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些沒?”
好些沒。
這三字,這時節,與往年往日的某時某刻,猝然相接。
林昭昭些微恍惚。
裴劭似乎也想到了,他默不作聲收手,往旁邊坐一坐,擡手掀開雲青色的車簾。
十五的月光盈盈,沿窗格子的輪廓灑進車內,柔和了他面部的線條,更顯俊美,只是,他的神态僵硬,閉了閉眼,帶着些微懊意。
過了會兒,他聲音淡淡的,說:“只是事出從急。”
林昭昭目光放到窗外,不輕不重地說了句:“無礙。”
今年的月并不十分圓,遠遠望去,仿佛被磨掉一角,是蹩腳的工匠失敗的作品。
上京的夜空,樓宇錯落相間,燈火煌煌,被妝點得很精致,而西北的夜空很純粹,遼闊空曠,深邃幽寧。
也是上元節,那年林昭昭十一歲。
忘了是哪個将員府邸辦的上元宴,聚了不少同齡的女孩兒,她們最大十二歲,最小才七八歲,穿着顏色鮮亮的夾襖,頭上梳發髻,簪頭花,有的還戴着鑲花縧紅紗帽,光是聽她們笑聲,便叫人心生向往。
林昭昭幾次想上前去,可低頭看自己灰撲撲的衣服,腳步就滞住。
她還是每天在大街上瘋玩,林尚很忙很累,都不管她,也沒覺得不對,涼州鄉下的小孩都是這樣過來的。
終于,林昭昭下定決心,對女孩們道:“我也想和你們一起玩。”
笑聲暫歇,幾個小姑娘面面相觑。
排大的是一個十二歲女孩,她眼眸一轉,答應:“好啊。”
林昭昭既驚又喜,卻看那女孩拉着其他人圍成一圈,說了些什麽,立時,本來還不太情願的其他人,都笑嘻嘻的,也同意了。
那女孩對林昭昭說:“我們來玩摸瞎子,你當鬼!”又說:“你拿手帕捂住眼睛……你該不會連手帕都沒有吧?”
林昭昭一臊,腳尖輕點地,沒吭聲。
另一個女孩拿出一條素色手帕,說:“這條花色不好,我不要了。”
她們拿這手帕蒙住林昭昭的眼睛,把她領到園圃前,說:“你數二十個聲,然後來找我們。”
說完,她們咯咯笑着跑了。
林昭昭認真數完後,周圍一片安靜,她小心翼翼地摸找着,直到踢到石頭摔疼了,她扯下手帕,才發現,四周根本沒有人。
她被她們耍了。
她很惱怒,在後園找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們,她們正說着:“她穿得那麽土,還好意思跟我們搭話,真不是哪個乞丐混進來的嗎?”
“就是,你們看她那傻樣沒有?徐玉,你的手帕給了她,真是可惜啦!”
“我才不和乞丐玩,手帕不是我給她的,就當被她偷了吧!”
“你們快看,她來了!”有人發現林昭昭。
女孩們捂着嘴,笑聲清脆:“小乞兒,偷人手帕的小乞兒!”
林昭昭的辯解聲埋沒于她們的笑聲,她面紅耳赤,對峙的勇氣漸漸消失,只能緊繃着臉,轉身飛快逃跑。
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她把手帕丢在地上,狠狠踩幾下,再忍不住,蹲在籬笆下嚎啕大哭。
不一會兒,有人用鞋尖踢踢她,林昭昭淚眼朦胧地擡頭,就看裴劭抱着手臂,少年彎下腰,驚奇:“林朝,你在哭?”
過去一年,林昭昭和裴劭遇到幾次,就針鋒相對幾次,各種層面上的,互有勝負,然而,不管如何,裴劭從沒看過林昭昭掉淚。
乍看她哭得稀裏嘩啦,他也很驚訝。
林昭昭立刻跳起來,朝裴劭錦衣上呸了一口,轉身就跑,裴劭反應更快,一把拽住林昭昭的後衣襟:“跑什麽!”
林昭昭瞪着裴劭,她想露出兇惡的眼神,奈何一道鼻涕沿着人中滑下,很是滑稽。
裴劭想笑,但忍住了,他隐約感覺到,如果他這時候笑出來,恐怕以後林昭昭再不會理他。
只是不管裴劭怎麽問,林昭昭就是不吭聲,捂臉蹲下來哭,他就沒見過這麽犟的破小孩。
裴劭想了想,瞥見地上那條素色手帕,撿起來看,是女孩的款式,又記起他一路過來時,聽到的那群小姑娘的嘲弄聲。
兩相結合,也能猜中大致。
裴劭跟着蹲下,說:“沒事,這有什麽好哭的。”
聽裴劭的口吻難得溫和,林昭昭哭得更厲害:“我總是自己一個人,她們都不和我玩,還耍我。”
裴劭無語:“你又不是小孩,沒必要膩在脂粉堆裏,男兒嘛,要麽打仗要麽讀書。”
林昭昭愣了愣,知道裴劭也不懂她,這瘋狗一直把她當成男的,她哭得更傷心了。
裴劭揉揉太陽穴,突的,他起身,把林昭昭也拎起來:“走,大哥帶你讨回公道。”
那群女孩在玩翻花繩,見到靖國公世子帶着那個小乞兒,闊步走來,她們紛紛停下,好奇地打量着他。
她們都知曉靖國公的名號,也或多或少聽說過世子爺,尤其家中有姊的,這般一看,世子爺确是身量俊拔,鬓若刀裁,五官如琢如磨,器宇軒昂。
可他臉色陰沉,将那條素色手帕,往地上一擲:“誰的手帕。”
他這模樣,戰場上的敵寇尚且心懼,何況這群姑娘,她們不敢出聲,有幾個想溜,聽裴劭一聲冷哼,便都老實坐着不敢動。
那個十二歲的女孩壯壯膽,道:“世子爺,這是怎麽了?”
裴劭眯眼,眸中閃過精光:“這手帕上有通敵的罪證,到底是誰的?”
姑娘們大驚失色,原是将信将疑,裴劭又再加一句:“你們不說,全部下大獄去,你們爹娘也別想跑。”
這一吓唬,膽小怕事的先開口:“是、是徐玉的!”
一旦有人出聲,其餘人忍不住附和:“就是徐玉給她的!”
“沒想到徐玉居然通敵,她全家都得蹲牢去!”
徐玉難以置信,上一刻還玩得好好的夥伴,這時候争着推她出來,她急得眼角泛出淚水:“我不是,我沒有……”
裴劭聲音冷冰冰的,問:“還有呢?”
一個女孩問:“還、還有什麽?”
裴劭嗤笑:“手帕上寫了同夥有兩人。”
他話音剛落,就有一個女孩推身邊的人:“是不是你,你平時和徐玉關系最好了!”
“不是我!”女孩慌張,“你怎麽不說是張雪瑤,她會讀書寫字,字一定是她寫的!而且也是她提議捉弄乞……她!”
張雪瑤就是那個十二歲排大的女孩,她辯解:“我沒有!”又說:“大家冷靜下來,這不合理……”
張雪瑤還算理智,但其他小孩可不一定,裴劭輕笑了聲,慢條斯理添把柴:“把通敵的凡人找出來,我就放了你們其他人,不然,都進大牢去。”
一句話下去,那些女孩徹底亂了套:
“周蕾,是不是你?”
“怎麽可能是我,你血口噴人,其實就是張雪瑤吧……”
“我覺得是李潇。”
“不是我!”叫李潇的女孩崩潰大哭,“你們憑什麽污蔑我,我要回家,我要爹爹娘親,我沒有通敵!”
這話掀起所有人的驚惶,她們陸續抹起眼淚來,泣聲起伏不斷。
突然,裴劭清清嗓子,笑吟吟問:“好玩嗎?”
哭聲稍息,所有人都莫名看着他。
他腳尖踢踢那條手帕,讓她們看到上面空無一字,并沒有所謂“通敵”,張雪瑤立刻反應過來,道:“是假的!”
裴劭冷笑了聲:“你們在玩弄別人時,知道被人玩弄的感覺是這樣,還覺得好玩嗎?”
這下,姑娘們臉色五彩紛呈。
但這只是開始,徐玉再忍不住,委屈大哭質問:“你們還說我通敵,沒人為我說話!你們怎麽能這樣對我!”
這群小姑娘面色尴尬,目光一旦接觸,紛紛避開,不敢再看對方。
她們之間的信任被肢解了。
裴劭又說:“徐玉,張雪瑤是吧,”徐玉還在哭,張雪瑤臉色發白,裴劭則笑眯眯地,“給林朝道歉,不然……”
他話沒說完,林昭昭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
裴劭看向她,林昭昭搖頭,轉身走開,裴劭也不管那些女孩,跟在她身後,說:“我給你出氣了,還不開心麽?”
林昭昭确實解氣了。
只是,在最開始的暢快過後,她慢慢覺得沒意思,說到底,她們不嘲弄她,也會嘲弄別人,如果她加入她們,說不定有一天,也會合起來譏笑另一個無辜女孩。
不過是群體排外的劣性罷了。
林昭昭把這想法說出來,嘟囔:“其實,一個人也挺好的。”
聽她說着與她年紀不符的話,裴劭倏地又笑起來。
少年拉起她的手臂,笑聲爽朗:“我們出去玩吧。”
上元節,街上雜耍人技藝高超,引來不少叫好聲,攤販吆喝不斷,大餅、馄饨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過往行人喜氣洋洋。
裴劭熟練地領着她走街串巷,看雜耍,吃東西,逛大街。
那年的月很滿,像一顆會發光的麥芽糖球,林昭昭光是望着月亮,就咽了三次口水。
裴劭便用一文錢買兩根麥芽糖,一根遞給林昭昭,自己啃了一根,被甜得直皺眉,把林昭昭笑得前俯後仰。
末了,裴劭輕輕拍她腦袋。
林昭昭舔着麥芽糖,她擡起頭,便見他眉宇疏俊,眼瞳裏醞着星點般,唇瓣銜着一抹笑,好似比她手上的麥芽糖,還要甜一些。
只聽他問:“好些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