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倒想問你做什麽
北寧伯府家宴開始前,三奶奶說在友人那過了病氣,胸悶氣短,頭暈不适,晚上就不出蕪序苑了。
老太君聽歸雁說罷,嘆口氣,心疑林昭昭到底介懷,借口推掉家宴,卻也有幾分擔心:“快請郎中來瞧瞧。”
歸雁回:“回來的時候,我們順路去仁濟堂看過,抓了幾副藥,三奶奶說,勞老太君擔憂,實在過意不去,明個兒再來賠罪,望老太君元宵節開開心心的。”
老太君又叮囑幾句,叫李歡家的拿一些補品給歸雁。
Pao pao
歸雁行了謝禮。
回到蕪序苑,滿霜見只有歸雁,還有些奇怪:“三奶奶呢?”
皇宮,榮和殿。
殿外,兩排宮人提着紅燈籠,照得漢白玉石階瑩瑩光亮,官員頭戴皮弁,身着朝服,拾階而上,相互拱手賀喜。
因去歲東宮造反沒辦成的除夕宴,并成今日上元宴,辭舊迎新。
而此時,在殿前刻有盤繞龍紋的柱子後,權傾朝野的靖國公爺,臉陰得要滴墨水,他抱着手臂,倚靠于柱子,道:“說吧,怎麽回事。”
林昭昭籠在袖子裏的手,輕輕摳着指甲。
李彰說:“林夫人見過那譯語人,她的南诏語,不比譯語人的差,況且一個時辰內,确實也找不到會南诏語的人。”
裴劭仰頭,揉了揉眉骨,長吞一口氣,他斜睨林昭昭:“跟在我身邊,不要亂走。”
林昭昭應:“好。”
裴劭轉過身,腳步收了收,說:“除了翻譯時,別亂說話。”
林昭昭又“嗯”了聲。
走出兩步,裴劭又停下來,叮囑:“東西不要亂吃,眼睛不要亂看,耳朵不要亂聽。”
林昭昭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忽的自嘲一笑,用只有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道,“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可以安心了麽。”
裴劭身形頓住。
小片刻,他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林昭昭垂下眼睛,束着手,跟在裴劭身後三步。
譯語人的席位本在南诏使者旁邊,裴劭讓宮人調換到他這邊,手挽拂塵的大太監孫吉春迎上來,指揮其他宮人弄好。
孫吉春看到裴劭身邊的林昭昭,便是他在宮裏見過不少美人,也不免覺得驚豔。
林昭昭身着寶藍色閃緞圓領服,這衣服對她來說有點寬大,好在她和譯語人身高差不多,所以只需要用別針稍微修飾一下輪廓,雖還是有點寬,卻更顯綽約。
這個顏色尤為襯她氣色,再看她腰束玉帶,腳踩皂靴,頭戴烏紗帽,黛眉粉面,兼顧男子的俊、女子的俏,着實清麗脫俗。
只不過,這女譯語人,卻是第一回見,且看樣子,靖國公爺還……
孫吉春在宮中幾十年,極擅察言觀色之道,看出裴劭眉峰緊繃着,顯然是在意極了。
自然,他絲毫不露驚訝,還笑眯眯地朝林昭昭鞠了一禮。
稍頃,各位王爺進殿,裴劭坐在原位,目視前方,卻低聲對林昭昭說:“從左到右,趙王、安王、順王、晉王……”
林昭昭不着痕跡地打量那些王爺,把他們的臉記下,以防萬一。
突的,只聽裴劭說:“都是蠢貨,不用記。”
林昭昭:“……”
不一會兒,聖人銮輿駕到,群臣起身行禮,聖人年已六十八,着一身玄黑地繡金龍衮服,冕旒的五彩珠玉後的面容威嚴端正,雖鬓發灰白,精神甚矍铄。
他坐于上首,道:“平身。”
群臣落座,各藩國使者來見,因今年的變故,這些使臣在上京等了半個月,才得見天顏,此番百般表忠心,得聖人的賞賜,又是滿嘴溢美之詞。
裴劭把弄爵杯,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穿描金長袍大口褲、頭戴包頭巾的南诏使臣出現,他才擡起眼。
林昭昭注意力一直高度集中,此時撫平衣擺褶皺,站起身,朝聖人行臣禮。
她過去沒接觸過朝臣的禮節,都是在那一個時辰內學的,但她儀态好,動作大方,行雲流水,看不出半點疏漏。
她着這身男性的衣服,在朝臣中不夠明顯,雖宴席開始前,就有人留意到她,但此時,更多朝臣才發現,今年的譯語人是個女人。
殿內有片刻的細語聲。
聖人傾身,觀察林昭昭,道:“哦?今年裴愛卿找的譯語人是女子?”
裴劭站起來,行禮:“是,此人乃林氏,在南诏語的造詣,不比董先生差,便也正好叫南诏使者看看,我大祁人傑地靈,女子亦不輸男子。”
這話說得真滿,不過一個女人而已,朝臣中不乏這般想的人,但見是靖國公帶來的,即使他們心存懷疑,也不會當面指出。
只是,若此女發揮不好,明日都察院彈劾裴劭的奏折,就要堆滿禦案,倒有些人存了看熱鬧的心思。
聖人偏寵裴劭,自然覺得他說得對:“裴愛卿言之有理。”
裴劭用眼神示意林昭昭上前去。
直到此刻,林昭昭手心才冒出一些汗漬,她面上絲毫不顯,只與那使臣一揖,笑了笑,用南诏語說:“使臣,請。”
使臣朝聖人一揖,甫一開口,林昭昭眼睑微動,立刻跟上。
她只和使臣錯開一個音節,他說到哪她便譯到哪,使臣聲音粗厚,林昭昭聲音清越,兩個聲音與語言不同,大臣們只聽得林昭昭的譯語。
到最後一個字說完時,滿堂皆靜。
那南诏使臣也驚訝地看着她。
這種寂靜,讓林昭昭心內一沉,手指掐了掐手心。
她不知道的是,以往譯語人的翻譯,都是南诏使者說一句,譯語人翻譯一句,而不是像這般,竟然同時譯完南诏使臣的話。
幾乎沒人想得到,她有這般能耐,當真應了裴劭那句女子不輸男人。
裴劭端起爵杯,遮住唇角的弧度,但那雙眼睛略彎起,光澤閃爍,像一池星子點綴其中,壓着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驕傲。
忽的,聖人的拊掌聲打破安靜,他大笑道:“林氏确是奇才,有賞!”
林昭昭這才反應過來,放松緊繃的背部。
聖心大悅,朝臣不管是否真心,皆是稱贊,而明日禦案上的奏折,也會少一半。
跪謝賞賜後,林昭昭退回來,方覺雙腿有些發軟。
她手放在膝蓋上,背脊挺直,低聲說:“沒給你丢人吧。”
裴劭勾起唇角,不緊不慢地“嗯”了聲。
宮女端着祥雲紋木托盤,有條不紊地上菜,一個牡丹紋提梁酒壺放在林昭昭案幾上。
裴劭依然不曾旁視,卻道:“裏面是茶。”
林昭昭愣了一下,她剛譯完那麽多話,确實是喉嚨發幹,便倒出杯茶,小喝幾口潤潤喉。
大殿上,舞姬身姿翩跹,樂師鳴鐘擊磐,一派和樂。
宮宴的菜看着精致,分量卻很少,而且林昭昭憑直覺,這菜口味也不好,旁的大臣也幾乎沒人吃菜,這菜就是裝飾。
大臣們喝酒也只是輕抿,不敢多喝,想來在榮和殿無法如廁,為避免尴尬,大家都不吃東西。
林昭昭猜,他們進宮前會吃點東西墊肚子。
只是,方才時間甚急,她要和先前的譯語人溝通,又要學禮儀,換衣裳,根本就沒來得及吃點什麽。
林昭昭手輕輕按了按腹部。
老毛病又犯了。
距離宮宴結束,還有一個時辰,如果聖人提前走,各位王爺離去,她應當也能走,可今日聖人興致頗高,似乎要通過此宴證明他尚未疲老,東宮謀反是一場笑話。
林昭昭想着宮裏的事,來分散自己注意力。
學禮儀時,李彰把宮裏的情況說了一下,林昭昭之前足不出戶,只是模糊知道一些,經李彰這麽說,便也明白,太子謀反,最重要的緣故,是怕自己熬不到當皇帝的時候。
過了這個年,太子五十歲,而聖人體魄康健,太子這麽多年居于人下,權力時常被聖人打壓,最終籌劃這場宮變。
說到底,天家無情。
又過了幾刻,林昭昭實在撐不下去,她拿起筷子,撥弄面前的水煮肉片。
只聽裴劭突的問:“怎麽?”
想起裴劭那些叽叽呱呱,林昭昭沒回,撂下筷子。
直到最後一刻,聖人才離場,大臣們這才沒那麽拘束,起身敬酒,裴劭這邊相對冷清,只有幾位大臣過來,其餘人,是想來又不敢來。
這裴公爺的脾氣,群臣都是領教過的。
沒一會兒,裴劭也站起來,竟是不等幾位王爺相繼離場,便要先走。
林昭昭沒精力注意那幾位王爺的臉色,終于可以回去,讓她大松口氣,她跟在裴劭背後,偷偷用袖子抹掉額角汗水。
剛出榮和殿,孫吉春的徒弟方勝德迎上來,恭敬道:“裴公爺,陛下給林氏的賞賜,是送到哪處呢?”
林昭昭這才記起還有這事呢,聖人賞了她黃金五十兩,可不能送到伯府。
“送到國公府。”裴劭就這麽定了這筆賞賜。
林昭昭無可無不可。
她看得出來,聖人極為欣賞裴劭,給她的賞賜,是看在裴劭面子上,要沒有裴劭,她還拿不到這筆錢。
方勝德應聲是,又對林昭昭道恭喜。
裴劭皺眉,臉色微冷,方德勝不再寒暄,連忙弓着身子讓開。
一出宮,裴劭驟然回過身,目光筆直地盯着她:“林昭昭,你到底怎麽了。”
林昭昭愣了愣。
她不知道自己哪裏露出的端倪,難道是臉色不好?應該不是,她今日略施薄妝,能掩蓋住臉色,剛才方德勝也沒察覺什麽。
她攥緊手,淡淡地說:“沒事。”
聲音有點虛弱,她提口氣,補了一句,“有點累而已。”
裴劭唇角繃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轉身找到等待在宮外的胡天,胡天正守着兩匹馬打盹,此時見裴劭出來,清醒過來,忙道了聲:“爺!”
裴劭沒有理會他,冷臉上馬,拉着缰繩,拍馬絕塵而去。
胡天撓撓腦袋,立刻騎馬跟上。
林昭昭登上李彰安排的馬車,車輪骨碌行走起來。
車內,林昭昭軟身,死死咬住嘴唇,捂住腹部。
因為徹底放松,胃的絞痛讓她冷汗涔涔,挨着挨着,疼痛還帶來眩暈感,這種眩暈感,讓她聽到外頭好像有馬蹄聲,馬車好像停下來了。
不對,馬車是真的停了。
出了什麽事?
林昭昭忍着疼,正要掀開車簾,倏地,車簾被一只大手用力扯開,鼓起一陣風。
林昭昭驀地愣住,居然是裴劭!他不是走了嗎?
裴劭一手掀着車簾,擡腳踩在車轅處,呼吸聲又急又重,一聲聲打在林昭昭耳膜上。
他眯起眼睛,看清她捂着腹部的手,看清她額角的汗珠,看清她咬得發白的嘴唇,他眼瞳遽然縮了縮。
下一刻,他矮身踏進馬車。
馬車一下子逼仄,林昭昭震驚地盯着他:“你要做什麽?”
裴劭欺近她,劍眉緊擰,雙眸含着怒火,道:“我倒想問你做什麽,不适為什麽不說?”
林昭昭腦子空白。
她驟然呻.吟出聲,胃的絞痛,疼得她眉頭直打結。
裴劭大馬金刀坐到她身側,他抿着嘴唇,一手拉住她的手,另一手掌按在她腹上。
溫煦的熱,從裴劭手掌傳到林昭昭的胃,瞬間,暖意從她的胃傳到四肢百骸,絞痛逐漸平息,冰冷的手腳也慢慢回溫。
淡淡的冷松香,彌漫在兩人之間。
裴劭上眼睑耷着,長睫低垂,甕聲甕氣道:“好些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