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顧璟生在公府,母親又是長公主,自幼結交的自然也都是公子王孫,見慣的是兄弟之間為着權位利祿笑裏藏刀面和心不和。如姚氏兄妹這般相扶相持相濡以沫的兄妹,他卻從未見過。
見多了爾虞我詐,以往他也不覺着家裏沒有兄弟姐妹有什麽不好?而今,卻隐約發現,或許能有個像她這樣的妹妹也不錯?
上完了藥,他單只手沒法給姚征蘭包紮,便勉強用上了右手,誰知一使力便疼,布帶從手中滑落。
姚征蘭見他的右手連布帶都拿不住,料想傷得嚴重,歉然道:“顧大人,你的手還是找大夫瞧瞧吧。”
“不打緊。”顧璟再次撈起布帶,叫姚征蘭舉起手幫忙拿着一頭。
“顧大人,諱疾忌醫要不得。”姚征蘭勸道。
顧璟一邊幫她将傷口用布帶纏起來一邊道:“有些事情,嚴重的并非它本身。”
姚征蘭至今不知他身份,是以一時沒聽明白:“可是你手傷了,這本身就很嚴重啊。”
“我心裏有數。”顧璟不欲多說。
兩人默契地配合着裹好了傷,顧璟道:“你回去吧。”
姚征蘭瞠目結舌。
“顧大人,是我哪裏表現不好嗎?我可以改的。”她急道。
明明去米行之前都表現出願意給她機會的樣子了,怎麽去了趟米行,回來又趕她走呢?
“你頭傷成這個樣子,回去歇着。”
“那我明日還能再來嗎?”姚征蘭問。
顧璟不回答,喚小吏打水進來洗手。
姚征蘭慌忙将官帽往頭上戴。
顧璟擋住她道:“還戴?”
姚征蘭道:“當然要戴,我不能讓人看到我哥哥衣冠不整的樣子!”
顧璟道:“且去屏風後暫避。”
姚征蘭聞言,忙幾步蹿到他書桌後的屏風後面。
小吏出去後,姚征蘭從屏風後探出頭來,見顧璟正用左手不太方便地在水盆裏捏帕子,忙跑過來麻利地将帕子絞幹,遞給他擦手。期間不經意地看了眼他的手,白皙修長,文秀又不失力道的模樣,是一雙養尊處優,卻又勤勉有加的手。
“顧大人,你是不是覺着我定然會被人識破身份才不同意我代替哥哥留下?我能問問你,你是怎麽看破我身份的嗎?若是僅憑手指上沒有傷口這一點,你緣何開口就喚我姑娘呢?”姚征蘭也想清楚了,若是這位顧大人真的是一眼看穿她的女兒身,那她強行留下也是弊大于利,倒不如問清楚了,回家好生改正過來,然後再來上任。
至于到時候怎樣過顧大人這一關?嗯……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嘛!
顧璟擦幹了手,将帕子搭在盆架子上,單手解下自己腰間香囊,遞給姚征蘭,問:“聞得出是何種香料嗎?”
姚征蘭雙手接過,放在鼻下仔細聞了聞,道:“我對制香不是很在行,只聞得出這裏面有蒼術,黃柏,菊花,沉香,還有……還有麝香,好像還有旁的香味,但一時之間辨別不出來了。”
顧璟不置可否,轉身回到書案那邊,道:“回去吧,香囊明日還我。”
姚征蘭一愣,爾後反應過來,雙頰漲得通紅。幸而顧璟此時是背對着她,她拿上官帽匆匆道:“謝顧大人提點,那我先回去了。”說完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出了大理寺,姚征蘭站在路邊上,擡起袖子來聞了聞,又扭過頭聞了聞自己的肩部。
不過是衣服洗曬過後留下的淡淡皂角味。她本來就不愛用發油香粉之類的東西,因為要假扮哥哥,她連潤臉的膏子都沒擦,按理說身上不應該有香味才是。
可顧大人話雖未挑明,給她一個香包含義卻再明顯不過,他的意思是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才篤定她是女子。
她身上有什麽聞起來就知道是女子的味道嗎?為何她自己聞不出來?難道是出了汗,有些汗味被他聞出來了?汗味也分男女的嗎?
姚征蘭看了看手上的香包,這是男子佩戴的香囊,香味穩重優雅又不失清新自然,也不知能不能幫她遮掩一下。
她将香囊系在腰帶上,轉身往菜市橋的方向走去。
雖說天子腳下達官顯貴無數,但她這一身官袍,年少俊秀,大中午地獨自一人走在街上還是有點紮眼。以至于被狐朋狗友拉着來醉仙坊喝花酒的李逾無聊之際目光往窗外的街道上一掃,就掃見這麽個讓他眼前一亮的人物。
他找了個借口匆匆下了樓,問正站在門內逗弄樓中侍女的三槐:“剛剛看到誰走過去了?”
三槐一臉茫然:“沒看着誰啊。”
李逾一腳踹過去:“眼珠子長着幹嘛使的?我不是讓你盯着承恩伯府那邊,一有情況就通知我的麽?”
三槐委屈地揉着屁股嘀咕道:“郡王您幹什麽事不是三天勁兒頭啊,過了三天準丢開手了。都這許多天了,您也沒問,小的怎麽知道您還記挂着承恩伯府的事。”
李逾伸手指點着他,惱道:“你個憊懶的小厮,我待會兒再收拾你。”
他擡步跨出門,奔着姚征蘭就去了。
姚征蘭正心事重重地低頭走路,冷不防右肩被人拍了一下。
她扭頭往右邊一看,沒人,再往左一看,一張放大的男子的臉突然撞入她的眼簾,驚得她連連倒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子。定睛一看,原是那個南陽王。
她全身上下別無飾物,這一動只腰間那枚香囊晃個不停,叫李逾如何能看不見?不僅他看見了,連三槐也看到了,頗為驚奇道:“诶?那不是……”
李逾手一擡,制止他說下去,後退一步,彬彬有禮地向姚征蘭拱手道:“姚公子,別來無恙。”
姚征蘭:“……”想起上次在梅閣見面時他的孟浪之舉,她恨不能扇他一巴掌轉身就跑。
可是她不能,現在冒充哥哥,就更不能了。官大一級還壓死人呢,更何況這還是個鳳子龍孫。
“下官見過郡王。”垂下眼睫,她恭恭敬敬地向李逾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此前在梅閣,是我胡言亂語,害姚公子受了傷。我已誠心悔過,姚公子不會記恨我吧?”李逾問。
姚征蘭忙道:“下官不敢。”
“原來是不敢,不是真心不記恨。”李逾道。
姚征蘭想起還躺在家裏不知何時才能醒的哥哥,腹诽:你憑什麽讓人真心不記恨?就憑你身份尊貴?臭不要臉!
“真心不真心的,拿什麽證明呢?下官認為,還是說不敢比較實在些。”想哥哥畢竟是伯府嫡子,又有功名在身,在這個游手好閑的郡王面前也不必太過畏縮謙卑,失了身份,姚征蘭便挺直了腰杆神情自若道。
李逾忽的笑了一聲。
姚征蘭訝異地擡眸看他。
李逾勉強止住笑,一雙黑睫濃長的狐貍眼顧眄生輝地看着姚征蘭道:“上次我去伯府探你,劉太醫說你傷勢沉重,不好生調養個三四個月好不了,害我還被我皇祖母叫到宮裏去罵了一頓。可是你看看,這才幾天啊,姚公子你不是就活蹦亂跳了麽?可見這做禦醫的也不靠譜,就愛誇大其詞,看我回去不參他一本叫他丢官罷職!”
姚征蘭:“……”這若較真起來,那太醫必然叫屈,說不定會要求與別的太醫同來姚家複診,那豈不是要露餡?
“郡王說笑了,都說人有旦夕禍福,說不定昔日之禍,便是今日之福,這都是說不準的。若是因為下官一時走運,醒得快了些,倒讓太醫受這醫術不精之責,下官心中委實難安。”姚征蘭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比方才委婉客氣了許多。
李逾心覺好笑,故意道:“但若是不讓他背這個責,便要我背這責,姚大人于心何忍?”
姚征蘭握拳:真是豈乆拾光有此理,明明是他惹事在先,害得哥哥摔傷了不能上任,如今見哥哥醒了,居然還要故意來刁難!
“不知郡王想要下官如何補償?”她問道。
“這個時辰了,我還沒用飯呢。要不,勞姚大人破費,請我吃頓午飯,咱們就算是化幹戈為玉帛,一笑泯恩仇?”李逾提議。
一旁三槐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自家郡王:還沒用飯?那剛才您在醉仙坊吃的那叫什麽?
姚征蘭:“……那,請郡王選地方吧。”就當花錢消災了。
李逾謙讓道:“我來京不久,對這裏不太熟悉,還是請姚大人擇個去處吧。”
三槐再次瞪大眼看向自家郡王:這來了一個月全城都叫你吃遍了,你不熟?
姚征蘭自然知道得擇個好去處才能配得上對方這郡王的身份,可她是個冒牌貨,委實擔心和他待一起時間太長會被看出破綻。她可不敢指望眼前之人會如顧大人一般寬宏大量,識破了也肯看在她情有可原的份上與她方便。
失禮與被識破身份,兩害相較取其輕。
姚征蘭擡眼一望,便指着前頭巷子口一間搭着遮陽棚挂着面字幡的小攤道:“郡王想嘗嘗這京師百姓家的面嗎?”
三槐聞言,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
他自八歲時就跟着郡王了,這十多年來,見過的請他家郡王吃飯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從未見過請他家郡王去路邊面攤上吃面的。
不過瞧着郡王此刻對這姚家的正感興趣,他雖覺詫異,卻也不敢多嘴。
果不其然,心中不知打着什麽鬼主意的郡王居然一口就答應下來了,而且還是笑眯眯地答應的。
“好啊。”
三人來到那家面攤,攤主一看,雖是不認得兩人,可他認得官袍和錦緞吶,于是忙擦桌抹凳地請兩人坐下,問兩位想吃些什麽。
“你這都有什麽面?”姚征蘭問攤主。
攤主遂報了一串兒名字,這京師就是不一樣,随便一間路邊的小面攤,都能做出十幾種不同口味的面來。
姚征蘭聽罷,問李逾:“李公子,你想吃什麽面?”不想叫破身份讓攤主惶恐,姚征蘭遂自作主張喚他李公子。
李逾側過頭問攤主:“你方才說的魚湯面,是如何做的?”
攤主道:“就是用今早剛從汴河裏撈出來的鲫魚,加上鳝魚,用豬油炸酥,然後撈起加水煮成濃濃稠湯,以蔥姜去腥,再佐以蝦籽與蔥花,便成了。”
李逾笑道:“你倒是毫不藏私,那就來一碗嘗嘗,若是真的好吃,必然有賞。”
攤主連連答應,又問姚征蘭:“這位大人呢?”
姚征蘭道:“與李公子一樣。”說罷又扭頭對三槐道:“你也去旁桌吃一碗吧。”
三槐:“多謝姚大人,小的……”
“對,不要跟姚大人客氣,去旁桌吃吧。攤主,給他來一碗豬排面,要多多的豬排。”李逾道。
三槐一臉幽怨:本來想說不餓來着,剛才在醉仙坊也吃過了。這下好了,怕不是要撐破肚皮。
因着魚湯是一早就熬好了的,是故面上得很快。
“李公子請。”姚征蘭伸手讓李逾。
李逾拿起筷子嘗了一口,道:“味道還真不錯。”
姚征蘭早就餓了,又想早點吃完便能早點與這惹不起的郡王分道揚镳,聞言便也拿起筷子來吃了一大口,兩頰都塞得鼓起來。
李逾擡眸一瞧,見她只吃面不說話,便問:“姚大人當是有個雙生妹妹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