裏出來,順道給寧大夫買筆墨紙硯的他給截住了。
得知對方備下了酒宴,欲邀請自己的來意後,穆元甫有點兒意外,不過還是欣然赴宴。
他只是想知道對方的真正來意。
上官良雖是上官遠親兄長,不過此人文不成武不就,且慣會鑽營,這一點,還是梁王的時候,他便已經知道了。
如今見他來找周季澄,再想一想已經被聘為穆垣正室,來年待穆垣年滿十八後便會嫁入皇室,成為大梁皇後的上官姑娘,他多少有幾分猜到了對方來意。
酒過三巡,上官良才感嘆道:“周大人一表人才,這幾年卻在蠻荒之地吃苦受累,着實令人……想當年,玉人公子之名,上至八旬老婦,下至三歲孩童,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穆元甫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沒有接話。
上官良也不在意,又道:“陛下這幾年也多次提及周大人當年之風采,亦曾幾度欲将大人召回京中任職。只可惜……”
“好在陛下親政在即,若能得大人輔助……憑大人之才學能力,又有陛下之看重,假以時日,前程當真不可限量。”
“周大人意下如何?”
穆元甫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手中箸子,緩緩地道:“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身為人臣,自是事事為朝廷、為百姓考慮周全。”
上官良想了想。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個君,自然是指一國之君了。換言之,這位周大人是同意了!
想明白了對方話中意思,他的笑容愈發真誠:“好一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周大人,我敬你一杯。”
穆元甫卻沒有舉杯,只是一臉歉意地道:“大夫曾囑咐過不宜貪杯,今日已是過了,着實不敢再受上官大人此杯。”
上官良也不惱:“明白明白,我先幹,周大人随意便是。”
說完,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穆元甫從上官良府上離開不久,宮裏的連翹便得到了消息。
得知道他竟然與上官良搭上了,連翹冷笑。
原來如此……難道會這般不遺餘力地助大梁、助太後滅北夏,統一中原呢!竟是打着這樣的主意,想讓自己的兒子摘取最後的勝利果實。
想得美!若是穆垣沒有異動便罷,若有,我便送你們父子一程,好讓你們在九泉之下也能再上演一出父慈子孝!
她眼中殺意一閃而過,很快便又掩飾了過去,到了正殿,将此事如實向馮谕瑧禀報。
馮谕瑧聽罷只是笑了笑:“無妨,同僚之間相互往來,也屬正常。”
連翹想要說他們只怕并非普通同僚之間的往來,不過轉念一想便又放棄了,畢竟太後并不知道周季澄的真正身份,對他恐怕也不會那般防備。
不要緊,有她在便可以了,她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動搖太後的地位!
她又命人暗中觀察了一段日子,發現穆元甫除非太後傳召,否則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寧大夫處,哪兒也不去。
對方如此沉得住氣,她自然不便有什麽動作。再加之,魏國派來恭賀大梁皇帝大婚的使臣,即将到達京城,她便無暇再緊盯着穆元甫。
大梁皇帝穆垣的婚期定在次年十月,亦即穆垣過了十八歲生辰的第二個月,便會迎娶正宮皇後。
萬壽節與皇帝大婚幾乎是前後腳之事,再者,如今大梁聲勢浩大,直接滅掉了同樣實力強大的夏國,已經震撼了周邊各國,聽聞大梁皇帝成年大婚,各國均派了來使前來觀禮。
而周邊各國中,離大梁距離最遠的魏國,反而是第一個抵達大梁京城的國家。
馮谕瑧有些意外地合上手中折子:“此番前來觀禮的魏國使臣,領頭的竟是他們的攝政王?哀家竟不知,魏國何時多了一位攝政王?”
尹德璋出列回禀:“按前方來報,這攝政王也是近幾個月才封的,原本只是興平王。太後可記得,約莫七年前,魏國前興平王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幼子。如今這位攝政王,便是七年前才認祖歸宗的那一位。”
“原來是他!”馮谕瑧了然,“流落在外十餘年,卻在短短幾年間擊敗經營多年的兄長,一舉奪得興平王之位。又能蟄伏起來,暗中壯大自身勢力,一朝反敗為勝,掌控朝堂。此人,當真深不可測。”
“卻是不知此番他親自前來觀禮,意欲何為。”
朝臣們均是面面相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馮谕瑧也沒過要從他們口中得知答案,總歸現在人都來了,不管對方有什麽目的,拭目以待便是。
“魏國攝政王親自前來觀禮,論理,該由安王、莊王前去迎接。只是安王有孝在身……尹卿,便由你陪同莊王一齊前去。陛下以為如何?”最後一句,卻是問身坐在一旁的穆垣。
“一切聽憑母後安排。”穆垣回答。
而尹德璋亦躬身領旨。
莊王穆琮自然就更沒有意見了,反正只是去接個人而已,又不是什麽難辦的差事。況且,還有尹大人這位文官第一人陪伴呢!
胖乎乎的少年沒有什麽壓力地領了差事,回去吃飽喝足休息好,到了魏國攝政王抵京的那日,在尹德璋的陪同下,領着人親自迎了出城。
恰好這日穆元甫閑來無事,陪着小寧大夫下山采買必需品,到了城門外,發現站着許多等候入城的百姓。
一問之下,方知原來是魏國攝政王率使團前來觀禮,莊王正帶着人出城相迎。
他蹙了蹙眉。
魏國攝政王……觀禮這樣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并不需要一國攝政王親自前來。
可是他還是來了……是不是有什麽目的?
正思索着,忽聽有官兵開道的聲音,身邊的小寧大夫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往後退一些,莫要被人擠到了。
他笑睨一眼板着臉瞧着無甚表情,但一雙眼睛卻明亮得很的少年,道了聲謝,順從地往後退了幾步,将自己的身影掩沒在人群當中。
不到片刻的功夫,莊王的儀駕與魏國攝政王的儀駕出現在衆人視線裏。
穆元甫透過人群,視線落在魏國行列當中,那輛布置得相當尊貴奢華的馬車。
那馬車越來越近,他不禁微眯雙眸,想要透過窗簾望向車內之人,只可惜那簾子卻掩得極為密實,根本無法看到半分。
他便也放棄了,将視線投向了莊王穆琮,而後,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幾年的時間,這小子的體形依然讓人不忍目睹。
個子倒确是長高了,只是橫向發展卻并沒有緩下來。
他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罷了,心寬則體胖,說明這孩子是個心寬的。他如斯安慰着自己。
“咦?這位攝政王眉間也有一點紅痣呢!哎,魏國也真太落後了吧!咱們大梁早幾年就不流行在眉間點這個了。”
“可不是嘛!不過這攝政王倒長得極俊,這痣點上去也挺好看的。”
“所以關鍵還是看人,與是否點綴眉間痣無關。”
……
周遭傳來百姓的低低說話聲,穆元甫卻聽得一愣。
眉間痣?
他下意識地望向那輛醒目的馬車,見窗簾被一只白淨纖長的手從裏頭掀開了,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也頓時出現在他的視線當中。
風華公子?!他大吃一驚,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努力眨了眨眼睛,可面前的依然是那張臉。
他便是魏國的攝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