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話說到這個份上,姚征蘭別無選擇。

兩人分別在自己的書案後坐下,将從羅秀才那裏拿來的劄記一分兩半,一人看一半。

看了沒一會兒,便到用午飯的時辰了。

小吏大約一早得了顧璟的吩咐,與另一名小吏将顧姚二人的飯菜一并送了過來,從顧璟書案後的屏風後拿出小幾蒲團,擺放好了,又打水伺候顧璟洗手。

姚征蘭在一旁看着,頗有些無所适從的感覺。

這時外頭又進來一名端着水盆的小吏,招呼姚征蘭洗手。

姚征蘭不想多事,配合着洗了。

兩人洗過手剛在小幾旁對面坐下,原本已經退出去的小吏忽又來到門口禀道:“顧大人,府裏來人了。”

顧璟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即松,道:“讓他們進來。”

姚征蘭與外男同桌用飯本就不自在,見狀便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

“坐着,記住你現在的身份。”顧璟低聲道。

姚征蘭:“……”

沒一會兒,外頭便進來一名穿金戴銀的體面婦人,并一名手提食盒眉清目秀的少年。

“少爺。”兩人進了門,齊齊向顧璟行禮。

顧璟看着常随江雲手中的食盒,淡淡道:“不是叫你們不要送吃食來大理寺麽?”

那婦人是長公主李婉華身邊得臉的姆媽,姓高名香玲,是自幼伺候李婉華的。見顧璟似乎有點不悅,她笑着從食盒中端出那碟子桂花鴨來,上前放到小幾上,對顧璟道:“長公主自是記得少爺的話,尋常也不會叫奴婢們送吃食到大理寺來。只是今天這碟子桂花鴨是太後娘娘專門賞下的,長公主才命江雲送來給少爺的。”

“外祖母今日為何如此好興致?”顧璟不解。

高香玲道:“今日南陽王去了太後宮裏,午膳時禦廚便做了桂花鴨。太後娘娘想起少爺您也愛吃桂花鴨,故此派人送來府裏一碟子。”

顧璟點頭:“原來如此。”

高香玲看向一旁的姚征蘭,遲疑問道:“不知這位是……”

顧璟道:“這位是新來的姚評事,承恩伯府的公子。”

姚征蘭朝高香玲颔了颔首,沒說話。

高香玲也朝她行了禮,倒是沒有再多言,很快便帶着江雲回去了。

房裏只剩下顧姚二人。

顧璟道:“一起用吧。”

姚征蘭見他左手執筷,不太利落的樣子,不免有些擔心地問:“顧大人,你的手,真的不用看大夫嗎?”

顧璟面無表情:“沒什麽大礙,過幾日便好了。”

公主府。

李婉華懶洋洋地歪靠在美人榻上,正舉着一只纖纖素手端詳侍女剛給她描的蔻丹花樣。

“娘娘,奴婢看過了,那香囊好好地在少爺身上挂着呢。”高香玲道。

李婉華道:“我就說嘛,璟兒他是不可能做出私相授受之事的。逾兒定是看錯了。”

“不過……”高香玲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便說,知道我最讨厭旁人吞吞吐吐的。”李婉華道。

高香玲屏退左右侍女,悄聲道:“娘娘,奴婢去送菜的時候,瞧見少爺和那姚評事在一張幾上用飯,且少爺屋裏還多了張書案,恐怕也是那姚評事的。”

“姚評事?哪個姚評事?”李婉華耳朵豎了起來。

“就是那承恩伯府家的公子,前兩天京裏頭盛傳被郡王推下樓摔傷的那個。”高香玲道。

李婉華細細一回想,好看的娥眉便是微微一皺,道:“原來是他。璟兒這孩子便是心正得太過了。別說逾兒根本就沒動手推他,便是真推了,一個日漸沒落的伯府,爵位還不定能傳到哪一代呢,又能翻出什麽浪來?”話剛說完,她瞄一眼高香玲,又道:“不對,若光是這件事,你這老貨用不着獨獨拿出來跟我說道,說吧,這個姚評事,到底怎麽回事?”

高香玲讪讪道:“也沒什麽,奴婢只是有些感慨,外頭這傳言,竟然還有作數的一天。這姚評事真是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說是面若好女,那是一丁點兒都不假。若無郡王這件事在先,換做奴婢這麽乍一見他,恐怕也得懷疑他是個女子裝扮的。”

李婉華疑慮:“真有這麽好看?不會真是個女子吧?”

高香玲忙道:“那倒不會,咱們不是一早就派人打聽過了麽?這承恩伯的嫡長子與嫡長女乃是一對龍鳳胎,兄妹二人相貌一樣,所以這男子顯女氣,而女子,怕是就要顯英氣了。”

李婉華思謀有頃,吩咐高香玲:“你去替我備一份禮,送去大理寺卿劉大人家裏,就跟劉夫人說,請劉大人多多關照一下這個姚評事,年紀輕輕的考中進士也是不易,可千萬不要埋沒了人才。最好啊,尋個大案要案,需要去外地查辦的那種,讓他好生表現表現。權當我欠他們一份人情。”

高香玲答應着轉身要走,李婉華卻又喚住她。

“娘娘還有何吩咐?”

李婉華娥眉微皺,道:“璟兒是個冰雪聰明的,今日你剛見了那姚評事,回頭這姚評事便被支到外地去了,他定會将此事聯想到你我身上。罷了,此事過幾日再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沒必要為了他讓璟兒心裏不痛快。”

大理寺這邊,姚征蘭夾一筷子菜,淡而無味。再夾一筷子旁的菜,還是淡而無味。再看顧璟,吃飯的時候目不斜視,更不說話,每一種菜絕不超過三筷子,安靜得連筷子磕碰碗沿的聲音都沒有。

姚征蘭屏息,恨不能一口就把碗裏的飯吃掉,然後離開飯桌。

兩人默默地用完了午飯,又看了會兒羅秀才的尋姐劄記。

這羅秀才如今雖然看上去落魄潦倒,卻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寫的字好看不說,畫的畫也栩栩如生。

姚征蘭正在翻看他畫下的那些失蹤女子的畫像,顧璟忽然道:“姚評事,可要去外頭走走?”

姚征蘭懵然擡頭:“走走?去哪兒?”

“大理寺後門外有片林子。”

姚征蘭不是很明白為什麽現在要去大理寺後門外的林子裏走走,但她也沒拒絕。

她雖不懂為官之道,但基本的人情世故還是略通一點的。他出去散步透氣,她卻堅持在這兒辦差,豈不是顯得他偷懶懈怠?

當下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從後門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後門外果然有一小片樹林,如今正是秋季,林子裏厚厚一層落葉,人踩上去沙沙作響。陽光從稀疏的枝葉間灑下來,照着林中一叢叢或黃或白的野菊,倒真是秋意盎然。

此處既不臨街又不挨戶,故而顯得十分荒僻,也更寂靜。

這樣的荒僻和寂靜讓姚征蘭心裏也跟着平靜下來。自來了京都之後,她還從未去過這般讓人可以暫時忘卻煩惱的地方。

她在太原府住慣了,比起京都,她更習慣和喜歡那邊的風土人情。可她畢竟不姓陸,不能嫁進陸家,她只能回來。

今日那道桂花鴨,讓她又想起了大舅舅。

大舅舅也甚是愛吃這道桂花鴨,而桂花鴨正是大舅母的拿手好菜。今日這道桂花鴨雖是宮中賞下的,但說實話,她并不覺着比大舅母做的好吃。

都不能去回想,回想起那個滋味,回想起這十多年來在外祖家的點點滴滴,她便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姚評事,羅秀才的這個劄記,你怎麽看?”姚征蘭鼻頭正一抽一抽地泛酸,走在她前頭的顧璟忽然開口道。

她倏然回神,道:“人名,地名,相關親眷及事發經過都記得清清楚楚,看上去實不似作僞。而且,米行的案子是昨日剛剛發生的,他也不大可能一夜之間就編出這麽多相似的案例來。”

“所以,你是相信在真定府,真的發生過這許多婦女被擄的案子。”

“顧大人難道不信嗎?”

顧璟停步回身,望着面前比他矮了半個頭的人道:“若是如此,待米行的案子有了眉目之後,你可願意去真定府走一趟?”

姚征蘭:“……”

“你兄長雖然去年才來京都,但他既然才名在外,想必在京都裏頭也是有些熟人和朋友的吧?留在京都,你就不可避免地要與這些人見面。若是你兄長很快醒來,自是無事,可若是要拖上個兩三個月,你是能一直躲着不與他們見面,抑或有這個自信能見了面也不被他們識破?”顧璟問。

姚征蘭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因為沒有想出什麽好的解決辦法,便一直寄希望于哥哥能在她需要面對這一切之前趕緊醒來。

可今日顧璟這一席話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是啊,若是哥哥要等個兩三個月,或者更長時間才能醒來,怎麽辦?

離開京都,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兄妹的地方辦案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她獨自去外地辦案,萬一中了旁人下的絆子辦砸了差事,豈不是壞了哥哥的官聲和前程?

“你不必擔心。你若有此決心,我與你一道去。”顧璟道。

姚征蘭詫異地再次擡起臉來看他。

顧璟負着雙手側過臉去,如琢如磨的臉龐在燦爛陽光的映照下白得如玉一般。

他一雙黑而澄澈的眸子望着遠處,道:“拐騙擄掠女子的案子我也不是沒見過,但一般來說,被擄掠的女子均以二十以下的為多。這些女子被擄去後,或賣于富戶為妾,或賣于青樓為妓,并不鮮見。但羅秀才提供的劄記中,被擄掠的女子年紀最輕的是他自己的姐姐,二十二歲。年紀最大的有三十歲,很多都是已為人婦甚至為人母的。這樣的擄掠案并不常見。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歹人将這些女子擄去,做什麽用?”

姚征蘭雙頰微微漲紅,道:“我有個猜想,但是這個猜想,說起來有些可怕。”

“說來聽聽。”顧璟道。

姚征蘭道:“我方才在看那些女子的畫像,畫像與真人自是有區別的,但是十幾張看下來,我發現這些女子有兩個共同點。臉型都類似鵝蛋,而眼睛,都是丹鳳眼。連續做下這麽多起案子卻還能捂得嚴嚴實實,我認為不是花幾兩銀子收買幾個所謂的證人就能做到的。而被擄的女子從年齡和長相上又是如此的一致,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有哪個達官貴人偏好這類女子,所以……”她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顧璟卻接話道:“這正是我要與你同去的原因。我有種預感,這樁案子一旦開始查辦,其後果,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

姚征蘭松了口氣,總算不是為了關照她才要跟她一起去外地辦案。若是在哥哥醒來之前能作為幫手跟着他去外地避上一避,那自是最好不過了。

“你要不要去?”顧璟問她。

姚征蘭毫不遲疑地道:“當然要去。”

兩人在林子裏消磨了大約兩刻時間,又回到大理寺繼續辦公,複審了幾個案子便到了放衙時間。

顧璟瞧着外頭天色漸暗,恰手頭的案子也批注完了,便對姚征蘭道:“你先回吧。”

姚征蘭問:“顧大人你不走嗎?”

顧璟道:“我待會兒再走。”

姚征蘭腹中饑餓,便也不推辭,收拾好自己案頭的卷宗便告辭離開。剛走出大理寺的大門,想起南陽王的那塊玉落下了,又折回去拿。

顧璟見她去而複返,原本沒在意,直到看到姚征蘭手中那只眼熟的盒子,他才出言問道:“你手中拿的是何物?”

姚征蘭沒想到他會問,一時沒想好托詞,愣了一下實話實說:“哥哥受傷那日,我曾趁夜去過來燕居梅閣,不想恰好遇見南陽王。他當時醉酒,将我當成哥哥,扯着我不放,我一時情急便推了他一把。昨日在街上又遇着他,他說當日我那一推摔壞了他一枚玉佩,叫我賠個一模一樣的給他。我手裏拿的,便是那枚摔壞的玉佩。”

顧璟道:“拿來我瞧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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