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髒了
大梁征南大軍的軍師穆元甫, 是被擡着進的魏國皇宮。以致主将上官遠進入魏國皇宮的第一件事,不是派人對皇宮進行一遍徹底的搜查,而是立即命人傳軍醫到來。
穆元甫醒來的時候, 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布置得精致又奢華的屋裏, 床榻前,坐着的是一直為他診治的中年軍醫。
“我這是怎麽了?”他揉揉額角, 問。
“軍師想要聽真話還是假話?”中年軍醫不答反問。
“自然是真話,難不成還能聽假話?”穆元甫無奈。
“真話便是, 你的舊疾複發,來勢洶洶, 壽數已不多矣。”中年軍醫嘆道。
穆元甫心中一突,神情有幾分怔忪。
“當年我便說過,你這身子破敗得太過厲害, 若能一直好生調理靜養,或能活至不惑之年。可這些年來, 你從不曾遵從醫囑好生調養身子, 反倒四處奔波,操勞過度,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像你這般的,更何況是你這破敗身子, 能到今日才倒, 也算是少見了。”中年軍醫搖搖頭,又是一聲長嘆。
穆元甫怔怔地聽着他的話。
他知道,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壽數有限, 才不能将時間浪費着無謂的‘調養’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低地問:“如今,還有多少壽數?”
“壽數?你如今倒敢想壽數?似你這般, 縱然是下一刻便一命嗚呼,也是再正常不過之事。用習武之人的話來講,你這會便像是一根繃得太緊的弦,已經到了極限,随時有斷掉的可能。”中年軍醫沒好氣地回答。
“随時啊……”穆元甫喃喃地說着。
“我想回京。”他突然抓住中年軍醫的袖口,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頓地道。
他想回京,縱然是死,他也想見她最後一面。
他不怕死,可是怕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死,死得無聲無息,甚至無法見她最後一面。
“早就應該這般想了,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或當年便聽我的,又何至于到今日這般地步。”
“什麽地步?他怎麽了?”正邁進來的上官遠聽到軍醫這話,忙問。
那軍醫又将方才的話對他說了一遍。
上官遠不敢相信地望向臉色依然蒼白的穆元甫:“你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子撐不了多久,這些年還敢那般拼命?你當真是不怕死?”
穆元甫勉強朝他露了個虛弱的笑容。
“你還有臉笑?你還笑得出來?!”上官遠氣極反笑,“老子算是服了你了,我說你這般拼命做什麽?掙再多的功勞,升再大的官,也得有命享才是!”
穆元甫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回京回京,趕緊回京,你便是不想回,我也要讓兵士把你押回去!”上官遠瞪了他一眼,才恨恨地道。
這一回,與穆元甫一道回京的,還有鳳骅。
鳳骅也沒有想到他的身體竟然差到了這般程度,嘆道:“周兄這又是何必呢?命都沒了,那就什麽也做不成了。”
穆元甫瞥了他一眼,不鹹不淡地回了句:“也不知當日是誰,竟想與她同歸于盡。”
這個她指的是誰,兩人心中自然知道。
鳳骅被他說得神情讪讪,小小聲地道:“我那時也是想着自己多年心血,竟然一朝付之流水,從此只能看着仇人榮華富貴一生,一時想不開,腦子發熱才會做出那樣之事。”
“如今想想,虧得她沒事,否則……”
穆元甫冷笑:“否則你便是被千刀萬剮,也難洩我大梁臣民心頭之恨!”
鳳骅愈發讪讪,不敢再說。
一陣輕風拂過,穆元甫連連咳嗽了幾聲,忙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靠着車廂,問:“當日你以‘義陽王’換取她的一個承諾,如今魏國已滅,你也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待到了京城,想向她提什麽要求?”
鳳骅學着他的樣子背靠着車廂,微微一笑,卻并沒有回答。
穆元甫又是一聲冷笑:“你便是不說,我也知道。”
鳳骅不信:“在戰場上你确是料事如神,可這事,我便不相信你也能猜得到。”
“你想重進長明軒。”
鳳骅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穆元甫說的沒有錯,他的确希望重進長明軒。
“你死了這條心吧!她不會同意的。且不說以她的性子,是從來不會允許自己走回頭路的……”說到此處,穆元甫的語氣頓了頓,神情添了幾分悲哀。
是的,她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讓自己走回頭路的,所以,她既然已經對曾經的穆元甫徹底失望了,放棄了,便不可能會再接受。
穆元甫,一早便失去她了,徹底地失去了。
“……再者,你以魏國攝政王之尊降了大梁,并且立有大功,最終卻被大梁太後收入了宮中,成了一名面首,你讓天下人如何看她?她的名聲還要不要?”
鳳骅怔忪。
對方所說的這些,他從來不曾想過。或許并不是想不到,而是不願深想、細想。
良久,他才低低地道:“我不如你。”
不如你為她想得那般周全。
穆元甫自然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阖着眼眸沒有再說話。
接下來的行程,穆元甫也一直沒有與鳳骅說話,并非他不想,又或是對鳳骅生了惱意,而是身子越來越差,整個人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鳳骅見狀暗暗吃驚,連忙命人把車廂鋪設得更柔軟些、舒适些,又喚了随行的軍醫在旁照看,就怕這人一個沒撐住,在半路上便咽了氣。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往大梁京城而去,為确保萬全,鳳骅還讓奉命護送他們回京的安副将派人快馬加鞭先趕回京城,請定北侯許躍平提前請好大夫在府候着以防萬一。
穆元甫昏昏沉沉的,只覺得一會兒像是置身于火海,一會兒又像是置身于寒潭當中。恍恍惚惚間,又似是覺得整個人像是被兩道力量拉扯着,像是要把他撕裂開來一般。
朦朦胧胧間,似是有一陣陣濃濃的白霧向他襲來,白霧深處,隐隐傳來了男子的爽朗笑聲——
“……瑧瑧,明明是你輸了,還想要耍賴。為父在後頭可看得清清楚楚,你這丫頭盡出陰招,也就是元甫不與你計較。”
他迷迷糊糊地想:這聲音好生熟悉啊……是誰的聲音呢?
“爹!你到底是誰的爹呀?怎的盡幫外人!”随即便是一道屬于姑娘家的嬌俏聲音。
他整個人一下子便清醒了過來,從撕扯着自己的那兩道力量中掙脫開來,拼命朝着白霧深入跑去……
瑧瑧,是瑧瑧……
他一直跑,朝着聲音響起來的地方奔跑,可那聲音卻越來越遠,遠到他漸漸無法聽清楚。
他急得大叫:“瑧瑧,瑧瑧,瑧瑧!”
可回答他的,只是他自己的回聲。
“瑧瑧,瑧瑧……”他用力想要撥開這濃濃的白霧,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突然,透過濃濃的白霧,他看到前方不遠似是有一道身影。
他頓時大喜,急不可待地朝着那道身影飛奔而去:“瑧瑧……”
那道身影越來越近,可始終有一層白霧籠罩着,讓他一直瞧不分明。
終于,在他感到那道身影已經近到快觸手可及時,白霧散去,那身影也漸漸地回過身來……
他的腳步一下子便停了下來,瞳孔微張,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這道仍舊熟悉的身影——
“岳父?”
那人,赫然便是他的岳父大人、馮谕瑧早已過世的父親馮琰。
馮琰依然是他記憶中的那張溫和的臉龐,只是神情卻不似他記憶中的慈愛,尤其是望向他的眼神,充滿了悲傷與指責。
他聽到對方緩緩地道:“你為何要辜負瑧瑧?為何要辜負我的女兒?我把我最珍愛的女兒交給你,你便是如此待她的麽?”
穆元甫無法面對他的眼神,下意識地退了幾步,白着臉,喃喃地道:“對不住……對不住……”
“錯了,錯了,一切皆錯了……英雄是英雄,卻非我要的良婿,本就不該,本就不該……”馮琰低低地說着,身影越來越淡,直至再度被白霧吞噬。
“岳父,岳父……”穆元甫伸手欲去拉住他,卻只是拉了個空。
望着周遭再度襲來的濃濃白霧,他怔怔地站着,良久,才夢呓般道:“本就不該麽?怎麽是不該呢?怎麽不是……”
他喉嚨一哽,只覺得心口一陣劇烈的抽痛,痛得他死死地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王妃若想孕育孩兒,只需把藥停了便可。寧大夫臨走前說了,您的舊傷已經痊愈,這幾年調理得也很好,子嗣上雖有些艱難,但也是無礙的。”
連翹的聲音從白霧深處傳了過來,他猛地擡頭,屏住呼吸,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這一回,他卻突然心生一股無來由的恐懼,恐懼到他甚至不敢像方才那般,追過去看個究竟。
終于,在他心中那道恐懼提到了極處時,他聽到了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不了,就這樣便挺好。沒有子嗣,沒有血脈相連,便不會有牽挂,不會有軟肋。馮谕瑧應該是無堅不摧的,又怎麽能給自己制造軟肋呢?”
“而且……”
“而且什麽?”連翹的聲音充滿了不解。
“……太髒了,真的太髒了……”回答她的,是女子的喃喃低語。
穆元甫低着頭,捂着心口的力度大得仿佛能掐進去。
太髒了,真的太髒了……
太髒了,真的太髒了……
良久,他突然低低地笑出聲來,笑着笑着,兩行淚緩緩滑落……
是啊,真的太髒了,怎麽能這麽髒呢?從身到心都髒了,髒到她早早便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