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醒來

易桢醒來時,入眼是醫院慘白的天花板。

他讨厭這個顏色。

“神仙,你醒了?”辛少卿的聲音沙啞難聽,一點不像從前百靈鳥似的響亮高傲。

易桢轉頭。辛少卿眼圈通紅,面色憔悴,秦小小半邊身子埋在被子裏,趴在床邊睡得很熟。

“恩。”易桢輕輕點頭。

“吼~吼~吼~了不起哦。內髒出血,手臂和腿都斷了,失血過多,輸了整整300的血,再晚兩個小時送到醫院,你現在已經燒成灰了。”辛少卿不改毒舌。

“這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呢?”易桢輕笑。

“笑!笑個屁。你這樣子,最起碼要休整半年。《霸道王爺》劇組已經出公函給我們公司解約了,造成的損失你付全責。賠償金的話,以你現在的收入,相當于三年白幹。”

辛少卿忍不住翻白眼:“你戲都拍完了,還去君臨劇組幹嗎?趕着去送人頭。”

“對了。唐天沒事吧?”易桢問道。

“你舍命護着,還能有什麽事?就擦破了皮,有一丢丢腦震蕩,休息半天,就出院處理後事……處理君臨相關事情。他是君臨的投資人,現在君臨出了這麽大的事故,忙不死他!唐天最起碼還夠點意思,幫你交了住院費,後續的康複,請了國內頂級的專家團隊。哦,對了,違約金也幫你付了。”

辛少卿霹靂啪啦說了一頓。

這家夥,敢情不用白幹三年,純粹在唬他。還好唐天已經出院,要不然他還真尴尬啊。以為自己要死了,說了那麽多矯情的廢話。

易桢摸摸自己的臉皮,沒臉見人,最近幾年都不想再碰到唐天。

“我睡了幾天?”

“整三天。”

“君臨劇組的人沒事吧?”易桢問道。

“能沒事嗎?特大山體滑坡,沒有任何防範。死了八個,重傷二十八人,輕傷三十一人。要不是劇組先走了一撥人,當天的傷亡只會更多。君臨還能不能上院線,都成問題。”

辛少卿拿出手機,找到相關新聞,翻給易桢看。

電視臺正好采訪唐天。

唐天頭上頂着包紮的紗布,一臉肅穆:“針對此次事故,身為投資人及主演,深感抱歉和內疚,唐氏将全權負責事故的賠償及安撫工作……影片上映後,票房所有收入,一半将會用于當地災後重建和捐贈,一半将用于成立影視意外事故救助基金會,用于幫助在影視業工作中不幸受到意外災害的人。”

“唐氏這次真的算斷臂求聲譽。君臨八成能上。君臨票房保守估值三十五個億,全部捐獻出來,加上前期拍攝投資和傷亡人員賠償安撫,唐氏這一波虧損何止三十五個億。”

辛少卿搖搖頭,略帶擔憂。畢竟他們也在唐氏旗下公司工作,萬一有個裁員危機啥的,會波及到池魚。

都是劇組的員工,或多或少有過交流,一想到再也見不到,易桢心中亦慘痛。

“我把自己在君臨的那份酬金,再加二十萬,捐贈給去世的劇組人員家屬。都是認識的人,多少算些慰藉。”易桢說道。

“行,你說了算。”辛少卿表示贊同。

沉寂一會兒。

易桢抿了抿唇問道:“青白,有沒有消息?”

“你自己看。”辛少卿舉着易桢的手機,翻給他看。

“事故消息傳出去的當日,來過兩通電話,未接聽。微信發了三條信息,就這些。”辛少卿說道。

微信第一條:小桢,你沒事吧?我聽說君臨劇組出事了,你也在。

第二條:回我消息。

第三條隔了兩小時:我聽說你沒事,太好了。我過幾天去看你。

這三條信息,都是他們遭遇滑坡的第二日清晨發來的,再沒有其他的消息。

“桢桢,經歷過生死。你也該看開了。現在什麽感想?”

辛少卿苦口婆心地勸放棄:“我收到秦小小消息的當日,給你打了二十多條電話,發了十幾條信息,在國內機場直接飛機到了四川,馬不停蹄地坐高鐵,花高價雇車,大雨進鎮進山,親自跟着救援隊,把你從廢石堆裏挖出來。中途吓得沒合眼,手抖個不停。

陸青白同我對比,就一個地獄,一個九重天。他連唐天都不如,唐天最起碼現場抱着你不撒手,哭得和狗熊似的,還表示了物質的關懷,勉強算站在地面上。”

辛少卿指着易桢的鼻子,罵道:“就陸青白這樣的男人,你再執迷不悟下去,就是下賤。”

“我剛死裏逃生,你別罵得太難聽。”易桢揮開辛少卿的手,捂着頭道,“我腦殼疼。”

“屁!你哪都傷了,就腦袋好好的。為什麽不讓石塊砸爛你的腦袋,讓我看看裏面裝的是不是都是屎。再不濟,砸個失憶也成,讓你的陸青白趕緊從你的記憶中消散掉。”辛少卿罵罵咧咧。

很可惜,瀕死之前,回憶中的痛苦,都是陸青白驅散的。

易桢有時也分不清到底是愛,還是為了救贖,或者僅僅是一種執念。

門被突然推開,夕陽的餘晖灑落。

陸青白身披溫暖金光,額角沁汗,臉上裝滿寫不下的擔憂:“小桢,你沒事吧?”

易桢的心劇烈地跳動,他傻愣住。

“小桢,我聽說你差那麽一點點就……”陸青白捂着胸口,顯然不願說下去,“對不起啊,這麽晚才趕到你身邊。”

圓圓的眼完成月牙,易桢搖搖頭:“我沒事。”

“媽的。”辛少卿暗罵一句。早不來晚不來,真他娘的會挑時候。

秦小小迷迷瞪瞪睜眼:“吃的?什麽吃的?我餓了。”

“是,吃的。走,我們去買點吃的回來。”辛少卿拽起秦小小就往外走,把空間留給兩個不同含義上的賤人。

有三個多月,一年的三分之一,沒有見到陸青白,易桢有些恍惚和激動,生死瞬間,他想見到他。

“你看起來很狼狽呢,我好着呢。”易桢的聲音嘶啞了幾分。

陸青白一笑,慘白的房間似乎都多了光彩,他的笑容始終溫暖:“啊,可把我急壞了。我好不容易讓經紀人推了一個拍攝、兩個采訪,匆忙趕來的。你看我這身衣服,還是從秀場上剛下來,花裏胡哨的。”

卡其色帶白點的風衣搭配誇張的骷髅鏈飾,看起來确實不是常服,卻別樣的出衆。

“挺好看的。”易桢笑道。

他好想他,可也因為自己讓陸青白推了工作而備感慚愧。

陸青白自然地倒了杯水,喂易桢喝:“你看看你,嗓子啞成什麽樣了?辛少卿怎麽照顧的人。”

易桢乖乖喝水。

陸青白放下水杯,手指握住易桢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清減好多,瘦得雙下巴都消失了。哎呀,我得替你拜拜,流年不利。”

說罷,陸青白雙手合十閉眼,嘴裏念念叨叨:“各路路過的神仙、觀世音大士,保佑我們家小桢桢順順利利,身體健康,大紅大紫。”

說完,單眼睜開,沖易桢俏皮地眨了眨。

易桢輕輕笑出聲:“這麽随意,神仙就算聽見了,也不會聽到心裏的。”

“讨厭!不要揭穿人家嘛。”陸青白嬌柔做作地招手,只差個紅手絹,便能cos老鸨。

“別作怪啦。好好說話。”易桢寵溺溫柔,陸青白一如既往地能給人帶來歡樂。而他呢,卻只給他添了麻煩,從小到大。

“聽你出事的那天早晨,我坐在床上,整個人都懵掉了。整整兩個小時,我在心裏無數次請求神仙,讓我的小桢無事。我的小桢從小那麽苦,又那麽好,怎麽可能出事呢?”

陸青白輕輕摸了摸易桢眼角的傷痕,神色慎重:“小桢啊,我剛問醫生了。你差一點點就死掉了。我當時的心情……怎麽說呢,說句天塌下來不為過。小桢,答應我,以後都要以自己為先好嘛。”

“嗯。”易桢點點頭,生死遭遇的回憶,刻骨而清晰,仿佛又重新過了一遍少年。再次見到陸青白的那刻,同樣的金光,不同的心境。

我選擇承認你不會愛我。但我仍然在你那裏獲得了溫暖。

“嗐——都是親兄弟,說這些還真有些難為情。行吧,你之前一直念叨說我沒時間和你聚,這不我請了十天假,準備住在醫院裏,伺候您的吃喝拉撒。務必把桢桢圓圓的小臉再養回來。”

易桢嘴角微翹,遮不住的笑意:“哦?公司能放你這個大忙人。”

“那是萬分的不舍啊。我沒給你說吧,我的那個現代都市劇,收視率已經破1.2了,粉絲量刷刷地漲,熱搜不斷,封面不斷,最近簽了五個商務合作。哥哥我啊,有望今年靠這部劇贏個最佳男主角呢……”

陸青白是個話多的家夥,易桢也更樂意傾聽他的故事。大學畢業後,兩人的交集圈漸漸分離,他說的導演和朋友,是他還接觸不到的人物。

哦,除了唐天。他是個意外。

日暮斜陽。

陸青白将最近的近況說完,順着陽光看向窗外,笑道:“這裏的景色真的好美。雨過後,晚霞滿天,群巒疊嶂,紅色金色綠色能如此和諧地融為一體,着實難得。要知道,我前兩天在北方,霧霾啊,大城市的鋼筋水泥啊,難受得很。你躺幾天啦,我推你外面瞧瞧,轉換心情。”

“好。”易桢點頭。對于這些夕陽美景,他這幾日拍戲已經司空見慣,不過陸青白喜歡。他相信這景有別樣的美。

他手腳皆斷,後背砸得血糊糊一片。易桢痛覺弱,移動間,倒沒覺得什麽疼痛。只是這種一舉一動都要依賴旁人來完成的感覺,讓最怕麻煩別人的易桢多少感到一些難堪。

易桢在護士和陸青白的幫助下,費了些功夫坐上輪椅,被陸青白推着到醫院後院。

夕陽已下,天空朦胧胧漸黑。陸青白仰頭看着天空,易桢仰頭看陸青白,想把他現在的陪伴深深印在腦海。

近乎死亡的瞬間,讓他明白過來,他們終将別離。

叮鈴鈴,有鈴聲響起。

陸青白看了眼來電,不耐煩地挂斷。

鈴聲锲而不舍地再次響起。

易桢疑惑地歪頭看他。

陸青白撓撓頭,頗為煩躁:“我經紀人。你知道的,有名的王扒皮,他打電話來,準沒好事。”

易桢眼神一暗,這種事常常發生,他早已了然:“你接吧。”

“喂——王哥。”陸青白的眉毛皺起,“我兄弟都快沒了,我陪兄弟兩天還不行嗎?什麽?什麽?周導要見我?有個新劇,讓我去試鏡。不去!”

那邊又說了什麽,陸青白的煩躁顯而易見:“下次OK?下次再約。別給我扯什麽名導不名導的,演這部戲我便能晉升一線?這未免太扯了。我說了要陪兄弟幾天的,你給的三天假,這不才一天嘛。”

三天假?這家夥啊!

上次我骨折,诓我照顧半月,結果只給了半小時見面的時間。這次,我命去了半條,說好的十天,原來只有三天。

易桢笑出聲,生氣倒沒多生氣,了然中有無奈,陸青白生命中,太多東西都比他更重要。

易桢想起之前辛少卿說過的話,這種不平等的付出,誰能堅持一輩子?他信誓旦旦地以為自己能。可在瀕臨死亡的時候,狠狠打了自己的臉:當每一次陸青白的第一選擇都不是他時,他有所埋怨。

對于易桢來說,這份固執是無盡的徘徊,是傷,是痛,是溫暖,是愛的意義。對于陸青白而言,恐怕是莫名其妙的累贅。

陸青白救贖了他,而他呢?他拖住了陸青白。難道真要因為他,而讓陸青白錯過一次名導的面試?或許,這是陸青白夢寐以求的大紅大紫的機會。他知曉陸青白這些年的成就得來不易,配得上當紅。

易桢想,他的出生不被期待,他的半生不為人愛。這便是他該有的宿命,又何苦拖陸青白呢?人啊,不能恩将仇報。

遲早要別離,早一點又何妨?

他該試着轉變自己那自私而又貪得無厭的暗戀。

兄弟一詞,沒準更适合他們。

“兄弟,你去吧。”易桢出聲。

陸青白不好意思地笑笑,轉頭對着手機,瞬間轉變語氣:“哥,我錯了。剛剛是我不懂事,我去還不行嗎?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去。”

兩人又說了幾句,陸青白挂斷電話。

他興奮地說道:“周導唉,傳說中的周導。聽說這部戲,有唐天加持。前段時間,你倆還誤傳了次緋聞。你上次和他傳了下緋聞,那流量和名氣刷刷往上攀,比你演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網劇不知高出多少關注量。我這次面試的可是正兒八經的男主,和唐天的對手戲。不說了,小桢,等我好消息啊。走,我推你回去吧。”

易桢聽這話有些刺耳,在你沒看見的地方,我亦有好好的演戲啊,只是你從未關心過罷了。

“一會兒,我讓護士推我就行。你不是喜歡這景色嗎?趁最後的功夫,看看天空吧。你看那片雲了嗎?”易桢問道。

天已黯淡發黑,屬于晚霞的豔麗早已退去,獨留暗夜裏黑壓壓的雲朵,透出殘缺的點點光亮。

“黑布隆冬的,怎麽了?”陸青白不解。

“沒什麽,你趕快回吧。別晚了。”易桢面色如常地回複道。

陸青白,那黑雲露出的點點金光,代表着我想你。雖然我對你的愛已盡末路黑夜,但曾經屬于陽光的那些愛意仍然穿過厚重的黑雲,閃出微弱的光芒。我,深愛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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