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蓬萊仙境，地獄人間

溫玉正坐在山間泡茶，他一旁的風景是雲霧缭繞的高山，另一旁是百花缭亂的樹林。一半孤傲的巍然屹立，一半撩人的繁花似錦。

當白皙如玉的手握着茶壺柄，将茶水倒進杯子裏的時候，火爐裏的煙火跳躍，亂了他的眉間。

“小師弟，你倒是動作快一些啊！”顏如玉看得心急火燎，她沒看過泡茶都要做的那麽斯文的。

“哈哈，小顏你就是定性差了那麽點。”

溫玉聽到了熟悉的哈哈大笑聲音，慢吞吞地回頭看自己的師傅，一個穿着白袍，一頭白發，還留着一大把白胡子的人。雖說他現在這樣子可以随時塞進棺材裏，可是他偏偏又鶴發童顏，看不出一絲衰老的氣息。

溫玉面無表情地把茶遞給他們。

此時此刻，風一刮，山間的雲飄了過來，落到了花叢中，百花立馬受寒，染成了白花花的顏色，整個天地變得銀裝素裹。

這些不可思議的現象，在這個蓬萊顯得平常無比。

溫玉很小的時候就被他的師父陸壓道君撿回了蓬萊，他的一番神神叨叨，溫玉是聽不懂。大體的意思是人間如煉獄，你在世間不為任何人、妖、魔所容，所幸他這個散仙，在蓬萊有一塊地，正缺少一個泡茶的弟子。若是溫玉答應，他就可以帶他走。

那時候，溫玉正哭着躺在一條巨蟒的口裏，陸壓道君一劍捅死了它，然後掰開蛇口跟他說話，他忙不疊地答應了。

蓬萊确實是仙境，道法奧妙，仙法玄妙，溫玉在蓬萊，不知人間幾何。

從前他是認為這樣子的生活就是他的一輩子，給師父泡茶，給大師兄做菜，給二師兄整理房間，給三師姐縫制漂亮的裙子，給四師兄準備讀書的工具。從清晨到日落，多餘的時間就呆在後山發呆。

在一個沒有異常的日子，這樣的寧靜被打破了。

因為雲落到了蓬萊就會變成霜雪，溫玉因此經常在花園裏掃雪。這天也是如此，在他拿着掃帚認真掃地的時候，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他擡頭，随後入目的是從未見過的绫羅綢緞。

他在蓬萊數十年，從未見過陌生人。

陌生人看着只到他腰間的小孩，輕聲細語問道：“我找陸壓道君，不知道君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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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硬邦邦回答，還沒意識到外人闖進了蓬萊。

“可否通報道君，就說故人李不悟求見。”

溫玉聞言，放下掃帚，一路跑進大廳。“師父，有人找。”

陸壓道君正在吃一顆大得詭異的桃子，聞言從門口走了出來，滿臉不耐煩。“誰在我吃東西的時候找我？”

他一出來就看見了直挺挺站在花園中間的李不悟，陸壓道君的眼睛一瞪，手裏的桃子滑落，滾到了地上。

“媽的！又是這個害人精！”他嗔道。

陸壓道君的聲音并不小，不僅在他旁邊的溫玉聽到了，李不悟也聽得清清楚楚。但是君子如玉，仍然恭恭敬敬地給他行禮。

溫玉不知他們之間有什麽過往，既然來了客人，他就去擺凳子和桌子，準備泡茶。

李不悟和陸壓道君坐在花園裏，溫玉給他們斟茶。

“陸壓道君，現在凡間百妖盛行，君主被妖魔所獲。百姓一面被邪物侵害，一面還要遭受來自朝廷的壓榨，已經淪落到人吃人的地步。我實在迫于無奈，想請你再次施于援手。”他越說越是悲戚。

陸壓道君用尾指掏了掏耳朵，一副吊兒郎當，絲毫不關心的樣子。

“道君！”李不悟拍桌而起，橫眉怒目，顯然極不滿意他的态度。

“夏涼王朝本來就氣數已盡，是你千方百計求我，我才幫忙讓他茍延殘喘如今。”

“王朝有罪！但是百姓無辜！”李不悟勸解道：“何況皇上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因為妖魔惑心。”

“他要是足夠堅定，什麽樣的妖魔可以迷惑真龍天子的心。”

溫玉覺得他們再說下去都要打起來了。

李不悟說：“好！你要是忍心！現在就跟我下山！”

陸壓道君死都不願意走，還抱着溫玉大腿，結果就是溫玉和他都被拖下了山。

李不悟日行千裏，連帶着着陸壓道君和溫玉。他們很快就來到一片村莊，這裏已經是一片荒地。

溫玉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象，那些穿着破破爛爛、蓬頭垢面的人們，在街頭為了一丁點兒的食物大打出手，他們面無猙獰，毫無理智。大人們如此殘酷，小孩子也不遑多讓，他們用柔軟的外表來靠近有食

物的人，随後手狠手辣，搶走別人的食物。

困苦并不是鍛煉人的心智，反而使這些人一步步走向罪惡與絕望。

溫玉的眼睛是這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他看着吸食人負面情緒的妖魔聚衆出行，漂浮在這些凡人的上空，然後拼命地從他們的殘忍中汲取力量。

罪孽造就了這些魔，心魔又讓這些人更加邪惡。

李不悟帶着他們繼續往前走，這一次是來到了一個金燦燦的宮殿。這裏比起那個肮髒的地方，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是溫玉卻覺得更加難受。小地方孕育着小魔，這裏卻誕生了令人膽戰心驚的大魔。

溫玉實在是受不了了，他蹲在地板上，發出了幹嘔的聲音。

“我這個徒弟體質特殊，惡心魔類。”陸壓道君拍了一下溫玉的後背，跟李不悟解釋。

“小弟子你在這裏等我們。”李不悟說完，抓起陸壓道君就走。

然而這裏的瘴氣實在是太重了，溫玉覺得自己再呆下去會吐。他就起身離開，想要去稍微幹淨一點的地方。只是他還沒走幾句，就遇到了一群妖魔。

“小孩，你捂住眼睛作甚呢？”狐貍精展露半人半獸的樣子，狐貍臉詭異無比，但是偏偏又是人的身子，長裙的底下，伸出來九條晃來晃去的尾巴。

“嘿呀，他以為看不見我們，我們就不存在呢，咯咯咯。”老鼠精笑了起來。“睜開眼睛，不然我現在就吃了你！”

溫玉看見他們圍着的是一個小孩，他捂住眼睛縮成一團，眼淚不停地流下，但是又不敢發出聲音。

那時候，陸壓道君還沒有教溫玉，人世間有個道理叫，不要多管閑事。

溫玉的大師兄倒是跟他灌輸了許多他們這些有仙術的人要保護柔軟凡人的故事。

他清了清喉嚨，開口：“你們在做什麽？”

他這聲音引得兩位妖魔回頭，她們一看就知道這個人是同類，于是出言威脅，“蛇妖！滾！”

溫玉的眼睛比起常人，确實更像是蛇的眼睛，豎瞳，還帶着黃金的色澤。

妖魔看他還不離開，立馬也龇牙咧嘴威脅他。

溫玉對于他們的挑釁巋然不動，他掐了一個符咒，立刻，從他的袖中飛出一個袋子。袋子把一狐一鼠套住，她們立刻就消失了。袋子落下，一只老鼠和狐貍在袋子裏掙紮。

溫玉上前把袋子收回，然後看着捂住眼睛還在哭的小孩，他朝他走過去。

小孩感覺到有人在向自己靠近，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他拼命往後縮，恨不得把自己塞進牆壁的縫隙裏面去。

溫玉蹲下去，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手。

小孩終于放開了手，大叫着倒在地板上。

溫玉面無表情地看他。

小孩終于看見面前是正常的人，眼淚更加止不住了，但就算他眼如泉湧，卻還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沒有事了。”溫玉安慰道。

“嗚哇！”小孩徹底哭出了聲音，他跑過去抱住溫玉的手。“哥哥救我！”

自己也不過丁點兒大的溫玉很為難。

當李不悟和陸壓道君來尋溫玉的時候，就看見一個鼻涕蟲抱着溫玉死都不撒手。而一向淡定的溫玉，此時此刻顯得有那麽點生無可戀。

陸壓道君本來是想嘲笑溫玉的，但是他一看見那個小孩的臉就笑不出來來了。“臭皇帝的孩子。”這五官跟他如出一轍啊。

李不悟看了過去。“這是排名十八的小皇子。”

“不怎麽受重視的小皇子吧，衣服破破爛爛的，身上還有傷。”陸壓道君看了一眼。“他怎麽還還開了陰陽眼，天生被妖魔纏身的命啊。”

他們還想聊下去，可是旁邊的噪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嗚啊啊啊！”那個小孩不哭而已，一哭驚天動地。而且他哭還是要抱着溫玉的手，把眼淚和鼻涕都沾到他的衣袖上去。

溫玉第一次遇到那麽棘手的生物，頭疼得不得了。

陸壓道君第一次看他吃癟，竊竊偷笑，故意無視了他求救的眼神。

溫玉嘆氣，解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根紅繩。繩子上面綁了一顆無色的石頭。他将繩子給小孩。“吶，拿着，帶着這個東西拿些小妖就無法靠近你了。”

陸壓道君一見，感慨這家夥真是敗家子。女娲補天石說送人就送人了。

小孩也不接，他只抱着溫玉的手臂大哭。溫玉确卻是不知為何認定這個小孩收下這塊石頭以後就不會哭了，硬是把石

頭塞到他的手裏。

小孩收到了禮物，擡起水靈靈的眼睛，眼睛眨一下，眼淚就掉下一大串。

溫玉抱起他，“我送你回家。”

小孩被他抱在懷裏，他聽到回家兩個字，震驚地睜大眼睛。此時此刻，他才第一次直視這個救了自己命的小孩。溫玉的一雙眼睛太過璀璨，導致他第一眼也只能看見他的眼睛。這不是人的眼睛，但是他一點都不害怕。因為他不像其他妖怪一樣，張牙舞爪說要吃掉他。

他立馬停住了哭聲，愣愣地看着他發呆。“你的眼睛，真好看。”

溫玉一愣，随即在陸壓道君戲谑的眼神下，抱起小孩就跑。

小孩在他的懷中，緊緊抱着他的脖子，視線離不開他的眼睛。

“你住在哪裏？”溫玉問他。

“那邊？”小孩的手一指。

溫玉老老實實跟着他手指的方向走，繞了一個大圈才到達了他要去的地方。

當他要把他放下的時候，那個小孩還是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願意讓他離開。“哥哥，我害怕，你不要走。”

“可是我要回家了。”溫玉認認真真回答他。

小孩看沒有辦法賴在他的身上了，才不得不放開他。他的雙腳踩在地板上，用又肉又小的手捧着他的臉。“你不要走，我是一個皇子，我什麽都有。只要你陪着我，我什麽都會給你的。”他的語氣誠懇，偏消瘦的臉上露出出祈求的悲意。

他說謊了，他什麽都沒有，但是，他想要這個人。

“如果你願意陪着我，只要你想要的東西，我都會想辦法替你拿來。”他繼續誘惑道。

溫玉不解地歪頭看他。

他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兩人默默對視一會，溫玉離開了他的手。“謝謝你，我什麽都沒有想要的。”說完，他起身離開。

小孩眼睜睜看着他離自己越來越遠。

溫玉轉身就走，小孩立馬踩着小步伐跟了過去。可惜的是，一個轉角，他再也沒有看到他了。

小孩呆呆站着，他茕茕孑立，背後是巍峨的建築物。

溫玉跟他們會和以後，三人就回蓬萊了。陸壓道君立即召集了自己的五個徒弟，跟他們講了凡世間生靈塗炭的事情。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主要是因為君主的身邊有強大且邪惡的妖魔。他希望能有弟子毛遂自薦，跟着李不悟去輔助人間的帝皇。

看了很多人間話本，并且幻想當大英雄的大師兄樓宇玉拍桌而起，“豈有此理！我願意跟着李兄下山！”

陸壓道君掀了一下眼皮，他就等着一個傻瓜呢。

于是，樓宇玉跟着李不悟下山了。

第三年，溫玉在泡龍井茶的時候，樓宇玉回來了，他比起上一年要消瘦許多，還穿着酸臭味很重的文人衣。他哭着給陸壓道君跪下，随後開始嚎叫哭訴。“夭壽啊！師父！我本來以為下山除妖就好了，哪裏想到還要去靠近皇帝，靠近皇帝還要從考狀元開始，我學了三年了，真的是考不上！”

李不悟送他回來，聞言無奈。“小樓兄要是考個差不多，我也能走個後門，但是一個倒數第二的成績，我真的很難辦。”

溫玉知道，大師兄的腦袋确實不怎麽樣。

樓宇玉聽他這麽說，哭得更傷心了。“惟有淚千行！惟有淚千行！子啊！你為什麽那麽難學！”

溫玉聽了，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立馬給了樓宇玉一杯茶。“大師兄，喝龍井。”

樓宇玉抱着一杯茶去角落哭了。

陸壓道君把眼神瞄到了藍玉砌的身上。“我家的二徒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而且确實特別聰明，考個狀元應該不是問題。”

藍玉砌确實聰慧無比，而且也如陸壓道君所說，一考就中狀元。但是他們都忘記的是，藍玉砌只讀書，不學法術的。

他在凡間呆了呆，自覺回來了。

溫玉今天跑的茶是烏龍，給剛回來的藍玉砌倒了一杯。藍玉砌心滿意足。

陸壓道君決定另辟蹊徑，“如玉，不如你潛進宮裏，給皇帝當妃子，然後感化他？”

顏如玉覺得他的主意不咋樣，但奈何抵不過陸壓道君的施壓，只能下山去了。顏如玉這一去，無聲無息。過了幾年，陸壓道君收到了一封信，顏如玉說她在進宮當年就跟一個侍衛好上了，跑路好幾年了，今天終于想起要捎信回家。

溫玉今日想喝綠茶，奈何師父沒心情品賞了。

四徒弟白玉龍自覺請命。“我一定不會讓師父失望。”

其實他們五師兄弟裏最了不起的就是四師兄。起碼，溫玉知道後續，白玉龍先是考上了狀元，然後成了新皇帝的心腹。

今日開晴，萬裏無雲。

溫玉背上長劍，奉命下山收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