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重逢(一) (1)

一股濃濃的藥味萦繞在紀雲川鼻尖, 身上與周圍都暖烘烘的,他想該是自己最終又被紀羽救回去了。只是不知為何,這一回卻總感覺有些不同,雖尚未清醒, 但他還是能聽見周遭小聲說話的聲音, 與中間夾雜的抽泣聲。

有什麽人會在東宮哭嗎?

還是因為他其實并沒有被救回去?

可如果紀雲川沒有被救回去,而是死去之後靈魂停留在屍體之上, 那東宮又有誰會為他哭呢?

紀羽嗎?那不可能。

至于旁的人, 若明珠、明環活着尚且有可能, 其餘人大約只會看笑話, 說他終于死了。

紀雲川心中好奇, 眼皮顫着, 嘴唇也微微張開, 手指都動了動, 只掙紮着想醒來。

許是因為他動了動手指, 那邊嘈雜說話聲戛然而止, 随後竟是有一女子匆匆跑來且喜極而泣般驚叫一聲:“雲川,你吓壞娘了!”

雲川确實是他的名字, 可娘又是怎麽回事?

紀雲川可記得那日被叫進福泉宮時見到的一切, 一身石榴裙的徐貴妃倒在地上,地上灑落的是杯中未飲盡的毒酒。

徐貴妃……應該喊徐玥華才對, 她在那個時候已經死了。

況且這個聲音也并不是徐玥華的,那這個自稱他娘的人究竟是誰?

紀雲川皺起眉, 眼皮更加劇烈顫抖着,最後在掙紮當中猛地睜開眼。

眼前是全然陌生的一間屋子,床上的物品更不是他與紀羽任何一人慣用的,那床畔坐着的婦人更是陌生。

這是哪裏?

紀雲川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 想起從前那些人說過的話,一時間更是警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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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是被賣去什麽地方了吧?

紀雲川想到這個,下意識便想要下床與眼前這些人拉開距離。沒想剛有動作便被眼前淚眼婆娑的婦人握住了手,她哽咽着對他說:“兒啊,你這是怎麽了?落水之後,竟是連娘也不識得嗎?”

眼前這婦人,紀雲川是不認得的。

但人家硬要說是自己的娘,紀雲川也不得不懷疑起自己此時身在何處,又變成了什麽樣的身份。

不過,眼前還有這婦人要應付,方才也說了不識得,那不如便裝作忘了許多事。

紀雲川垂眸看着那緊緊握住他手掌的手,抿了抿唇,用那異常沙啞的聲音淡淡道:“許多事記不清了。”

婦人面上驚了一驚,微張着嘴不敢相信地收回手來,又伸出一只手來再一次握住紀雲川的手,另一手撚着帕子便去按住胸口,哽咽着對一旁媽媽模樣的人說:“我想是命數不好,拼了命生下雲川,可大師卻說他活不過十八歲,果然生辰這日便落了水昏迷不醒。原以為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好在老天保佑叫他醒來,可這好不容易醒過來,竟連我都忘了。”

媽媽模樣的人走過來兩步,轉身取了幹淨帕子遞給婦人拭去眼淚,輕聲安慰道:“夫人不必着急,世子即是醒了,往後慢慢的也能想起來。便是想不起來也不打緊,想夫人與世子母子連心,往後也不至于因此生分。”

被喚作夫人的婦人點點頭,垂着眸子長出一口氣,又搖搖頭小聲感嘆了一句什麽,方才帶着濃濃哀傷神色朝紀雲川看來。見紀雲川仍舊有些茫然,撚着帕子轉頭拭了淚,最終又是吐出一口氣叫自己緩了緩,才算是徹底冷靜下來。

紀雲川擡眸觀察那夫人,略有些發福的鵝蛋臉,眼角帶着些微蒼老痕跡,但也能看出那雙桃花眼年輕時候是何種風情。她身上穿了烏色梅花紋豎領偏襟長衫,下邊搭了一件妃色八寶織金馬面,外頭罩了一件藍灰色直領披風,脖子上戴着一塊玉,隐約能瞧見上邊有個魏字。

魏?

盛京姓魏的富貴人家不多,榮國公家是一個,鎮遠侯家是一個,再有便是一些寒門出身的官宦人家。

瞧這屋裏擺設,這家姓魏的,不是榮國公家,便是鎮遠侯家。只是紀雲川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将這答案套出來,即便他剛剛說過自己忘了許多事。

忘記也只是忘記,人的性子哪裏會變得那般多,若叫人發現自己并非原本那人,怕是又要生出許多事端來。

紀雲川想着這個,掀起眼皮朝那夫人看去,二人撞上眼神後竟是不約而同別開眼去。

“好孩子,忘了也不打緊,往後再慢慢想起來便是。”那夫人安慰着紀雲川,又試探着問,“你如今……還記得多少?”

紀雲川又一次朝她看去,做出一副想了小一會的模樣才搖搖頭,說:“半點記不得。”

那夫人愣了一下,似乎還是頗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只是比之方才要好上不少,只是略痛心地別過頭去按着胸口緩了一會兒。待緩過神來,她才轉頭看向紀雲川,說:“不打緊的,既如此,娘便多陪陪你,好将家中之事一一說與你聽。”

紀雲川也沒拒絕,點點頭後又又有些欲言又止,掀起眼皮看那夫人一眼,才說:“是兒子不孝,竟是連父母親族與自己的許多事都忘記了,這才要母親勞心勞力來将從前的事說與我聽。”

“這是說的什麽話,娘與你是血肉至親,說這些生分的話做什麽。往後可千萬不說了,叫你父親聽見了可要傷心的。”那夫人連忙抓住紀雲川的手,搖着頭說了這些話,又想起什麽似的,“咱們這兒呀,是榮國府,你住的院子叫澄心院,至于別處等你好些了娘再帶你去認。再有就是……你叫魏雲川,去歲你父親為你請封了世子,皇上雖病重,卻有太子監國,聽說太子殿下到皇上那兒問了一嘴,便将此事批下來了。”

聽到太子二字的時候,紀雲川整個人都顫了一下,又怕被那夫人察覺出異常,只能低下頭去裝作是身子不爽。

那夫人見狀也沒再往下說,連忙過來瞧他是不是哪裏還不好,喊着人要去請郎中來。

紀雲川也沒說話,只等着自己緩過神來後,才問起別的事:“那父親與母親呢?”

那夫人聽到這話才穩了穩心神朝他看來,露出笑容對他說:“你父親是榮國公魏松,至于娘……娘出身徐家,正是那位娘娘的徐家,不過是旁支,也不大受待見,與家中沒什麽來往。”

即是出身徐家,那平日裏該是喊徐夫人,只是不知從前這位世子是将徐夫人喚作娘還是母親。

不過說來也是巧,這位世子竟與他一樣喚作雲川,也不知是不是生得一模一樣。

大慶對名字并沒有那般嚴格的規定,并不需要避諱皇室中人的名諱,先帝當太子時的伴讀便與他同名,後來當了皇帝偶爾上朝還與大臣們調侃過這個。只是後來那位伴讀死在沙場上,先帝便再不提此事了,更是變得嚴肅古板起來。這些也是從前霍文遠說起的傳聞,至于是真是假倒不清楚,只知道确有一位與先帝關系甚好的大臣,還當過先帝的伴讀。

紀雲川想着這規矩,垂眸又想了許多自己記憶裏的榮國府是什麽模樣,又回憶了一番從前見過魏松時的場景,卻得不到什麽太有用的信息。從前他能接觸到魏松的時候還是皇子,魏松與他交情不深,更沒什麽機會多加接觸,想來想去也只記得是個什麽模樣罷了。

“娘想着,那位與你父親頗有交情的神醫年後便要到京城來,到時候叫他再給你看一看,若能叫你想起來最好,想不起來也不打緊。”徐夫人輕拍紀雲川的手背安撫着他,又笑着叫他先休息一會兒,她去與郎中聊聊此事,再問問有什麽忌口的好叫小廚房送些吃的來。

“好,謝謝娘。”紀雲川一直聽徐夫人自稱娘,便也跟着喊了起來。

沒想徐夫人有些震驚地模樣瞪大眼看他,随後撚着帕子拭去瞬息間便盈滿眼眶的眼淚,說:“你好些年沒喊過娘了,當年……罷了,不提了,你忘了也好。”

當年?

紀雲川蹙眉,心中咀嚼着這兩個字,心中猜測徐夫人母子究竟發生過什麽事,叫這位世子不肯喊娘。

不過這會兒也不是去探究這些事的時候,他連自己的事情都沒理清楚,又如何去管旁人。

這般想着,他也沒再去想這位世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裝作不很舒服的模樣躺了回去。

徐夫人見狀,急急忙忙想去叫郎中進來,卻被紀雲川拽住了手,見他搖頭,徐夫人略一猶豫,也就算了。

醒來已經兩日,紀雲川多少摸清身邊的情況,如這位世子屋裏有兩個大丫鬟,一個叫琴棋,一個叫書畫,底下還有個名叫莺歌的貼身丫鬟十分跳脫,又有一個叫燕舞的要恬靜一些。小厮只兩個,一個叫青竹,一個叫紫竹,瞧着都是沉穩能幹的,只是有些沉默寡言,并不大好問話。

至于澄心院外的,紀雲川也在莺歌那兒打聽來不少,說是榮國府本還有位姑娘,但出嫁那日不知遇上了什麽事,竟是在拜堂的時候撞柱自盡了。莺歌悄悄告訴紀雲川,說世子當年知道姑娘明明不願意,可是夫人硬要她嫁人,這才逼得人在拜堂當日自盡,可他們底下人總覺得事情并沒有那般簡單。

莺歌所說的事,紀雲川都記在了心裏,但并沒有太快去探究這究竟怎麽回事,他如今需要做的是先熟悉這個身份,再想辦法避開紀羽。

紀雲川剛醒來的時候沒去瞧鏡子,可等到他睡了一覺醒來之後路過銅鏡,才發現這位世子與他生得是一模一樣。

怎麽會有這樣的巧合,世上怎麽會有生得一模一樣的人,還不是同母所出。

若生得不是一個模樣尚且還好,往後他只躲紀羽躲得遠遠的,從此再與對方沒有交集。可這般生得一模一樣,若哪一日剛好被紀羽瞧見他這張臉,那豈不是亂套了。

紀雲川不覺得紀羽對自己有什麽感情,但他忽然就那樣死了,想來紀羽是沒有出夠氣的。若叫紀羽瞧見他,怕是要将他抓回去再如往常那般軟禁起來。

紀雲川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了。

他不想被困在東宮裏,不想被紀羽當做娈寵……

而且,以紀羽從前的脾性,若發現紀雲川重生在了旁人身上逃離他身邊,到時候免不得要遷怒整個榮國府。

這人動不動就發瘋,紀雲川不得不防。

這般想着,尋了個日子,紀雲川到徐夫人那兒去問了往後的打算,想着能不能離開盛京去別的地方。

“你想出京?”徐夫人聽到這話直皺眉,滿臉都歇着不贊同。

“是,娘不必擔心,兒子不過是……不過是不喜盛京罷了。”紀雲川垂眸說着這模糊得很的話,心中想着待會兒該如何與徐夫人解釋自己不喜歡盛京。

沒想徐夫人聽了之後只嘆氣,搖了搖頭,又拉過紀雲川的手,只拍拍他的手背,輕聲道:“雲川,娘與你父親再考慮考慮,瞧什麽時候出京好一些,不會硬逼着你留下來的。”

紀雲川眼皮一掀,聽着這話有些哪兒不對,心中猜測估摸着是這世子的姐姐那事,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含糊應下。

外頭的消息,紀雲川并不去打聽,每日只在榮國府內走動,也并不出門。遇上有人邀約的時候,也只抱病不去,聽莺歌說,外頭漸漸傳出了榮國府世子要病死了的流言,氣得莺歌就想出門去與人理論,不過都被他攔了下來。

理論這些有什麽必要,外頭說他得像他真的出不得門才好,到時候才不會有許多事要榮國府世子一定要來。

只是紀雲川刻意去回避外邊的消息,還是偶爾能聽到一些。

約莫上元那日,徐夫人想叫紀雲川出去走走,他本是不願去的,可瞧見徐夫人那期盼的目光,一時間又有些狠不下心來拒絕,只好答應就在馬車裏不出去。

能跟着走出榮國府的門已經是許久未曾有過的事,徐夫人也不計較出不出馬車,只瞧着紀雲川戴上幕籬,張了張嘴想問什麽,卻在他收拾好走來時選擇什麽都不問。

幕籬多是女子出門遮掩面容用的,男子戴幕籬是極為少數的事情,紀雲川便穿了一身男女皆可穿的衣袍出門,被當成女子也沒什麽,只要不叫紀羽藏在盛京各處的眼線發現他就好。

上元燈節是極為盛大的節日,這日盛京百姓都會到街上去放燈,還會到河邊去放河燈許下自己的願望。大街上都是節日熱鬧氣氛,那節禮俗氣與每個老百姓臉上笑容,叫人對這一切心生向往。

從前紀雲川便喜歡出宮來,後來沒了機會自是不敢奢望,如今瞧着眼前情景,心中歡喜之際又有難以言明的難過情緒湧上心頭。不知為何難過,他自己也說不清更想不明白,只能垂下眼用那細長的睫毛掩去眼底思緒。

其實這位世子的樣貌也不能說與紀雲川生得全然一樣,二人面上還是有那麽些許的不同,也許是因為那眼角淚痣,竟是叫本就眉眼多情的一張臉更添幾分豔色。

真要說起來,這世子的樣貌還要更像徐玥華一些。

紀雲川想着這個,擡手摸了摸自己眼角淚痣,想着也許紀羽也不會将他如何呢。

紀羽瞧着也不像會找相似之人當替身的人,若紀羽像皇上那般找相似之人當替身,那早在他在的時候便會找替身了,何必等到現在才找,還得讓自己承受身邊人失去掌控的痛苦。

是,紀雲川并不覺得紀羽對自己有什麽感情。

他一直都覺得紀羽只是享受掌控他的樂趣,而不是與他在相處的那些日子裏生出什麽感情來。

紀雲川垂眸想着這些,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上元燈節看燈最好的地方,還是盛京最繁華的酒樓錦繡樓。上到二層的雅間去,開窗往外一瞧便将上元燈節盛景盡數收入眼中。徐夫人瞧着很是喜歡這樣看燈,且雅間頗為隐蔽,紀雲川也沒有拒絕到錦繡樓上去這件事。

跟着上了錦繡樓,紀雲川才擡起頭便瞧見迎面走來一對璧人,那熟悉身影讓他愣在了原地,反應過來之後匆忙朝徐夫人身邊靠去,手發着抖抓住徐夫人的袖子。

徐夫人見狀奇怪地朝那邊看了一眼,見是霍小将軍夫婦,挂上笑容朝他們一颔首算是打過招呼。

榮國府魏家與霍家不算特別熟識,但因為徐夫人出身徐家,見到霍文遠也不好不打招呼。何況徐夫人的妹妹還嫁進了解家,更是不能不笑臉相待。

好在霍文遠夫婦與徐夫人也只是點頭之交,便這般打了招呼就要走開。可不知為何,霍文遠路過那頭戴幕籬之人身旁時似有所感般朝那人看去,眉頭一皺,竟是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前脫口問出:“敢問夫人,這便是魏世子嗎?”

紀雲川聽霍文遠這般一說,脊背僵硬地停下腳步,閉了閉眼,回過身朝對方打了個招呼。徐夫人見狀便明白自家兒子是不願意與此人多來往,便只是敷衍地稍微介紹了一番,又借口約了人在雅間等着,便帶着紀雲川離開了。

紀雲川進到雅間才松了口氣,閉了閉眼讓自己緩一緩神,也沒摘去幕籬,只這般坐了下來。

徐夫人也沒說什麽,只叫人送了些茶點上來,好叫他們母子好好兒看燈。

其實雅間內瞧外邊是瞧不大真切的,若真想看燈,還是得到窗戶邊上去,才更好瞧瞧外頭盛景與那街上熱鬧。

紀雲川想瞧瞧外邊那令人向往的熱鬧,又怕一望出去又一次瞧見哪個熟悉之人。若他沒死,如今遇見霍文遠定是要問問紀羽究竟拿什麽威脅他。可他如今死了,與從前再無瓜葛,等磨得榮國公夫婦肯放他離開盛京,便再也不必與盛京扯上關系。

何況若他沒死,紀羽也不會願意讓他見霍文遠,他被困在東宮裏,連霍文遠的面都見不到。

所以這樣的往事也不必去想太多,左右紀雲川已經死了,再如何想從前的事也是沒有用的,不如以魏雲川的身份好好兒活下去。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的不到窗邊去瞧瞧熱鬧,今夜不瞧便要等到中秋了。”徐夫人見紀雲川坐在不說話也不動,笑着喊了他一聲。

“中秋興許已經出門去了,怕是……那兒子去瞧瞧熱鬧。”紀雲川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擡眼看向徐夫人時剛好捕捉到對方一閃而過的難過情緒,連忙調轉話頭說自個要去看燈。

徐夫人也連聲說好,目送着他朝窗邊走去俯視那街上盛景。

盛京的百姓多會自己做燈,便是不會也會在路邊買一盞,随後人人提着燈在路上談天說地。也有人戴上面具在路上行走着,男男女女都有,聽說還有人在上元燈節邂逅自己一生所求。

一生所求……紀雲川早已不奢望了。

他只求好好兒活下去,不要再牽連任何人。

他閉了閉眼,看着那底下的熱鬧,突然就陷入了回憶當中,回憶起從前與徐玥華一塊兒過的每一個上元燈節。

這時候,不知從何處來了一陣風,将紀雲川的幕籬吹開,露出他那看成絕色的一張臉。

随後底下不知是誰剛好擡頭看來,喊了一聲“好漂亮的郎君”,引得許多人都擡頭看來。

恰好那風大得很,他的幕籬被吹開之後也沒落下來,他垂眸發現許多人看來時連忙擡手去按住幕籬上的紗。沒想就這樣剛好與底下路過的紀羽對上了目光,驚詫當中他看見了紀羽眼中堪稱癫狂的神色,轉身抓住徐夫人的手逃也似的往錦繡樓外跑。

怎麽會遇上紀羽……

紀羽又怎麽會來這裏……

紀雲川記得,從前紀羽過上元燈節,不是留在宮裏參加宮宴便是待在東宮戲弄他。他不在東宮那紀羽也該是在宮宴上,怎麽會出現在宮外呢。

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也很難與徐夫人解釋什麽,只能說自己不大舒服想回去了。

徐夫人最怕紀雲川出事,聽到這話跑得比他還要快些,連忙把他塞上馬車便叫人往回趕,還囑咐小厮先一步去請郎中過來。

紀雲川坐在馬車上還有些後怕,掀開車簾子往外想看看外邊如何了,剛好就看到紀羽陰沉着臉領了一隊錦衣衛往錦繡樓裏走。瞧着還不止這般,一名錦衣衛堂上官站在錦繡樓外正與穿着青綠錦繡服的手下說着話,瞧他們的動作像是要叫人把這兒的人都留住似的。

紀羽這是做什麽?

若是因為瞧見紀雲川的臉以為他還活着才如此憤怒,那也是不應該的。紀羽當時該是瞧見了他的屍體,總歸不會以為他詐屍還魂了。

重生到別人身上這樣玄乎的事情放在從前紀羽定然是不信的,那如今将詐屍還魂的事情放到紀羽面前,想來紀羽也是不肯信的。

紀雲川皺了皺眉,摘下幕籬轉頭看向徐夫人,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問:“太子……太子這些日子都做了什麽,娘知道嗎?”

徐夫人有些奇怪紀雲川問這個做什麽,但想着紀雲川能關注一些外邊的事也是好的,便也沒有多問,只是說:“他呀,就是個瘋子!将那個假弟弟收做娈寵,聽說還把人折磨死了,最後死了像是後悔了,滿天下找方士要人把那假弟弟救活。聽說啊,那人的屍首都還留着不許下葬呢!真是個瘋子,活着的時候不疼人家,給折磨死了才來這般求人活過來,要知道人死不能複生,他後悔也沒用!”

紀雲川聽着這話愣了一下,垂眸想了想從前的事,掀起眼皮又想為紀羽辯解其實自己的死并非因為紀羽,但看到徐夫人那神色時卻又抿了抿唇咽下到了嘴邊的話。

也不能全然說不是紀羽的錯,若非紀羽那般對他,時不時想起來才稍微把他當個人看,也不至于叫他被人如此貶低羞辱。若是當時紀羽對他好一些,至少叫外人知道紀羽對他很是不錯,紀雲翰也不敢那般上門找他的麻煩。

紀雲川嘆了口氣,也沒再想這個,只是有些奇怪地擡眼看向徐夫人,心中想着徐夫人怎麽為了這事那般生氣,一般人不應該是覺得是他不好嗎?但不等紀雲川多想,便一瞬間想到徐夫人姓徐,雖說不與徐玥華是一房的,但到底都是徐家的人,向着徐玥華的兒子也是尋常事。

“那位娘娘是極好的人,可惜了……若當年不被強逼着進宮該有多好。”徐夫人嘆了口氣,牽過紀雲川的手輕拍着他的手背,嘆了口氣。

紀雲川沒接話,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扮演着不知此事的失憶之人。

回到榮國府後,紀雲川并沒有放下心來,既然連徐夫人都說紀羽是個瘋子,想來紀羽是不會放過他的。即是不會放過他,那就算是從前紀羽那個性子想都會找到榮國府來,何況是如今被稱作瘋子的紀羽,想更是會找上門來。

若紀羽再瘋一點,想還會直接帶人來将他抓回去。

紀雲川不想被抓回去,他到時候要麽咬死不承認,要麽只能……罷了,他求紀羽無用,人死了還牽連榮國府。

只有他活下來,還屈服于紀羽,才能在因為他的死而瘋魔的紀羽手下報下所有人。

可若是這般……若是這般,豈不是與從前并無分別了嗎?

紀雲川閉了閉眼,想着不能坐以待斃,便又從莺歌口中打聽了許多民間對于太子的傳聞。

莺歌奇怪于紀雲川怎麽會對太子感興趣,但還是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他。

傳言說那個除夕夜,太子叫紀雲川穿着女子夏衫到雪地裏跪着,還潑了他一身的冷水,又譏諷地看他,叫他等自己從宮宴上回來才許起來。可宮宴持續了很久很久,聽說中途大太監李全昌還帶來了皇上的一些話,叫宮宴又拖延了許多時間。之後太子離開宮宴,便将紀雲川給忘了,等到第二天想起來,紀雲川已經渾身都蓋滿了雪,生生凍死在宮道上。

紀雲川聽着這話,掀了掀眼皮,看向莺歌的時候帶上幾分複雜,張了張嘴想以當事人的身份否定一些明顯胡編亂造的傳言,可又怕不好與莺歌解釋自己如何知道這些的。且在莺歌等人眼中他是忘記許多事的人,按理來說連太子都不該認得的,又如何知道宮牆內的事。

紀雲川不想添出許多麻煩,便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看了看外邊的天色,叫莺歌早些去休息。莺歌本是想将外頭傳言裏太子與紀雲川纏綿悱恻的虐戀講給自家世子聽聽,沒想卻是被叫去休息,一時間有些不願意,撇撇嘴意猶未盡地擡眼看向紀雲川。

他知道莺歌是個收不住話的,搖搖頭對她說:“早些休息,我不大舒服,也要睡了。”

莺歌聽了慌忙要去叫人,卻被他隔着衣衫按住手腕搖了搖頭,說:“別去,睡一覺就好了。”

莺歌本還有些不放心,但想着方才郎中剛來看過,他自己也說沒事,才稍微放下心來。

此時此刻的東宮之內,紀羽黑着臉聽面前錦衣衛禀報查到的線索,眉頭緊鎖着問:“他到榮國府去做什麽?回來了不到孤身邊來,還跑去別人家裏,你去把他帶回來。”

錦衣衛堂上官面露難色,猶豫着解釋道:“殿下,那人是榮國府世子,臣這兒有他的畫像,只是與……與那位有些相像罷了。”

“相像?不可能,世上哪有像到那等程度的人,必然是孤的誠心感動上蒼,這才叫他回來與孤長相厮守。”紀羽瞪了錦衣衛堂上官一眼,并不将他說的話當真,只覺得對方是不許自己與紀雲川在一塊兒。

紀羽回想起那夜,痛徹心扉的感覺仿佛還殘留在他身上,叫他痛不欲生。

除夕那夜,忽的下了大雪,紀羽想着早些回去見紀雲川,卻是被許多人許多事絆住腳步。等到他的眼線跑來尋自己,說是路上也被許多事絆住腳步,好不容易才趕來将紀雲川之事告知他,可等他趕到之時,紀雲川已經被凍得沒了氣息。

那時候紀羽只覺心中痛意将自己整個人幾乎淹沒。

他抱着死去的紀雲川,小心而又帶着濃濃恐懼去觸碰紀雲川冰冷的身體,心頭仿佛被重錘一下下敲擊着。

他的腦中不禁回憶起過往種種,那些紀雲川被他困在身邊的日子。

他在回憶中漸漸發現了不對勁,發現自己其實一直是眷戀對方的,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很喜歡與對方待在一塊兒。

紀羽等到失去了才發現,他早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這個仇人。

其實這個所謂的仇人并不完全算是仇人,一切的一切紀雲川都沒有參與。

若說假皇子這個身份傷害了誰,那也是皇上,跟他紀羽其實并沒有什麽太大的關系。

真正傷害皇後的人,是皇上和徐貴妃,而徐貴妃會與皇後對上,不過是因為皇上借皇後娘家的手去殺死徐貴妃的愛人,促使徐貴妃被逼着進宮,又被困在這朱紅宮牆內。

這麽想來,好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好像每個人都有苦衷。

只有一個人是為了自己一絲貪念便去作惡的,那就是皇上。

紀羽其實一直都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看着皇後那狀似瘋魔的模樣,心中總是不平,這份不平也讓他困在其中,叫他看不清許多東西。

其中便包括他對紀雲川的感情。

紀羽按了按眉心,擡手讓錦衣衛堂上官滾。獨自一人走到那還留着紀雲川所用之物的屋子,抱着紀雲川留下的衣物痛苦地閉上眼,将那早已沒了對方氣息的衣物拿起來,将臉埋入其中,失聲痛哭起來。

他從來都沒想過要讓紀雲川死,他甚至想過往後的日子要怎麽與紀雲川一塊兒過下去。

可紀雲川卻先一步離開了自己,好在老天有眼,讓紀雲川回到這個世界上,讓紀雲川能夠有機會回到他的身邊。

紀羽偏執又瘋狂地覺得紀雲川就是為了自己回來的,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紀雲川為什麽死了還要回到這個世界上。

他這般想着,心中更是執拗地覺得紀雲川是喜歡自己的。

但如今紀雲川沒有回來找他,他又該如何做才能好好兒将人接進宮中。

紀羽沉思起來,若是他從前的性子,定然以皇上的名義直接下旨賜婚,可紀雲川知道皇上此時根本下不了這份聖旨,肯定知道是他的手筆。從前他做得許多事便不讨紀雲川喜歡,如今若是再這般做,怕是要惹對方生氣。

從前未曾想過自己做的事可能會叫紀雲川生氣,如今卻是小心起來。連紀羽自己都嘲笑自己,從前究竟是如何的癡傻才連自己的感情都瞧不清。若非老天有眼,他又如何有這樣的機會再與紀雲川長相厮守。

直接借皇上的手下旨不行,那紀羽就得想辦法叫紀雲川同意,方才好将人好好兒帶回來。

叫紀雲川同意其實并不算一件簡單的事情,即便紀羽執拗地覺得紀雲川是喜歡自己的,但他還是能明明白白意識到不願意回來的紀雲川是在生他的氣。

既然生他的氣,那他就得好好上門賠禮道歉,好好将人哄回來,到時候才好彌補從前虧欠紀雲川的許多。

這般想着,紀羽眼珠子一轉,決定在明日下朝的時候見一見魏松。

許是因為昨日見到紀羽的事叫他驚魂未定,紀雲川一大早便醒了過來,躺在床上睜着眼緩了小一會兒才叫自己平穩下心情。想着到底也睡不着了,便撐着身子坐起來,外頭的琴棋聽見動靜,領着兩名貼身丫鬟進繞過屏風到裏間來,沉默着伺候洗漱。

琴棋與書畫都不多話,但相比書畫的古板寡言,琴棋還是要活潑一些的,只是若拿來與莺歌相比,那還是十分沉穩寡言的。

等到紀雲川穿戴整齊,琴棋才擡眸看了一眼紀雲川,問:“世子怎的這般早便起了,前頭大廚房怕是還沒備好早飯呢。”

一旁的莺歌見琴棋說話了,也忍不住出聲說:“是不是世子昨日出門一趟,覺得外頭甚是有趣,今日打算也出門去轉轉?”

琴棋警告地瞥了莺歌一眼,示意她莫要在主子跟前放肆,莺歌知道琴棋刀子嘴豆腐心,吐了吐舌頭便躲到一旁去。只是莺歌到底是安靜不下來的,在一旁也總想着說點什麽,若非琴棋在這,怕她還要湊在紀雲川身旁多說許多話。

收拾整齊後紀雲川便到外間去吃早飯,用過之後想着也沒事做,便與前幾日一般去了澄心院的書房內去看看書。這具身體比紀雲川原先的要健康許多,雖說不至于壯實到哪裏去,但至少是個健健康康的人。這樣的身體是從前紀雲川很羨慕的,只是他到底有些愧對這位世子與榮國公一家,就這樣占了人家兒子的身體。

這讓紀雲川有時候面對徐夫人的時候總生出幾分愧疚來,但這份愧疚在時間的沖刷下也在漸漸變淡,且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世子與自己生得實在是太像了,說是雙胞胎都有人相信,可他們确實異父異母,甚至都不出生在一個地兒。

也許其中另有隐情,也許是紀雲川想多了。

不過紀雲川也沒空閑去想這些事,這日中午,他突然被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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