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至(二)

紀雲川的話讓屋內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即便這間屋子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但紀羽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難看起來,一雙眼帶着濃濃陰鸷,仿佛此時此刻便要将紀雲川拆吃入腹。

他像一頭發狂的孤狼,那雙眼危險地眯了一下,随後笑出聲來。

危險,紀雲川在那笑聲中只感覺到危險。

而紀羽也沒有辜負紀雲川的這份感覺,三步做兩步走過去端起那早已冷掉的湯,又是三步做兩步回來,擡起手将那碗沒喝完的水餃湯從頭到腳澆了紀雲川一身。

冷宮的冬日與大慶皇宮其餘地方的冬日是不同的。

主子住的宮殿有地龍、炭爐,宮人們便是沒有湯婆子等物取暖,至少屋子能将寒風隔絕開。

可冷宮不同,不僅沒有地龍、炭爐與湯婆子這樣取暖的東西,屋子更是四處漏風凍得人直發抖。

這樣的地方,被潑上一碗早已冷掉的湯,可想而知會是有多麽的難受。

冷。

冷氣仿佛一點點從身上的衣服鑽進皮膚,鑽進肉裏,鑽進骨頭。

一點點将紀雲川刺穿,讓他冷得直發抖,讓他原本便瞧着冷的白玉肌膚漸漸發青發紫,嘴唇也凍得變了顏色。

而這個時候,紀羽還将門打開了。

一陣呼嘯寒風刮過,刮得紀雲川渾身發抖,幾乎要跪立不住。

可紀羽不會就這樣放過紀雲川。

只是凍一凍并不能讓紀羽滿意,他要的比前些日子自己想到的還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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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雲川被紀羽拽到了外邊,在紀雲川還沒站起身的時候便被一把抓住手臂拽出去。

不給他反對的機會,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只拖着人就這樣出去。

發放冬至餃子的太監已經走了,冷宮的妃嫔都回了自己屋裏躲風吃餃子,院子裏空空曠曠,一個人也沒有。

紀羽就這樣拽着紀雲川到了空曠院子的最中央,走路時因為拽得狠了還一腳踩在了他的手上,引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可他的痛并不能讓紀羽放過他,只能讓紀羽覺得痛快,甚至可能會故意踩上一腳,讓他更加的痛。

“冷嗎?冷就對了,叫你到冷宮來還是太舒坦了,你合該過不上舒坦日子。”紀羽一雙眼帶着瘋狂,直盯着他那冷冰冰的一張臉看,似是覺得他的反應不合心意,又拽着他逼他跪在冰冷的地上,“你很痛對不對?母後也是痛的,但所有人都只覺得她是瘋了。這就是你們母子的手筆,紀雲川……不,你不配姓紀,等着孤向父皇要了你,再給你改個名兒充入奴籍,你就永遠都只能是奴隸了。”

奴隸?

紀雲川冷眼與紀羽對視着,瞧着對方眼中的瘋狂與固執,一顆心在這樣的情緒下迅速下沉。

紀羽是真的想毀掉他。

原來他們之間已經不對付到了這種地步了嗎?

可皇後的瘋病,為什麽要全然算在貴妃頭上,難道不是因為皇上變心嗎?

紀雲川想不明白,他閉了閉眼,張了張被寒風吹得幹裂的嘴唇,聲音雖仍舊清冷卻也帶上幾分顫抖。

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濕淋淋地跪在雪天裏實在冷得令人發抖。

紀雲川說:“我自是不願的,但這樣一件只需要皇上同意的事情,殿下又為何到這裏來管我願不願呢?”

這話讓紀羽神色一怔,卻也只是一瞬,随後他冷嗤一聲想譏諷紀雲川幾句,沒想紀雲川後邊還有話要說。

紀雲川又說:“我不過是個庶人,我的意願對殿下,對皇上來說并不重要,難道不是嗎?”

确實,紀雲川的意願根本就不重要。

無論他想不想,對結果根本不會有半分改變。

一個被貶為庶人的假皇子,被如何折磨想來皇上都不會生出憐憫。

何況只是對這些人來說那樣輕飄飄的一句貶為奴籍。

這樣的态度并不強硬,也很明确表明了只要紀羽想,紀雲川這個身份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而且,紀雲川從前也有好友,也有心腹下屬,這些人都沒有被處置,都還留在盛京。

紀羽若想找一個人來威脅紀雲川,那可是太容易了。

可紀羽就是不高興,他就是覺得紀雲川這樣的态度讓他很不舒服。

究竟是為什麽不舒服,紀羽自己也不明白。

他想要紀雲川順從,要紀雲川真的屈服于自己,而不是一副“随你怎麽樣,但我仍舊要挺直了脊梁站着”的姿态。

這樣的紀雲川雖是被紀羽按着跪到了地上去,可紀羽總覺得他是站着的,是站在自己身前的。

一個長身鶴立的人,一個瓊堆玉砌的人,就這樣站在紀羽的面前,讓紀羽有種自己所有瘋狂與怨恨都是沒有意義的感覺。

但這樣的感覺也并不影響紀羽将對徐貴妃的怨恨轉移到紀雲川的身上。

在紀羽看來,徐貴妃與紀雲川母子一體不說,徐貴妃對皇後的一切傷害都是為了紀雲川,他在徐貴妃死後轉而恨紀雲川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在自己的邏輯裏說服了自己,并不去管紀雲川到底知不知道那些事,更不去管紀雲川到底是不是被卷進來的。

紀雲川并不知道紀羽想了那麽多,他只是仰着頭與紀羽對視,看着紀羽臉上神色的變化,并不言語。

這樣的不言語本是避開鋒芒,可紀羽并不是尋常人的思維。

這樣的不言語只會激怒紀羽。

“等着,你等着。孤會折了你的骨頭,讓你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心甘情願在孤身邊當一條狗。”紀羽笑起來,掐着紀雲川的臉看那巴掌印,手指在半邊被打紅的臉上摩挲着,說話時候姿态癫狂,但更癫狂的是他眼中如風暴般的恨意。

紀雲川望着對方眼中的恨意,依舊神色冷冷,并沒有因為對方的話而将太多的情緒波動放到臉上去。

只是他心底其實并不平靜,他仍舊不解紀羽将皇後的瘋病算在自己與貴妃的頭上。

在這樣的不解下,今日紀羽說的話都像是無理取鬧。

可無理取鬧又如何,紀羽是太子,地位高于被貶為庶人的紀雲川,紀羽想在他這兒如何鬧都不會有人說什麽。

紀雲川終于舍得笑一笑了,他伸出手抓住紀羽的手腕,一雙漆黑的眸子倒映出紀羽那張寫滿狠厲的臉。

“我會等的,等殿下來折我的骨頭。”

“只是……我要賭殿下折不成。”

紀羽聽着紀雲川的話,一邊松開他一邊笑出聲來,又在他的眼前來回踱步,說:“好,好得很。孤賭你會像小狗一樣在我腳邊搖尾乞憐,再不複當初那副清高模樣。”

清高?

紀雲川并不覺得自己清高,但他也不打算反駁紀羽。

紀羽這人固執,且只相信自己的邏輯,若是反駁紀羽,怕是今日還要在此處耗上許久。

他的腿在冰冷的地面上跪得已經沒了知覺,再不能拖下去了。

好在紀羽根本沒打算在這裏留太久,他斜睨了紀雲川一眼,招手叫了冷宮的管事過來,吩咐道:“孤要他在你這兒過得生不如死,但孤不想要他死。所以,若有哪裏不好的,以孤的名義去請太醫過來,別叫他死了。”

管事的哪裏見過這等要求,旁人交代照顧冷宮之人多是要人死了的,便是要折磨人,也是死了最好,哪有這樣既要折磨得狠了,又要人活着的。

但太子的要求,管事也不敢不聽,只小心讨好地笑着應下,等太子走了才松了口氣,仿佛終于送走閻王一般。

太子一走,管事的才将注意力放到紀雲川身上。

跪在地上的紀雲川雙手撐着地板想爬起來,那微蹙的眉頭能看出他的動作很是艱難,想是因為穿着濕衣服在外邊跪得久了,腿腳有些不利索了。

這樣的時候正是打壓人的好機會的,但管事的也記得今晨紀雲川那頗有些唬人的氣勢,一時間多了幾分猶豫。而正是這猶豫的時間裏,紀雲川從地上爬了起來,淡淡瞥了管事的一眼,轉身進了自己屋內。

剛剛的碗被紀羽摔碎了,紀雲川又濕了一身衣袍,進來時看到地上的碎片,也沒多猶豫便拿了多餘的灰白衣袍去打水擦身。

冷宮是沒辦法如從前一般沐浴的,至多就是給你些熱水擦身以免人都臭了,至于再多的那是根本沒有。

好在紀雲川從前雖是當皇子的,但許多習慣上并沒有那麽金貴。他取了熱水來擦過身又換上幹淨衣袍,中途一句怨言也沒多說,臉上神色也一直是淡淡的,看起來還真的不在意這個。

管事太監在外邊看着紀雲川走進走出,收拾掉地上的碎片時雖動作并不熟練,但看得出來也沒有因此生了怨。這倒是十分稀奇,叫管事太監看得一時忘了安排人給紀雲川下絆子。

許多被關進冷宮的妃嫔在剛開始一定會因為落差太大而咒罵皇帝或是其他嫔妃,也會因為飯菜不合胃口與冷宮的日子太難熬而跟他們這些冷宮太監鬧。

幾乎每一個進冷宮的妃嫔都是這樣的,雖說紀雲川是個男子,可管事太監剛開始并不覺得他會有什麽不同。

這種落差帶來的崩潰,并不是說換成男子就能承受得住的。

可紀雲川總神色冷冷的,掀起眼皮看人的時候也沒什麽太多的情緒,或走或站或坐時脊背也挺得直,讓人以為他是寒風裏的一棵松。

又冷,又好像會一直立在那兒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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