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閣,顧璟站在三樓的樓梯口,環顧一周,問李逾:“姚晔傷在何處?”
李逾想了想,指着自己左側腦殼,道:“大約在此處,磕了個口子。”
“渾身只這一處傷?”
“這我哪兒知道?治傷是大夫的事,我也沒問得那麽詳細。”
顧璟看了看樓梯的結構,心中暗暗推算一下人滾下去的時候在哪個方向以什麽姿勢磕到哪裏會在頭的左側磕出傷口。心中大概有數之後,他轉身對李逾道:“你給我仔細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況。”
要說李逾和顧璟雖然是表兄弟,可他真是自幼就不愛跟顧璟玩兒。一來是他倆一動一靜,性格不合。二來麽,顧璟文才武功無一不佳,從不惹禍乖巧懂事,就是讓長輩特別喜歡的那種孩子,從小就是被李逾他娘挂在嘴邊用來壓李逾一頭的人物,他能買顧璟的賬就怪了。
可是此番他本來就因為淘氣被爹娘禁足在家,偷偷寫信央告了皇祖母才得以進京。若是這當口被顧璟告個刁狀,只怕又得被爹娘派人來拘回去。所以這個賬,他是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
灰溜溜地用大拇指刮了下鼻頭,他下了一級樓梯,站在靠左的位置,面對站在上面的顧璟。
“當時我正上樓,而那姚公子正要下樓。你往右邊站一點,再過去一點,對,我與他相遇時,便是這個位置。當時我見那姚公子面若好女雙頰酡紅,便戲言問他是否是女扮男裝,他斥我休要胡說。我打趣他,說不必害羞,若真是女扮男裝的,我便娶她回去做側妃。”
說到此處,他瞄了顧璟一眼,對方果然正面無表情地瞪着他。
他讪讪地繼續道:“我就跟他開個玩笑,誰知他竟勃然大怒,不由分說一拳向我打來。我就這麽側身一讓,他自己醉酒站立不穩,一拳落空收不住重心,就這麽滾落下去,好巧不巧頭正磕在樓梯轉角上,流了一灘血,然後就被他的仆從給擡回去了。”
顧璟拾級而下,估算着人滾落的距離和體位,感覺這種說法大體可信。
“在他跌落的過程中,就沒有誰試着拉他一把?”他問。
李逾道:“事發突然,他滾得又快,連我都沒反應過來,更別說別人了。哦對了,他跌落之時自己倒是攀了下樓梯的扶手,可能因為醉酒手上無力,到底沒能穩住重心。”
“攀了哪段扶手?”
“我說你至于如此嗎?我便告訴你是哪段,你還能從扶手上看出什麽名堂來?”李逾見他真拿自己當犯人審,頓時不耐煩起來。
顧璟寸步不讓,重複:“哪段?”
李逾那個氣啊,一甩袖子往旁邊一站,沒好氣道:“就上頭那段。”
是時天色已黑,顧璟将嵌在牆上的燈盞裏的蠟燭拿出來,端在手中湊到李逾所指的那段扶手上一寸寸地仔細觀察。
片刻之後,他問李逾:“那姚公子左手上是否有傷口?”
李逾細細回想,道:“有,劉太醫給他搭脈時我無意間掃了一眼,看到他左手手指上确實纏着布帶。你是怎麽知道的?”
顧璟道:“看來你沒說謊。”
李逾驚奇:“這扶手上還真能看出名堂?”
顧璟道:“緝兇斷案,往往便是于細微處見真章。你過來看。”
李逾湊上前去。
顧璟用蠟燭照着扶手,指着那木制的扶手外側底部一根短粗的木刺對他道:“瞧見這根木刺了麽?木刺上有少量已經幹涸的新鮮血跡。這根木刺生在扶手底部,且刺尖的方向與扶手平行朝上,一般人或扶或搭,都不可能觸到這根木刺。唯有用手将扶手整個抓住且往下蹭滑,才有可能被這根木刺紮傷手指。姚公子從你說的那個位置往下跌,只能用左手去抓扶手,如今他左手上有傷,與這木刺上的血跡正好對應上,證明你在這個細節的描述上并未撒謊。既然連無法驗證的細節你都不曾撒謊,餘者自然也都是真話了。”
“那是自然……不是,顧玉成,你為什麽認為我會撒謊呢?在你眼裏我李逾人品就這般不堪?你別走,給我說清楚再走。”
“餓了,你請客吃飯。”
“憑什麽我請啊?”
“我是為着還你清白才餓到現在,當然你請。”
“我本來就是清清白白的,用得着你還?你這叫無功受祿知道麽?顧玉成,真是沒想到你臉皮竟然這麽厚!當了一年大理寺正斷案上瘾是不是?什麽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要拎出來斷一斷。我告訴你,就你疑我撒謊這事,你要是不跟我道歉,我跟你沒完!”
……
在姚征蘭衣不解帶無微不至地照顧下,姚晔的傷情基本上穩定了下來,沒有性命之憂了。但姚征蘭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從姚晔摔傷被擡回來至今,七八日過去了,他一直都沒有清醒。大夫診視過後,也無法确定他究竟何時能醒。又抑或,到底還能不能醒?
這夜姚征蘭做了一個夢,夢裏她和哥哥又回到了小時候,大舅舅親自教他們兄妹倆騎馬的那段日子。三個人騎着馬在一片草原上無拘無束地奔跑着,可随着時間推移,大舅舅和哥哥的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漸漸地就把她給落下了,她怎麽追都追不上。
她心裏老大着忙,不停地叫他們慢一點等等她。可大舅舅和哥哥就像聽不到她的呼喚一般,越跑越遠,最後遠得她都看不見了。
姚征蘭倏然驚醒,發現自己趴在姚晔的床沿上睡着了。
想起夢中情形,她心中又害怕又難過,忍不住從被中将姚晔的手拉出來,緊緊抓住,一邊落淚一邊低聲道:“哥哥,你快醒醒吧。你不要跟大舅舅走,我還在這裏呢。你快醒醒,你這樣子,我一個人真的支撐不住……”
次日上午,姚征蘭正坐在床沿上用湯匙一點一點地給姚晔喂藥,入微風風火火地從外頭進來,道:“不好了小姐,我剛剛聽府中的仆人說,剛才給大少爺送任命書的內官來過了,老爺以大少爺卧病在床不能上任為由把內官送走了。”
姚征蘭趕緊把藥碗交給尋幽,着她接着喂,又吩咐入微道:“你趕緊回我房裏去拿一錠銀子給青岩,叫他速速出府攔住內官,務必求他再來府中一趟,好歹把任命書給大少爺留下。”
入微答應着和青岩兩個人去辦了。
姚征蘭整理一下儀容,匆匆去尋她的父親姚允成。
姚允成剛回到書房,見姚征蘭來了,只是擡頭掃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不在得一齋好生照顧你兄長,來此作甚?”
“爹,方才宮裏的內官來過了?是不是來給哥哥送任命書的?”姚征蘭沒心思跟他繞圈子,開門見山地問。
“嗯,你哥現在這情況也上不了任,我就代他推辭了。”
“哥哥随時會醒,您為何不設法替他将任命書留下?”
“随時會醒,何時會醒?你當朝廷的任命是兒戲麽?由得你什麽時候方便什麽時候上任?朝廷憑什麽為你一個傷病之人空懸其位?”
“可是南陽王不是說過會替您辦一件事嗎?替哥哥将大理評事的官位留一留,于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吧。若不是因為他,哥哥也不會如此。”
姚允成面色一沉,“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姚征蘭道:“這府中仆役是什麽口風,爹你不會真的不知道吧?”
姚允成聽出她弦外之音,頓時厭煩起來,道:“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回去!”
“爹,哥哥等這紙任命書等了大半年了,您無論如何設法替他将這個官位留一留吧。”姚征蘭跪在地上求道。
“不過是個從八品下的評事,有什麽可舍不得的?你還怕他醒來之後撈不着官做?”
“可是能像三舅舅一般審獄斷案是哥哥一直以來的夙願,他……”
“你都被你舅舅家退婚了,還整天舅舅舅舅的,不嫌丢人?你不嫌丢人,我還嫌丢人呢!”姚允成生氣道,“你若不想被禁足在蘭苕院,現在就給我出去!”
姚征蘭滿溢的淚花凝固在眼眶裏。看着父親厭惡地側過臉去,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會髒了他的眼睛一般,她默默地站起身,退出了他的書房。
片刻之後,管家突然來報:“老爺,林公公到前門了。”
“林公公?哪個林公公?”姚允成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剛剛給大少爺送任命書的林公公啊。”管家道。
姚允成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嘀咕:“他不是剛走嗎?怎麽又來了?難不成上頭對晔兒一事還有什麽特別的吩咐?”
他迎至前院,剛好見林公公轉過照壁。
“哎呀我說姚伯爺,咱家也不是第一次奉旨送任命書了,就沒遇着您這般拿兒子的前程開玩笑的。難不成,您是不滿意朝廷給令郎授的這個官位?”這個胖胖的老太監來來回回走了一身的汗,雖說是得了一錠銀子,但抱怨的話還是要說兩句的。
姚允成被他說得一愣,連忙否認道:“我絕無此意啊,不知林公公為何去而複返,又何出此言呢?”
“您瞧瞧,貴府的大公子都派人去路上攔我了,您還在這兒裝不知道呢。”林公公懶得看他裝傻充愣,直接扯着嗓子喊了起來:“姚晔接旨——”
姚允成正懵着呢,便聽身後傳來一句:“臣姚晔,接旨。”
他倏的轉身,只見他的長子一身石青色緞袍,在燦爛的秋日下如一株玉樹般冉冉而來,到了林公公面前,風度宛然地一展下擺,跪了下去。
林公公開始宣讀任命書。
姚允成則渾身發冷地僵在原地,內心瘋狂呼喊着快去阻止,可現實中,他卻連一句話都不敢說,甚至連張一張嘴都不敢。只怕這一張嘴便說出不該說的話,招來受不住的禍。
其人其貌雖是難辨真假,但是那聲音……那聲音,縱然刻意壓低了,但冒充的便是冒充的,又豈會與正主一樣?
就在讓他覺着天塌地陷的震驚中,林公公讀完了聖旨,姚征蘭磕頭接下了任命書。
姚允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送林公公出府的。
回到院中,他見姚征蘭還拿着任命書站在那裏,顫抖着手指指着她道:“你……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他左右找可以用來打她的物件。
“父親想打死我不要緊,可別忘了,将這院裏所有的人都打死。”姚征蘭站在原地靜靜道,“如若不然,即便打死了我,恐怕也無濟于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