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皇帝輪流坐

便連殿內原本一動不動的內城衛們, 亦跪了下來。

倒是內城衛首領應良,本是僵着身子站着不動,只是在看到周遭齊唰唰跪了滿地的身影, 滿殿就只剩下他與鄭太妃, 以及癱軟在寶座上的穆垣沒有下跪,一咬牙, 終是白着臉“咚”的一聲也跪了下來。

他這一跪,鄭太妃的臉色都變了, 不敢相信地死死盯着他。

應良感覺到她的視線,愈發把頭垂得更低。

馮谕瑧微微一笑, 扶着連翹的手一步一步地朝着上首走去。

所經過之處,朝臣們均将身子伏得更低。

她走得極為緩慢,固然有刻意從心理上給衆人施加壓力之故, 更多的還是因為她受了傷的左小腿,每走一步都帶來一陣皮肉被撕扯着的痛楚。

可她面上卻始終帶着得體的淺淺笑容, 唯有扶着連翹手的力度不斷地加深。

連翹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可還是穩穩地扶着她。

馮谕瑧踏上玉階的那一瞬間,鄭太妃下意識地往旁邊避讓,穆垣白着臉,愣愣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一直行到他的跟前才止了腳步, 神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皇帝為哀家的後半生考慮得那般周全,可哀家卻還是回來了,倒是浪費了皇帝一番苦心。”

穆垣顫着雙唇, 狼狽地避開她的視線,絲毫不敢看她。

當日有他說得有多得意,此刻便有多恐懼。他想到了被廢了皇位的穆恂, 想到了齊王之亂在朝堂上掀起的腥風血雨。

甚至,他突然還意識到,穆恂被廢了皇位卻還能封為安王,更是安然無恙地活至如今,那是因為當年他之所以被廢,完全是受了萬太妃所累,他本人并沒有做過什麽事,更加沒有對嫡母有過什麽不義之舉。所以他才僅是被廢了皇位,這些年屬于王爺應有的一切,他從來沒有缺過。

可這一回他卻……

他又看了看四周,原本還是手握着兵器站在殿內的內城衛,如今個個都恭敬地跪着迎接太後的歸來,完全不信方才對自己,更不似對鄭太妃的态度,臉色不禁又白了幾分。

正在此時,一名身着戎裝的男子大步進殿來,那男子身上的盔甲沾滿了不少血跡,他望過去,認出來人竟然是上官遠,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是上官将軍!

上官遠忠于穆氏皇室,是他透過上官良明白的,故而早在密謀宮變前,他便試探性地往定州送去密旨,着上官遠秘密回京共商大事。

若是對方奉旨回京,那便說明他是可用之人。只可惜密旨送出去後,他卻久久等不到上官遠的歸來的身影,認定此人早就已經投向了馮太後。

如今上官遠突然出現,他甚至也來不及多想,只當對方是奉自己密旨回京的,可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只見上官遠大步上前後,恭敬地朝着馮太後禀道:“啓禀太後,逆臣瞿亭已經伏誅。”

“很好,上官将軍果然不愧是一代名将,有你出馬,區區逆臣算不得什麽。”馮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穆垣的臉色剎那間又慘白了幾分。

上官遠不是自己的人,自己這般最得力的瞿亭又被上官遠所殺……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大勢已去,根本再無招架之力。甚至他的下場,将會比穆恂慘得多。

意識到這一點,他終于支持不住跪了下來:“朕只是受小人挑撥,一時犯渾才會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求母後念在朕多年來一直孝敬有加的份上,饒恕朕這一回吧!”

“起來!不要跪她!你以為,自己跪一跪,求求饒,她便放過你麽?!”鄭太妃厲聲喝斥,伸出手去欲把他拉起來。

穆垣甩開她的手,跪爬了幾步:“求母後寬恕,求母後寬恕……”

“本宮叫你起來聽見沒有,你起來,不準跪她,你是太.祖皇帝血脈,铮铮男兒,怎能做出跪地求饒這種事來?!起來,本宮叫你起來!起來啊!”鄭太妃又是拉又是扯又是打,可穆垣卻絲毫不理會她,依然跪着求饒不起。

馮谕瑧輕笑一聲,在連翹的攙扶下坐上了寶座,先是朝着跪了滿地朝臣與侍衛道:“衆卿免禮平身。”

待衆人各自起身站歸原位之後,她才望向保持下饒姿勢的穆垣,不緊不慢地道:“你乃哀家扶持上來,哀家自然會對你網開一面。”

穆垣聽罷大喜:“多謝母後,多謝母後!”

鄭太妃亦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她會網開一面?怎麽可能?

馮谕瑧的視線終于投向了鄭太妃,緩緩地道:“倒是鄭太妃,可真是讓哀家刮目相看啊!往日哀家竟是小瞧了你。”

穆垣敢發動這場宮變,鄭太妃在其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若不是她,內城衛及左林衛亦未必會投向穆垣。

女人一旦狠下心來,親生骨肉都得靠邊站。若不是當年穆垣不念骨肉親情,絲毫不理生母死活,親自給鄭太妃端來了那碗打胎藥,想必鄭太妃也不會因此記恨于他。

當年之因,才種下今日之果。

鄭太妃冷笑:“太.祖皇帝若在世,想必也會對太後刮目相看。”

頓了頓,又滿臉傲然地道:“成王敗寇,要殺要剮随你們,本宮既然敢做,便想過了事敗之後會有的下場。”

“很好,你既然已經想過了後果,哀家便也能省點口舌。”馮太後點點頭,望了身側的連翹一眼。

連翹會意,一揚手,立即便有四名侍衛上前,将鄭太妃及穆垣母子二人從玉階上拖了下來。

“放手,你們想做什麽?本宮是大梁的太妃,皇帝生母,你們敢對本宮不敬?!”鄭太妃劇烈掙紮着。

可她一個婦人,又無武藝在身,如何掙得過抓着她的兩名侍衛,最終還是被他們給拖了下去,死死地按跪在地上。

鄭太妃被制得動彈不得,可仍舊破口大罵:“本宮詛咒你,所有愛你的恨你的人都會離你而去,你這輩子縱然大權在握,也只能孤獨終老!”

連翹勃然大怒,‘噌’的一下拔出一旁侍衛的腰間配劍就要沖上前去。

馮谕瑧連忙按住她,笑着道:“真傻,愛哀家的、恨哀家的,全都被哀家給熬死了,而哀家卻能終老,這說明什麽?說明哀家長壽!這哪是詛咒,分明是祝福呢!”

立即有醒目的朝臣接上話:“太後千秋萬福!”

“太後千秋萬福!!”

“太後千秋萬福!!”

……

一時間,‘太後千秋萬福’之聲響了滿殿,将鄭太妃的大罵徹底給掩了下去。

馮太後高坐上首,面目含笑。

連翹滿腹的怒氣被這句‘千秋萬福’給撫平不少,可仍惡狠狠地瞪了鄭太妃一眼,臉上的殺意毫不掩飾。

本是罵得興起的鄭太妃被她這毫不遮掩的陰鸷眼神吓了一跳,也一下子便想起了‘連翹姑姑’的種種手段,不禁打了個寒顫,那些惡毒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馮谕瑧揚揚手,示意衆人安靜,溫和卻又不失威嚴的聲音響徹殿內每一個角落:“鄭氏,廢位,念其曾侍候過太.祖皇帝,賜全屍,歸還鄭氏一族。”

“你不能這樣待本宮,本宮是太.祖皇帝嫔妃,本宮生是穆氏人,死是穆氏鬼,你不能這樣待本宮,你……”雖然一早便知道自己必是難逃一死,但怎麽也沒有想到死後還要被遣送回家,鄭太妃又驚又恨又怕,瘋了一般就欲撲上前去,可卻被侍衛死死地按住,硬是拖了出殿。

“你不能這樣待本宮,本宮是太.祖嫔妃,本宮死後是要葬入皇陵的,你不能這樣……”不甘的嘶吼最終還是越來越遠,殿內的朝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置若罔聞。

馮太後最令人覺得可怕的是,殺人還要誅心。

穆垣眼睜睜地看着生母被拖了下去,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阖着眼睛,不忍再看。

“至于穆垣……哀家給你兩個選擇,你是要駕崩,還是被廢?”馮太後的語氣無比溫和。

駕崩,說明到死還是皇帝,至少是以皇帝的身份死去的。

“母後不是說要網開一面麽?”穆垣渾身顫抖不止,喃喃地問。

“哀家是要對你網開一面,故而才會給了你兩個選擇。否則,此刻你便已經和鄭太妃母子團聚了。”

穆垣顫着雙唇,卻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馮太後有些不耐煩了:“哀家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你若不選,便由哀家替你選。”

“朕選朕選,朕這就選。”生怕她真的給自己選了死路,穆垣連忙阻止,片刻,深深吸了口氣,“朕,選擇被廢……”

此話一出,他徹底癱軟在地。

早知今日,他還不如從一開始就老老實實地做個有名無實的傀儡皇帝,至少,還是皇帝。至少,不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馮谕瑧冷笑,似乎是毫不意外他的選擇。

“虎父犬子,先帝英雄一世,奈何盡生窩囊廢!”

她這話并沒有刻意壓低音量,滿殿朝臣更是聽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看看癱軟在地毫無儀态可言的穆垣,只覺得太後這話雖然說得椎心了點,難聽了點,可竟是讓人難以反駁。

上官遠垂着眼睑,掩飾住眼中的痛心。

“傳哀家旨意,廢穆垣皇帝之位,幽禁長平宮,非死不得出。”

……

馮太後強勢歸來,以雷霆手段迅速平定了宮中內亂,鄭太妃被殺,皇帝被廢,凡參與作亂之人,視情節加重處罰,尤其是參與了宮變的內城衛與左林衛,罪加一等。

朝廷上下對此倒也不意外,內城衛本應是守衛皇宮安全,左林衛更是被太.祖皇帝交給了馮太後,如今居然敢犯上作亂,以馮太後的性子,又豈會輕饒過他們。

一時間,內城衛幾乎被徹底大清洗,而左林衛則直接被廢黜,并入右林衛,右林衛合并了左林衛之後,正式更名為上林衛。

宮中守衛自從再一次加強,而拱衛京師的四營軍亦重新修編,慘遭殺害的北營衛将軍,太後感念其忠勇可嘉,追封其為忠勇侯、護國大将軍。

在朝臣們的恭送聲中,馮太後扶着連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正明殿,坐上了回明德殿的轎辇。

回到明德殿,她剛下轎辇,身後便響起了虎妞的大叫聲——“姨母!”

不待她反應,一陣風似的小姑娘便撲了過來,死死地抱着她的腰嗚嗚嗚地哭了起來,也讓被她撞得險些沒站穩的馮太後,咽下了訓斥的話。

“哭什麽呢?也不害臊,快別哭了,都多大的姑娘了!”她無奈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背。

“就哭就哭,我就哭,誰讓你把人撇下的!”虎妞愈發哭得大聲了,一邊哭,還一邊在她懷裏蹭蹭蹭,分明是把她的衣裳當擦淚布來使用。

馮太後僵了僵,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喝斥:“你再把眼淚鼻涕蹭哀家衣裳上,哀家把你和大白将軍一起送到禦膳房去!”

“撲哧!”虎妞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終于松開了她,接過忍笑的連翹遞過來的帕子,胡亂地擦了一把臉,聲音還帶着幾分哭過之後的暗啞,“就知道拿大白将軍吓唬人……人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才不會被你唬住呢!”

“哭哭啼啼不像個樣子,連小孩子都不如呢!”馮太後滿臉的嫌棄。

厚臉皮的小姑娘抱着她的臂,撒嬌地蹭了蹭:“我不管,反正以後有什麽事,你不能再把我送走。”

馮太後煩她,伸手去推卻沒能把這牛皮糖推開,還是連翹提醒小姑娘:“縣主,太後腳上有傷,不能久站。”

虎妞一聽便急了:“傷哪兒啦傷哪兒啦?讓我瞧瞧。”

馮太後沒理她,任由連翹扶着自己落了座,很快地,早就得了通知的太醫便提着藥箱趕了過來。

虎妞咬着唇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馮太後腿上的傷。

都是因為她功夫學得不到家,不但幫不了姨母,還總讓她擔心自己。

一直到太醫離開後,馮谕瑧才發現,原本總是吱吱喳喳吵得煩人的小姑娘,居然一直沒有說話,擡眸便對上了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以及小姑娘要哭不哭的臉。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過是些擦傷,也就是看着可怕了些,實際上都只是皮外傷,不妨事。”

虎妞‘嗯’了一聲,枕着她沒有受傷的那邊腿坐到了地上,甕聲甕氣地道:“我以後會好好念書,認真習武,會像周叔叔和連翹姑姑那般能幹,可以為您分憂。”

馮太後好笑,捏捏她瘦了幾分的臉蛋:“你若是不再煩哀家,便已經是替哀家分憂了。”

虎妞沒有說話,只是撒嬌地把臉蛋往她掌心直蹭。

皇帝被廢,又因經歷過宮變一事,朝臣們誰也不敢主動提及冊立新君一事。畢竟誰也不知道馮太後心裏是怎麽想的,萬一……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馮太後處置了參與謀逆之人後不久,便在朝堂上提出,冊立莊王穆琮為新帝。

朝臣們面面相觑,一時分不清她這話是真心的,還是試探。

這幾日一直膩在姨母身邊的虎妞,亦聽到了殿內馮太後的話,似是自言自語般道:“為什麽呢?為什麽還會……”

“還不到時候……”一旁的連翹似乎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意味深長地回了句。

虎妞不明白,不過也沒有多問。

好不容易瘦了幾分的莊王穆琮,得知自己成為了新君人選,久久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胖乎乎的少年摸摸鼻端,喃喃地道了句:“皇帝輪流坐,今年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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