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謝舒見姜鴻神情忽然沉肅下來, 與先前完全不同。
聽到他的問題,謝舒何嘗沒有過疑惑?
之前謝舒不曾多想,是因為他尚能夠找到一些理由。
可現在姜鴻如此一問, 這證明其中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麽簡單。
說來也是, 姜鴻到底身份非同凡響。
謝舒之前的想法其實并不能說服自己, 他雖然不會妄自菲薄, 可也不是不知世事的人。
姜鴻身為國家最高學府的校長國子監祭酒, 門下監生不知凡數,而京城乃是一國之都,人才濟濟, 振鷺在庭,這二十年來,姜鴻不至于找不到第二個合乎心意的弟子,卻獨獨回到金陵的時候, 看中了自己。
這世上不會有從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想通此處之後, 謝舒卻依舊不閃不避地看着姜鴻,他将問題抛給對方, 只沉着應對道:“學生不敢自驕, 但先生既然收我為徒, 必是因為先生覺得我身上有哪點不同, 有過人之處。”
聞言, 姜鴻繃起的臉不禁放松了幾分,他這學生真是心境舒朗,在這樣的情況下, 還能這般不卑不亢, 不過這正是他看中對方的原因之一。
但姜鴻很快又壓下嘴角, 他也不賣關子,直接揭開了謎底。
“謝舒,你出身寒門,非世家子弟,這意味着你以後只能靠科舉進入仕途。你的夫郎是商賈巨富,那麽你今後為官,不缺錢財,不需要為五鬥米折腰。你的身份是商戶贅婿,即便進入仕途,也不會一步登天,引人注目,反而可以一步步地積攢實力。”
姜鴻說這番話的時候,目光極慢地從謝舒的面上掃過,不肯放過他絲毫的表情變化,然而讓姜鴻也有些意外的是,謝舒除卻一開始露出一分驚訝以外,竟很快沉靜下來。
姜鴻眯了眯眼道:“我說這話時,你可明白了,我是在利用你包括你的身份。”
聞言,謝舒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您如此細致地分析我的背景,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是因為先生對我寄予一份厚望,而這一份厚望,大概是一件很難完成的事情,所以即便是先生,也需要再三斟酌。”
謝舒剛才已經聽出姜鴻那一段話裏的言外之意,也許旁人不知道,但謝舒很清楚科舉的發展歷程。
科舉是封建社會取用人才的必經之路,只有用科舉,才能夠籠絡天下有識之士,削弱地方權力,加強中央集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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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正處在科舉早期的時段,整個社會急需要新的變革。
因此統治階級會優先任用寒門子弟,所以這是最根正苗紅的出路。但就這樣想要在官場出頭,卻仍然困難重重,要當一個官不容易,當一個好官更是不容易的事情,因此前期需要一些財力,同時在積蓄力量之前,不能鋒芒畢露,惹人注目。
這三點,謝舒剛好都具備。
姜鴻聽到謝舒的話,忍不住露出微笑,臉上閃過了一絲贊賞之意。
但不到片刻的時間,姜鴻便收回了笑意,他目光如電,神情凜然道:“謝舒,我必須要告訴你,我收你為徒并非是希望你在官場上營營茍茍一生,也不希望你像我一樣,只懂學問,卻一事不成。我希望你今後有一天能夠做到以天下為己任,為百姓開太平。”
姜鴻說這話時,心中不是不怆然的。
這是他曾經的志向,卻最終步步漸遠。
如今天下看似長治久安,實際積弊多矣。
世家驕恣,黨争頻繁,吏治沉疴,邊備不足,財用大匮。
偏偏帝王垂暮,儲君不穩,若是再這樣下去,整個大慶将注定步步滑入衰落的深淵。
當然姜鴻也清楚,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夠解決的,面對曾經那位學生的反面無情,他都有心無力。
姜鴻為此深深反思過自己,他辭官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陷入其中難以自拔,曾經有過就此隐居的念頭。
不過姜鴻還是很快重整旗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所經歷的世事坎坷遠不止如此,這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他攢下的一身本事不能就這樣浪費,所以姜鴻一直在思考,自己将來要收一個怎樣的學生。
而謝舒完美符合了他的要求,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好。
面對姜鴻暗含期許的眼神,謝舒卻微微一怔,沒有立刻回答。
因為這是一個他承受不起的要求。
雖然來到了這個世界已經有幾個月了,但謝舒并沒有真正融入這個世界。
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歷歷在目,謝舒沒辦法抛下過去,他也沒有那麽大的志向。
之前,謝舒選擇考取科舉,也僅僅是為了回報郎君對他的好。
單說要答應姜鴻為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人們付出努力,謝舒都不相信自己能夠做到。
見謝舒徑直不語,不像剛才那樣應對得宜,姜鴻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難道他看錯了這個學生?
但看到謝舒神情沉默,卻暗含鄭重,姜鴻的心情又轉好了幾分,謝舒沒有立刻應下,反倒認真思慮,這證明他是真的将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否則和當初的呂朔又有什麽分別?
因此姜鴻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沉吟道:“怎麽?你是不願答應我?”
謝舒深吸一口氣,慢慢開口道:“先生,我不敢欺瞞您,我一介升鬥小民,之前未曾有過這樣高的志向,只想着在這世上能夠安身立命,能夠護着我家郎君。
而先生言中之重,恕我不能輕易應諾,但先生,我可以保證的是,日後我即便踏上仕途,我也不會改變我的初心。不知先生,是否還願意收我為徒?”
姜鴻聞言深深地注視着謝舒,他聽得出謝舒說的話都是出自肺腑之言,如此質樸,讓人意外。
而“不變初心”這四字雖然簡單,但又何嘗困難。
走上仕途,便從此身不由己,他真的能夠不忘初心嗎?
此刻姜鴻心頭忽然有些感慨起來,他曾經确實遇到了無數俊才豪傑,但在這樣的情形下,又有誰能夠抵抗住誘惑,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呢?
至于謝舒問他是否還願意收他為徒,這根本就不是姜鴻考慮的問題,他一開始就沒有想過第二種抉擇。
整個室內一片凝滞,此時姜鴻緩緩露出笑容道:“我收下了你的拜師禮,難道還能退回去不成?你只需要記住你今日這番話就好,從此以後,你就跟着我吧,對了,我想起你還未有字......”
姜鴻面露沉思道:“舒,展也。《禮記·玉藻篇》有雲‘君子容舒遲’,我為你取字為容展,望你能立容德色容莊,展翼于天下。從今日起,你每日辰時整到未時結束都得在此處,能做到嗎?”
謝舒目光湛湛,語氣恭謹地回答道:“謝先生為學生取字,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姜鴻笑而不語,片刻後,他飽含深意地留下一句話:“容展,這天下大勢如同江海之潮,身在其中,難免随波逐流。你如果真想不忘初心,不若試着做個掌潮人吧。”
謝舒一路從老師的書房的時候,一直在思量着姜鴻之前說過的那句話。
這個道理,謝舒其實也能明白,只是他心裏仍然有許多迷茫之處,還未想明白。
罷了,現在多思無益,先回家再說。
今日姜鴻并沒有教授謝舒別的東西,只是給他一份時策論賦看,題名為《起源賦》,是國子監曾經一位學生張勝所作,後來張勝也入了仕途,如今供職于翰林院。其中措辭,內容不算多麽高深的程度,只是淺顯談及了天下大勢,正好作為謝舒入門所用。
姜鴻讓謝舒回去好好研習一番,明日再來考校他。
謝舒坐上馬車剛出了姜府之後,前方不知道遇到了什麽樣的阻礙,突然停了下來,這時洗墨掀簾一看忙道:“主子,外面有好多書生來攔你呢!好幾個都我都認得,啊,就連萬公子也在其中!”
自從今天上午看到謝舒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入了姜府,茶會上的所有人差點驚掉自己的下巴!這謝舒到底怎麽進去的?
大部分人都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若是姜鴻收的弟子他們不認識也就罷了,可謝舒,大家都是相熟的,憑什麽他就可以?
還有人不信邪,也效仿着謝舒架着馬車過去,結果還沒到門口,就被姜府的護衛呵斥了出去。
這下子,衆人總算不折騰了,但還是不願意就此離開,望眼欲穿地等着謝舒出來,想知道一個具體的情況。
終于看到虞家的馬車一出來,在附近快守了一天的衆人可不得上前攔住嗎?
這時,在衆目睽睽之下,只見掀開的轎簾後,裏面的那人也露面了,他身穿一件天青色的寧綢長袍,越發襯得氣質非凡。
他擡頭望過來的時候,輪廓如遠山般深挺清俊,目光似寒星般清亮淡然。
衆人不免被他的氣質一攝,這才七嘴八舌地問道:“謝舒,你認識姜老先生嗎?”
“姜鴻是不是收你為徒了?”
“你到底怎麽拜他為師的?”
......
這些問題如同落石般砸來,謝舒只言簡意赅地說道:“姜先生正是我的恩師,至于旁的事情,先生有命恕我不能告知,還望各位體諒。”
謝舒這理由太過正當,衆人一時讪讪不知該再說什麽,不過有幾個心頭早就酸的不行的書生忍不住嗆聲道:“謝舒,這其中有什麽不好說的?一副藏着掖着的樣子,難道還怕我們也拜了姜先生為師,搶占了你的位置?”
這話一出,衆人眼神火熱起來,恨不得在謝舒身上戳個洞。
謝舒面不改色,視線往旁邊落去:“姜老先生已經收我為關門弟子,從此不會再收徒了,此事萬公子也知道,是不是?”
剛才老師說過知府萬林明舉薦自己的事情,謝舒心中感念,準備過後送份禮過去。至于為什麽猜測萬天雲知曉,是因為他的神情與旁人不同。
猝不及防被謝舒提及,萬天雲本來只是混在其中看戲,也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
畢竟他确實曾經說過這話。
現下衆人也都想起此事來,這麽說來,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大家反應過來後态度一轉,如今謝舒已經成為姜鴻的高徒,那以後豈不是前途無量?不趁此機會與他交好,還等到何時?
于是衆人便紛紛準備向謝舒邀約,當然,謝舒面對這一切态度和以往別無二致,一一婉拒,而且他如今也沒有閑暇浪費時間在這些聚會上。
就在這時,王靜突然朝謝舒走來。
看到王靜上前,衆人也讓開了一步,心中不免好奇,王靜可和他們不一樣,本來就拜在大儒門下,又在去年的鄉試拔得頭名,有了舉人的身份,待到明年去京城參加會試,說不定連中兩元呢!
他已是青雲梯上人,有什麽要和謝舒說的呢?
王靜看向謝舒露出一個微笑道:“謝兄,家師與姜老先生有約,後日将在姜府一聚,到時候我也會一同前往,不知謝兄當日在不在?”
謝舒聞言,雖對王靜此人十分陌生,但自然應下不提。
衆人看見此情此景,都自覺地不再上前了,心中卻有些不甘,這謝舒不過是拜了姜鴻為師,便好像和他們迥然不同了。
眼看天色已經接近黃昏,謝舒乘坐的馬車才終于回到了家中。
謝舒疾步往聽雨苑走去,這時遠遠看到虞楚息,就忍不住舒展了眉目,他今日有好多事情想和郎君分享。
而虞楚息見他神情輕松明快,心知他一切順利,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
虞楚息當然也知道了那老先生的身份,可謝舒卻能拜他為師......
謝舒不禁失笑,怎麽郎君看上去比他還開心。
兩人并肩行走,前往一樓的副廳用餐,這時兩人坐下後謝舒想起他今日還要研讀時策論賦不能再陪郎君下棋了。
謝舒無奈說完後,見虞楚息臉上并無失落之色,但仍然想說些開心的事情轉移郎君的注意力。
謝舒眉心微挑,輕輕一笑道:“郎君,今日老師給我取了字,你可知道是什麽字?”
虞楚息目露好奇,身體向他傾斜了一點過來。
謝舒低聲道:“是容展二字。”
“容......展?是怎麽寫的?”虞楚息聽得不是太清楚,又靠近了一點。
兩人的肩膀貼的很近,距離只在方寸之間,兩道氣息慢慢纏繞成一團。
謝舒垂下目光:“郎君把你的手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晚上九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