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邀約

=====================

漢末亂世,太學曾經和洛陽城一起毀于戰火。

現在的太學,是魏文帝重建的。最初,無論是師資、規模,還是影響力,都不能和漢代相比。

後來,晉武帝擴建太學,下令:但凡公卿百官之子,年滿十五歲,必須入太學讀書。少數不具備入學條件的人,比如眼瞎耳聾等特殊情況,可以不來。

擴建之後的太學,分為五個區,中區“辟雍”,北區“上庠”,南區“成均”,西區“瞽宗”,東區“東序”。

其中,中區辟雍,占地最廣。五丈一座殿宇,十丈一處亭臺,上百間寬敞明亮的屋舍,和楊樹、柳樹、翠竹合圍出一個可以容納上萬人的廣場。

太學生可以在廣場上學習射箭、騎馬、駕車、祭禮等君子六藝的必修課。當然,鬥雞、賽馬、蹴鞠、擊鞠、打群架也都可以搞一搞。

蕭衡亦步亦趨,跟在顧玖的身後。

竹林中隐隐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崔璟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喜歡在竹林裏煮茶讀書的,多半是各個州郡舉薦上來的名儒,有些人的年紀比秦博士還大,抱着重孫兒作詩。那種一上課就蔫蔫的、直犯困,一下課就龍精虎猛、四處游蕩的紅毛、黃毛,褐毛,大多是友邦的王子、或者世子。如果長得不像胡虜,也有可能是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

這番話,倒是讓蕭衡放松了一些。他看向廣場,那裏圍了很多人,不知在做什麽,十分喧鬧。

崔璟善解人意地介紹:“圍在辟雍廣場上鬥雞、蹴鞠、擊鞠,還要順便賭錢的,一準兒是勳貴子弟。他們要是拉着你賭錢,你就把攸之搬出來,沒幾個人敢贏你。”

顧玖忽然回頭:“難怪你的錢袋總是掏不空,天天拿我發財呢?”

小世子:“哎呀呀,我肚子疼。攸之,你先辦正事。一會兒咱們在南門會合。”

辟雍正堂門外,是一片序列整齊的碑林。

每一座石碑上,都用古籀、小篆、漢隸這三種字體互相對照,雕刻着五經的範本。也就是《詩經》、《尚書》、《禮記》、《周易》和《春秋》的官方标準版本。

Advertisement

由于石碑上的字體皆出自書法名家之手,看起來賞心悅目,極具收藏價值。總有書法愛好者帶着絹帛紙張,在這裏拓碑。那些拓下來的文字,足以裝點書房,還可以臨摹上幾份,送給族中的孩童當字帖用。

碑林的西面,還有一堵彩牆,是專門給學生練字塗鴉的。

蕭衡眼尖,在密密麻麻、五顏六色、層層疊疊的塗鴉之中看見了一行小字:不識攸之,枉入太學。署名是:臨颍笑笑生。

秦博士正值花甲之年,六十歲了,還奮鬥在和纨绔子弟鬥智鬥勇的第一線。

此君年輕的時候,長年待在太學的圖書館——東觀,校正古籍,因此視力受損非常嚴重。三丈開外雌雄莫辨,七丈之外人畜不分。

這樣的視力,大多數太學生,秦博士都是分不清的。

這對某些調皮搗蛋的太學生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處就是:可以在秦博士的課上,光明正大的看話本子,傳小紙條,閱春宮圖,不用遮遮掩掩的。只要在秦博士看過來的時候,穩住,別自亂陣腳,就不會被發現。

壞處就很感人了,二十多個博士弟子,無論是誰,逃課玩擊鞠,被秦博士撞見,都是二十多個人一同挨戒尺。因為擊鞠的時候,要騎着馬,拿着長長的球杖,數十人策馬來回奔馳,大展身手,争搶一球。兔起鹘落,人影交錯之間,浪得飛起。

秦博士分不清誰是誰,幹脆一個不落,一起懲罰。

唯有顧玖是個特例,他身體不好,會不定時的舊病複發。每次輪到顧玖,超過三戒尺,秦博士都舍不得打。

哪怕就這樣的視力,幾乎在顧玖踏入正堂的同時,秦博士就放下戒尺,毫不猶豫地喚了一聲:“阿玖。”

顧玖生得風姿特秀,哪怕看不清五官,只瞧着身影輪廓,也極具美感。非常容易辨認。

就算不看,只聽走路時,身上的玉佩和玉環相碰的聲音,最清越最好聽的一個,就是顧玖了。

這種風雅,普通的人家養不出來,需得是颍川荀氏、清河崔氏、會稽顧氏的子弟,經過百年積累,才有可能出一兩個。這一代,只有顧玖。據說一百多年以前,荀氏也出過一個。對着顧玖,倒也勉強能夠遙想“荀令留香”的風采。

一個正在挨戒尺的纨绔子弟擡起頭來,驚喜道:“攸之!”并且瘋狂用眼神求救:見死不救非君子。攸之最講義氣了,快撈我。

顧玖淡淡地撇了那纨绔一眼,行弟子禮:“學生顧玖,虔請誨安。”

秦博士繞過書案,扶起顧玖:“阿玖,昨天晚上,你讓無咎來送口信,說皇子衡有心向學,希望拜在我門下?”

顧玖示意蕭衡上前幾步:“先生,這位就是皇子衡,今年十四歲。”

秦博士揮手,讓那纨绔子弟先出去。這位老博士眯着眼,看了蕭衡一會兒,似乎情緒有些異樣,驀地轉身,伸手在書案上摸索着什麽。

顧玖見狀,靠近書案,打開一只小小的銅盒子,取出一枚水晶透鏡,幫秦博士戴在右眼上。對蕭衡說:“阿鸷,你轉一圈,給先生瞧瞧。”

蕭衡不知道幹嘛要轉圈,帶着疑問,乖乖地照做。

秦博士捋着胡須,點頭:“像,真像。”

顧玖也道:“是有幾分神似。”

蕭衡好奇:“像誰?”

秦博士和顧玖卻都不說話了。

顧玖原以為:把蕭衡丢給秦博士,他就可以去洛水邊,來一場浪漫的偶遇佳人。

然而今天上巳節,太學生也都去游玩賞春了。秦博士人老心不老,還想讓顧玖順帶他一程,也去雅集湊湊熱鬧。

“阿玖,你上回說,清河公幕府缺一個主簿,要能做實事的。我給你物色好了,人就在雅集,今日正好有空,為你們引薦一下,如何?”

“好,有勞先生了。”

顧玖:好不容易遇上一個節假日,又要禮賢下士?我這輩子還有希望脫單嗎?帶着這一老一少倆個拖油瓶,怎麽約女郎……

暮春三月,郊外楊柳堆煙。

大片的杏花開出萬丈軟紅,游人來來去去,踏着落花。

仕女在洛水邊踏歌起舞,笑鬧嬉戲,用新采的蘭花芳芷裝點衣裙。

崔小世子春心萌動,一點義氣也沒有,毫不遲疑地抛下顧玖,去水邊尋找終身幸福。

顧玖不敢對秦博士有意見,很是幽怨地看了蕭衡兩眼:拜你所賜,又要過一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蕭衡是第一次過上巳節,看什麽都覺得新鮮有趣。他瞧見有個女郎送芍藥花給崔璟,就跑到洛水邊,挑挑揀揀,也采了一朵芍藥,雙手捧着,遞給顧玖。

顧玖不肯接。

蕭衡的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失落,薄唇緊緊地抿成一線,倔強地把花插在顧玖的衣襟上。

秦博士一陣幹咳,壓低聲音問顧玖:“皇子衡也是斷袖?”

“應該不是,他還小,不懂。”好歹也是帝王男主,後宮佳麗三千。

顧玖:少年,你知道上巳佳節送芍藥花是什麽意思嘛?“芍藥”,音同“約邀”,常常用于婉轉地表達愛慕。別人都以為你在邀約我……

“阿鸷,芍藥不能亂送,要送給你心儀的女郎。”

士子三五成群,或坐或卧,東一堆,西一堆,散落在由深青淺青的春草彙聚而成的綠波上,卻沒有談笑風生,只有憤憤不平。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好處都讓他們占盡了!”

原來,風景絕佳處,不知誰家用紫色的絲綢圈了五十裏的屏障。還派人守着入口,只讓世家子弟入內。

顧玖微微蹙眉。

秦博士将手杖觸地,發出“咚”的一聲:“一群聲色犬馬,浮華奢靡之徒,把風氣都帶壞了!”

顧玖臉上微熱,這……他也就比那個用絲綢做屏障的敗家子好那麽一點點。

和原書的顧玖相比,誰更敗家,其實還說不準呢。

如果秦博士能看清他那輛馬車上的裝飾,估計早就掄起手杖揍他了。

秦博士望着那些攔路的絲幔,越看越覺得氣不順:“又不是女眷,遮得嚴嚴實實,還将好景致都霸占了,真掃興。阿玖,讓他們把步障撤了。”

先生發話了,顧玖立刻開始行動。

他讓待從取來弓箭,挽弓搭箭,只聽嗖嗖兩聲輕響,左側的系繩先被射斷,緊跟着,右側的系繩也沒能幸免。

頃刻之間,正對着顧玖的屏障就被摧毀,紫色的絲幔倏然飄落在青草地上,被風一吹,和落花卷成一團。

屏障內傳來幾聲驚呼,外加一個盛氣淩人的公鴨嗓:“哪個不長眼的,吃了熊心豹子……”

趙王蕭逸吼了一半,看清舉着弓箭的人是顧玖,瞬間啞火。

顧玖将弓箭扔給侍從,用絲帕擦了擦手,從無咎手中接過他的麈尾。

這時,被趙王的侍從阻擋在外圍的人才反應過來,紛紛拍手稱快。

“好箭法!”

“不參加曲水流觞,還赴什麽雅集?總算有人還了我一個完整的上巳節。”

“射得好。”

“這是誰家白玉郎?”

“那位公子是誰?我看他射箭,都想棄筆從戎了。”

“你們看那邊的馬車,白旄黃钺,他就是專主征伐的清河公!”

衆人只見一個滿身清貴的弱冠公子,長身玉立。一襲白衣,遙映山巅冰雪色。他的手形很美,手指修長白潤,和麈尾扇細長的象牙柄一樣沒有一點瑕疵,仿佛鍍了一層清泠泠的白光。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如雲的衣袂,輕鳴的環佩,淡雅的衣香。驚豔了耳目,醉了唇舌。

“請恕在下孤陋寡聞,這洛水之濱,什麽時候變成了殿下的私人林苑?”

顧玖的聲音不大,不疾不徐,好似在說笑。

趙王卻怕得要命,連忙讓人撤去屏障。神色恭順地請顧玖一行人入席。

等秦博士坐定,顧玖才入座。

侍者送來酒水和小菜,主菜是一道就地取材的魚脍。魚非常新鮮,片得像紙一樣薄,雪白的魚脍上點綴着紅的鮮果、黃的姜片、綠的香芹、青的蔥絲,醬料香濃,顏色搭配十分誘人。

顧玖嘗了兩口魚脍,又在曲水流觞游戲中作詩一首。

然後,他又發病了。

顧玖這病,一向來得突然,讓他猝不及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