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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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微亮,蕭衡呆坐在床上,有些焦躁,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那些羞人的白色濁物。

發現小侍女要來服侍他起床更衣,蕭衡緊張地按住被子:“請姐姐先出去,我、我自己來。”

小侍女一臉的迷惑不解,但什麽也沒問,斂衽退下了。

顧玖搞不清楚他又哪裏惹到蕭衡了,一起吃早餐,從始至終,這小狼崽子都面無表情,用力扒着飯,一絲視線也不肯落在他的身上。

明明昨天在太學,他們的關系已經緩和了一些的。

不過無所謂,其實此時此刻,顧玖也不樂意和蕭衡說話。昨天他突然發病,那難堪的模樣,都被蕭衡瞧見了,難道反派權臣不要面子的嗎?

将最後一口飯咽下去,蕭衡對着空氣作揖,勉強說了幾個字,聲音微啞。

“我去太學。”

顧玖也對着空氣微微颔首:“去吧。”

太學的五座藏書樓之一——平樂觀。

離第一節 課還有半個時辰,很多太學生都在平樂觀裏抄書。這些館藏的書一概不能外借,但是允許太學生抄錄一份帶走。

五樓,靜室。

一老一少,一個坐着,一個站着。

秦博士随手抽了一卷竹簡,遞給蕭衡,簡潔明了地說:“念。”

這年頭的書,也沒有标點符號,蕭衡試着朗誦:“體群臣也……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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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博士額角的青筋跳了跳:這個皇子衡,不僅不曾進學,基礎還非常薄弱,連斷句都不通。

“皇子衡,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是讨阿玖歡心的男寵,還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的閑散王爺,或者當攝政王輔佐陛下。亦或者……”秦博士豎起一根手指,伸過頭頂,向上指了指。

蕭衡知道,秦博士指的不是屋頂,而是天。天子天子,受命于天。

這種時候,他應該披好羊皮的,至少藏起一半的野心,說只想當攝政王,輔佐陛下穩住朝局。

但對上秦博士那昏花的眸子中、某種或許可以稱之為“期待”的狂熱,他硬是說不出什麽敷衍的話。

他擡頭,仿佛透過屋頂,看向了無邊的蒼穹,以及那至高無上的王座。

“願提三尺劍,問鼎之大小輕重。”

漢高祖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劍而取天下。

鼎象征着政權。夏禹鑄造九鼎,夏亡,鼎遷于商。商纣暴虐,鼎遷于周。楚莊王問鼎之大小輕重,有奪取周朝天下的野心。

秦博士眯着眼,目光在蕭衡臉上轉了兩轉,似乎想把他從裏到外看個透徹。

蕭衡倔強地迎上秦博士的視線。

一老一少對視了片刻,秦博士驀地縱聲大笑:“好,我知道應該教你什麽了。但在拜師之前,我想先給你講一個故事。”

十五年前,也是在這間靜室中。

陛下十四歲,那一場會損傷他的心智的高熱,還沒有降臨。蕭昀依然是被寄予厚望的太子殿下。晉國的儲君。

顧琛顧彥之十二歲,是太學中年紀最小的博士弟子。

顧玖顧攸之五歲,在蒙學中闖了禍,又不肯領罰,帶着一盒精致的小點心來找他兄長。

太子将粉雕玉琢的小顧玖抱在膝上,和顧琛讨論一個問題:晉國的史書應該以哪一年作為起始?

當時,武帝下令編撰晉書,但晉的歷史應該從哪裏開始,史官們争論不休。

別的朝代可能不會遇到這樣的困擾,但晉朝是個特例,晉武帝屬于權臣篡位,他的父輩就以晉公的身份執掌政權,然而弑君、登基稱帝,卻是從武帝開始。

太子認為,應該從武帝登基開始算。

盡管有很多阿谀谄媚的官員,極力美化蕭氏奪權的過程,提議:從進封晉公開始,就有了晉國。

但任何歌功頌德之辭,都只是一塊遮羞布,想要進入正題,還得面對隐藏在遮羞布之下的幽暗和醜惡。所有的掩飾,也只是凜冬的一場雪,将洛陽城變得晶瑩潔白,但總有冰消雪融,一切暴露在陽光下的時候。

這個國家,在野心和權謀之中孕育,胎位不正。又在權臣弑君、親人反目、故友背叛、殺戮忠貞之中誕生,先天不足。

胎位不正,以及先天不足,具體表現為:君臣關系非常緊張,皇帝總要找借口殺戮功臣,大臣總要找機會起兵造反。武帝登基後的第一個十年,僅僅淮南一地,州刺史就叛亂了三次。

太子将記錄着這段歷史的帛書掩上,發出了靈魂的叩問:這樣得來的天下,國祚真的能長久嗎?

顧琛坦坦蕩蕩,和太子對視:“他們都為權力瘋狂,迷失了本性。将來,我們不要學他們,請太子殿下永遠信任我,我此生絕不背叛殿下。就從我們開始,改變晉國的風氣。”

這個十二歲的孩童,還有一種近似于盲目的信心:他們什麽困難都可以解決,他們無所不能。

秦博士最得意的弟子沈蔚沈長康笑了:“也算我一個。不要猜忌,不要傾軋,永不相負。”

太子伸出手,和顧琛、沈蔚的手交疊在一起,陽光給他們的手暈染了一層暖紅色,握手結盟之間,自有一種少年意氣:“好,将來我做明君,你們做直臣,我們開創一個君臣相得的典範。”

接下來,又到了聊聊人生,聊聊理想的時刻。

顧琛想當伏波将軍,打造上百艘巨大的樓船,縱橫長江,逍遙海上。

沈蔚想擔任尚書令,朝廷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可以過過目、過過手。

顧玖想當一位富貴閑人,要三個兄長。一個兄長陪着上學,他在蒙學惹怒了先生,總是無人回護。一個兄長陪着玩,他用彈弓彈哭了小朋友,小朋友家中的長輩來找場子,他勢單力孤。

最後一個兄長陪着睡覺,他怕各種蟲子,尤其是熄燈之後,試圖往紗帳裏鑽的。那些白天被他招惹過的堂兄堂弟,晚上會偷偷地把蟲子扔進他的卧房。

秦博士被逗樂了:“阿玖,你這是有多能惹事?一個兄長幫着收拾爛攤子,竟然都不夠用了。”

太子吃了一塊顧玖的桂花糕:“孤吃了你的糕點,就勉為其難,也當你的兄長吧。”

“殿下最好了。”顧玖美滋滋,又取了一塊桂花塞給沈蔚。

沈蔚沈長康也吃一口桂花糕,眉心皺出一個川字:“太甜了!膩得慌。小機靈鬼,一盒小點心,你還想賺幾個兄長?”

後來,太子偶感風寒,不知什麽原因,他沒有得到有效的醫治,高熱不退,成了愚癡。

太後小楊氏廢長立幼,小皇帝即位以後,對已經變成了傻子的廢太子仍然不放心,試圖除掉廢太子的護身符顧琛。小皇帝賜下一壺禦酒,派士兵盯着顧琛,必須讓他喝下去。

顧玖的功夫比他兄長要強一些,當場将毒酒搶過去,一飲而盡。顧琛趁亂調兵,殺出了皇宮。

本來,飲下毒酒,絕無生還的可能,但顧玖自幼體弱多病,經常吃藥,還服用過很多奇奇怪怪的藥方。所以,他沒有毒發身亡,只是咯血昏迷,躺了幾天。

沒過多久,權臣司馬桓奪權,小皇帝派人四處傳旨,想要搬救兵,無人響應。

司馬桓控制了洛陽城,毒殺了小皇帝,把廢太子蕭昀扶上九五至尊之位。也就是當今陛下。

最後,沈蔚為了保護陛下,被司馬桓誅了三族。

顧琛兵圍洛陽城。

同一時間,顧玖闖宮救駕。他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活下來,散了半數家財,寫了一封遺書:此番無論成敗,富貴閑人肯定是當不成了……望諸君珍重,顧玖拜別。

一切塵埃落定,顧玖和秦博士并肩站在二十丈高的淩雲臺上,俯瞰洛陽城。

但見風生戶牖,雲起梁棟。太極殿前九龍吐水,彙成一汪碧池。銅駝街上衣冠如雲,車馬成行。西市的商鋪鱗次栉比,販夫走卒,絡繹不絕。極目遠眺,夕陽晚照,萬裏雲霞之中,北邙山的輪廓清晰可見。

當時,秦博士問了顧玖一個問題:“阿玖,這大好河山,你打算怎麽收拾呢?”

顧玖撐着欄杆,低眸垂首,病骨間自有一種清貴高華之态:“陛下可能永遠也不會成為明君,長康(沈蔚)不在了,兄長公務繁忙,聚少離多。我也成了離不開丹藥的病秧子。可是,我還是相信:我們可以改變這個國家。不會讓猜忌、奪權、叛亂、篡位反複上演,不再讓精銳的士卒死于毫無意義的內耗之中。是不是很蠢,很可笑?”

如果秦博士沒有說謊,那清河公顧玖,居然有一片赤膽忠心?那個每天留着口水掏螞蟻洞的傻皇兄,竟然也有頗得人心的往昔歲月?

蕭衡默然許久,将所有真真假假的傳言都抛開,只細細回想他認識的那個顧玖。當心中亂紛紛的揣測漸漸歸于平靜,只用他自己的感知來判斷,其實,顧玖是個值得結交的人。

他緩慢又堅定地說:“清河公不蠢,也不可笑,我會和他一起,走到最後。”

蕭衡拜師,需要準備的束脩,顧府的管事昨天就送給秦博士了。

秦博士不講究虛禮,就在太學的中區辟雍,博士們專用的堂屋裏,對着正堂中的孔丘像上香行禮。

孔丘像的左側是“顏淵問仁”,右側是“子路問政”,這兩位賢人的雕像也要拜一拜,最後拜秦博士。磕三個頭,秦先生回贈香芹和蓮子,勉勵弟子勤奮、下苦功。

禮畢,傻皇兄身邊的大宦官湯餅帶着幾車禮物,非常高調的來了太學。

禮單很長,據說是皇帝為了鼓勵年幼的弟弟讀書,禦賜筆墨紙硯若幹、四時服飾各七套、外加三十萬錢,和許多日常用品。

蕭衡在太學最大的困窘就是:沒筆墨紙硯、沒衣裳、沒錢和同窗一起吃茶點。

湯餅念完禮單,笑嘻嘻地湊近蕭衡,壓低了聲音:“殿下是個有福氣的,今日清河公批閱奏疏,連飯都沒吃,還惦記着殿下拜師的事,讓咱家給殿下送東西來呢。”

蕭衡終于反應過來,傻皇兄根本就不知道有他這麽一號人物,又怎麽可能賞賜東西?

以皇帝的名義賞賜,保全了他的顏面。

顧玖待他,倒是極為溫柔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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