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并不知道,那只是他整個……
午後天氣急轉直下, 這會兒只餘下悶熱,天空被烏雲籠罩,在這樣的環境裏, 人的心好像也是燥熱的。
馬路邊綠化帶的樹蔭下, 陸眠卻很意外地發現, 自己是平靜的。
溫思遠有可能會留下許歡那個孩子,她猜到了,卻無動于衷。
如果放在幾年前,溫思遠和許歡有個孩子, 這對她來說是天方夜譚, 可現在,溫思遠做出任何事她都不會覺得意外了。
溫思遠這時候的沉默, 好像是一種默認,她的耐心只維持幾十秒, 很快她就笑了, “挺好,你不是想要孩子麽, 這下正好。”
溫思遠終于出聲:“我不能看着你被她起訴。”
而且,這都是因為他。
這話他說不出口, 陸眠的性子這半年其實變了很多, 以前她脾氣不大,很少和人紅臉争執, 更不可能說些含沙射影尖酸刻薄的話, 但這些現在都成了她的日常。
他知道, 她原本很好,一切原本都應該很好,卻全都被他毀了。
陸眠并不吃他這一套, 她笑容變得有些冷,“就算她去告我,無非也就是賠錢了事的事情,是你賠不起還是我賠不起?你想留下孩子你就直說,少跟我這惺惺作态。”
“她不能告你,她不能……”溫思遠頓了頓,“給你留下污點。”
陸眠覺得諷刺,“溫思遠,我身上最大的污點,就是和你結婚。”
他被這話刺到,眼神微動。
陸眠話鋒一轉,“孩子是你倆的,随你們的便,離婚的事呢,你考慮得怎麽樣?我寄過去的離婚協議,你看了沒有。”
“我不同意離婚。”
他的态度,倒還是一如既往地堅決,堅決到讓陸眠覺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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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離婚,許歡那孩子可是私生子哦。”她譏诮地笑說。
“那個孩子不會生下來,”溫思遠語氣沉了些,“眠眠,你相信我,孩子只是暫時留下。”
陸眠唇角輕扯,“就算沒那孩子,離婚這事兒也不會改變,我勸你還是早點簽字,你媽現在應該也挺想讓你跟我離婚的吧?”
溫思遠沉默下來。
這一點毫無疑問,餘玲覺得陸眠不能生,已經勸說他好幾回。
陸眠想到餘玲,态度卻是溫軟了點,“你要是還想讓你媽好好再活幾年,早點和我離婚,找個合适的女人去生孩子吧,許歡……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你媽是接受不了的,你和許歡的事情會把她氣死的。”
溫思遠不語,她仰起臉又問他:“還是你喜歡許歡喜歡到不管你媽死活也要和她在一起?”
“我沒有喜歡她。”他語氣有些急。
他已經強調過幾回,不過陸眠顯然還是不相信他,她眼神很冷,刀子一樣從他臉上劃過去,“嗯,你不喜歡,但卻上了她,我認識你這麽些年,還真不知道你原來是管不住下半身的人,就連當初差點毀了你人生的女人你也上?你都不挑的嗎?”
陸眠說完,轉身就走。
溫思遠面色蒼白,一臉頹然地站在原地,幾秒後想起什麽,緊走幾步追過去,“眠眠,你和韓殊還有來往嗎?”
陸眠根本懶得理會他,想起在韓殊那的糟心事兒她就更不想說話,她一言不發地往馬路邊走,想去打車。
但他緊追不放,“韓殊那個人家庭背景比較複雜,他當初就騙了你,讓你一個人去S大,你難道要原諒他?就算和我賭氣你也不能……”
“賭氣?”陸眠這下真的是被氣笑了,“溫思遠,你多大的臉,你覺得我和他來往是因為你?”
她腳步頓住,定定看着他,語氣平靜且殘忍地說:“你也知道我是為了韓殊才去S大的,會在S大遇到你,和你在一起只是個意外,我本來就是要等他的。等人這種事,說實話确實挺枯燥無味的,我還要感謝你,不然這幾年我也太無聊了,現在他回來了,你是不是也該滾了?”
溫思遠霎時愣住。
她看着他慘白的臉色,心底卻湧起陣陣快意。
“眠眠……不要這樣說,”溫思遠的唇,有些顫抖,他很艱難地扯出個笑,卻因為極為勉強而顯得滑稽,“我們這幾年,不應該是……”
他話頭停住,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只是她的話,裏裏外外的意思,都否定了他們在一起的這幾年,他本能地就想要反駁些什麽,但是反駁什麽呢?
她确實是去S大等韓殊的,這點他最清楚不過,他當初追她追得艱難,也都是因為韓殊在她心裏很重要,他忽然想起,其實她是沒有說過喜歡他的。
但他以為,他們的感情,就算最初不對等,但後來一定是同步調的,不然,為什麽在整個世界都背棄他的時候,她主動拿戒指來,說要和他結婚?
他不相信,這全都只是她在漫長的等待途中的消遣,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陸眠卻笑得很自然,也很冷酷,“其實本來我也有點過意不去,畢竟前幾年你對我也還不錯,我拿你當消遣似乎不太厚道,不過現在有了許歡這檔子事,咱倆誰也不欠誰了,不是嗎?”
“不……”溫思遠的唇,機械地動,“不是這樣的,你就算生氣,你也不能……你怎麽可能和消遣結婚呢?”
陸眠看到他微微泛紅的雙眼,聽不下去他的語無倫次,又邁步走,他伸出手去拉她,卻被她避開了。
她看着他的眼神,又透出那種極端的嫌惡和厭棄,如同在看什麽垃圾。
他聽見自己艱澀的嗓音,有些絕望,“眠眠,你明明知道……”
他頓了頓,“我愛你。”
陸眠有一瞬的恍惚,她的心口,被這三個字戳了一下。
溫思遠沒有對她這樣直白地告白過,他們之間,從來不說這些話,大約都是比較內斂的人,情話也大都是含蓄的,更多的感情,都靠行動表達。
然而,她感受到的,不是感動,不是美妙的悸動,她的心口,在這三個字之後,反而被一種鈍痛席卷。
到這個時候了,這個男人還在惺惺作态地說謊,他這個樣子,是想要博取她的同情心嗎?可最先背叛的人不是他麽?
她甚至非常分裂地想,都是眼前這個人,把她的溫思遠給毀掉了。
溫思遠的手,還停在半空,維持着那個伸向她的姿勢,卻什麽也抓不住。
他的手指顫了顫,居然顯得有些脆弱,“我愛你啊,你明明知道的。”
陸眠在原地站了幾秒,最後輕輕開口:“事到如今就沒必要演戲了吧?我都不演了你還演?”
他喉嚨裏像是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陸眠走了,腳步聲逐漸遠去。
不知道過去多久,有雷聲傳來,從很遙遠的地方,可一切又都是模糊的,溫思遠還站在原地,手垂在身側,攥得很緊很緊。
……
陸眠曾經告誡過溫思遠,讓他和許歡保持距離。
但這件事,當時他其實并沒太在意,他做輔導員帶一個系,在他看來,許歡只是這系裏幾十個女生中的一個,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不過後來,他意識到許歡和別的女生不同,原因是,許歡是整個系裏唯一一個成天沒事就往心理輔導室跑的學生。
這消息還是心理輔導室的老師告訴他的,對方順帶告訴他一些不牽扯隐私的,有關于許歡背景的事。
許歡父母很早就離婚,在法庭上相互推诿,都不願意要許歡,這導致年幼的許歡因此有了陰影,不但自卑,在人際交往中還很被動,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
心理輔導老師說,希望溫思遠能多照顧許歡一點,說是雖然許歡沒有直說,但估計在班裏和宿舍都是遭受到排擠了,她很努力巴結身邊所有人,但并沒有成效。
另外,因為父母都不願意給生活費,許歡現在算是半工半讀,在校外做各種兼職,晚上熬夜給人做游戲代練,才勉強維持學業。
這樣的經歷,聽來多少令人有些唏噓,溫思遠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但由于陸眠提醒過,他并沒有去和許歡直接交流,而是在系裏的各種活動中,盡可能照顧她一點。
許歡不自信,他推薦許歡在迎新晚會上出節目,事後給她一個鼓勵性的小獎品,其實那獎品也不是她獨一份,出了節目的人都有,但許歡拿到獎品的時候眼睛都亮了,一直對他說謝謝。
系裏下來貧困生補助名額,許歡因為辦不下來特困證明而放棄,他去和領導反映情況,最後為她争取到補助金,許歡得到消息的時候,感動到流淚。
這些細細碎碎的事情,其實溫思遠本人并不是特別在意,他腦中想法單純,學生有困難,他就幫一把,這都是他職責範圍內的事,他對其他家庭有困難的學生也會多照顧一點。
他不知道,許歡有多缺愛,缺到因為這些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幫助,也成了她的曙光,令她生出些別的心思。
學校裏以前對他示好的女生不少,但後來他和陸眠在一起,再後來成了輔導員,那些女生自然越來越少,更別說他帶的系裏,系裏女生雖然多看他兩眼,但到底還是拿他當半個老師看,保持着師生之間應有的距離感。
除了許歡。
許歡對他表白那天,是七夕,而他對于那天的計劃,是下班後帶陸眠去校外吃飯看電影。
他從辦公室出去,許歡等在樓道裏,看到他,眼睛發亮地叫了一聲“溫老師”。
他步子頓了下,“有事?”
已經下班了,教務處這會兒人很少,樓道裏也冷清,許歡從身後拿出個精致的紙袋說:“溫老師,我想送您禮物。”
紙袋上印着某手表品牌的logo,溫思遠愣了一瞬。
七夕這天,學生來送禮,多少有些怪異,他心裏有些膈應,卻沒表露出來,笑着說:“是不是因為貧困生補助的事?你這會兒來送禮,別人看到了,怕是會以為我受賄。”
許歡一下子紅了臉,“不是的……這個和補助沒關系,也不是表達謝意,這個是,這個……”
她嘴巴笨拙,結巴半天,頭低下去,紅暈蔓延至耳根,她小聲說出:“這個是給您的七夕節禮物。”
溫思遠笑容淡了,“那我更不能收,我女朋友心眼很小,會生氣。”
許歡捏着紙袋邊角的手指關節發白,維持着略有些勉強的笑意,“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個小禮物而已……”
說出這話,她自己也清楚站不住腳,普通的師生關系裏,哪有學生在七夕給老師送禮物的?
但是她的手還堅持地保持着那個遞出禮物的姿勢,她為自己辯解:“雖然不是因為補助,但是您對我很照顧,這個,算是謝禮,您就收下吧。”
溫思遠臉上眼底已經沒有一絲笑意,語氣也很涼,“不好意思,無論你送禮出于什麽原因,我都不能收學生的禮物。”
許歡臉色由紅轉白,也不過是幾秒之間的事,她的手還是很尴尬地停在半空裏,已經笑不出來,鼻尖發澀。
溫思遠看了一眼手表,“我得去接我女朋友,先走了。”
七夕遇上的,卻不是個好天氣。
溫思遠從辦公樓走出去,就看到天邊黑雲壓城,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
身後有個腳步聲一直跟着,他心底有些煩躁,卻也覺得棘手。
許歡這人敏感,朋友又少,他同她說話還要留意會不會傷害到她的自尊心,拒絕都很難把握分寸。
但是,不說也不行——她一直跟在他身後。
辦公樓前人也不多,然而,系裏的一位老師路過,沖他打了個招呼,瞥他身後一眼,“都下班了,還幫學生辦事呢?”
溫思遠扯出個笑,“一點小事而已。”
那個老師走了,他還沒想好如何跟許歡溝通,步子沒停,選擇了人更少的林蔭小道,可是眼看着要到公寓區了,他不想讓陸眠看到再生出什麽誤會,不得已地停步回頭。
許歡跟在他後面,怯生生地擡眼望着他。
他覺得有些話很殘忍,但必須說清楚。
“你應該知道,我有女朋友。”他開了口。
許歡眼底泛起水光,“我知道,您和陸學姐關系很好,但是,她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不是嗎?”
溫思遠無奈地笑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沒留校做輔導員,我和她,跟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
許歡咬着嘴唇,眼神裏全都是不甘心,“我……我也沒有非要做什麽,只是一個小禮物,您收了陸學姐也不會知道的。”
“我不想給你什麽錯誤的暗示,”溫思遠斟酌着措辭,“我有計劃和眠眠求婚,不出意外,我們會結婚。”
許歡愣住了,隔了幾秒,她顫着唇說:“可是,您明明那麽照顧我,我覺得……我以為……”
溫思遠看她這樣,是有些可憐的。
然而,在這個時候,他實在沒辦法直白地告訴她,她看起來很可憐,作為她的老師,他怕自己這話會擊碎她搖搖欲墜的自信,所以他想了又想,最後只說:“抱歉讓你誤會了,但是我對你們所有學生一視同仁,不……嚴格來說,學校裏這些女生也好,女教師也好,對我來說都一樣,除了眠眠,只有她是不一樣的。”
許歡看到了他在談到陸眠時,眼底被柔化了的光,那樣溫柔,那樣缱绻,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她也很想被面前的男人溫柔以待,她眼淚流了出來,喃喃地問了句:“您就那麽喜歡她嗎?難道不會有一天厭倦?我可以等的……”
“不會,”溫思遠打斷她的話,語氣篤定,“她是我第一個女朋友,也會是最後一個,她會成為我的妻子,從我喜歡上她的時候就已經在計劃我們的未來,而現在,我很确信,我對她已經不只是喜歡,我愛她。”
許歡覺得,自己的世界裏,才建立起來的什麽就這樣轟然倒塌了。
“別哭了,”溫思遠對着她,遞出一張紙巾,“讓別人看到,對你我影響都不好……”
他話音才落,僻靜的小道前方就傳來腳步聲。
許歡接過紙巾,卻沒用紙巾擦眼淚,用手背潦草地抹了一下臉,将紙巾攥在手心裏。
好巧不巧,過來的是許歡一個舍友,因為同系,自然也認識溫思遠。
那女生正和自己男朋友黏黏膩膩地邊走邊咬耳朵嘀咕什麽,看到溫思遠,趕緊叫了一聲“溫老師”,遂視線往許歡身上掃,又叫了一聲許歡,語氣有些疑惑。
許歡情緒收不住,低着頭沒說話。
溫思遠點了下頭,算作是打招呼。
女生也并不喜歡和許歡打交道,許歡這個人在宿舍裏很不讨喜,她見許歡不吭聲,便沖溫思遠一笑,然後趕緊拉着自己男朋友趕緊走了。
溫思遠覺得更煩,這個女生平日聒噪愛八卦,他和許歡這樣被看到了,還不知道會被編撰出什麽版本的故事來。
他皺着眉頭,瞥一眼許歡,“眠眠還在等我,我先走了,你自己調整一下狀态,今天的事情我就當沒發生過。”
說完,他轉身離開。
許歡一個人站在林蔭小道裏,手裏緊緊攥着溫思遠給她的紙巾,紙巾上帶有淺淡的香氣,她用紙巾慢慢地貼在自己鼻尖,她輕輕地嗅,眼淚卻又流下來。
她趕緊用手擦掉眼淚,怕打濕了紙巾。
背包裏還放着她沒能送出去的禮物,那是她用做兼職攢下的錢買的手表,價格對她來說已經算是奢侈品了,但如今,溫思遠看都不看一眼。
她回想着他唇齒間吐出“眠眠”兩個字時的那種語氣,太過柔和了,被他那樣的男人那樣珍視寵愛着,她真想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
天邊傳來雷聲,是快要下雨了吧……她混亂地想着,又脆弱地俯身蹲下去,在眼淚決堤之前,将紙巾按在心口,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
那時,烏雲之下,溫思遠正走向學生公寓,他打算去接自己心愛的姑娘,一同過七夕。
他年輕,英俊,對自己的未來有明确的計劃,要考研,在自己熱愛的領域裏發展下去,要娶自己喜歡的女孩,一直對她好,要對自己的母親盡孝,成為讓母親驕傲的兒子。
他以為自己有無限可能。
但那只是他以為。
他并不知道,那只是他整個人生萬劫不複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