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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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博士撫着長長的胡須:“照例,陛下賞賜衣物,應該穿上,盡快去謝恩。”

蕭衡恭遜地應答一聲:“唯。”

他換上新衣,又将顧玖的那套青衫仔細疊好收好,跟着湯餅上了馬車,進宮面聖謝恩。

說是面聖謝恩。其實皇兄完全不知道他在謝什麽恩,很是不耐煩,一把扯下天子的冕冠上的珊瑚珠,一顆一顆的朝他臉上丢。

天子之冕,用白玉珠串成十二條珠串作為裝飾,叫做“十二旒”。魏文帝喜好女子的服飾,把白玉珠換成了珊瑚珠。晉天子沿用至今。

蕭衡的額頭上被丢中了一下,不疼,就是覺得荒誕:這個腦子有問題的人,他是晉國的皇帝……

傻皇帝還想再丢一顆珊瑚珠,湯餅抱着他假哭:“陛下,您丢奴婢吧,朝奴婢丢,奴婢保證不躲。”

才隔了幾天,蕭衡再入皇宮,所有宮人的态度都變了。

再也沒有誰敢張口“奴子”,閉口“奴子”的喊他。那些克扣他的月例錢,各種使絆子的大宦官,都戰戰兢兢,仿佛有利刃懸在頭頂。

其實,蕭衡連報複他們的想法都沒有。攀高踩低,大約是所有高牆深宅都有的陰影。

從皇兄的寝殿出來,正是華燈初上時分,蕭衡遲疑了一下,問湯餅:“清河公還沒用飧(晚飯)?”

湯餅微微躬着背:“回禀殿下,沒有,先前送去的禦膳,清河公太忙,一樣也沒入口,都涼透了。”

蕭衡:“有小廚房嗎?”

宮裏的禦膳送到各處,大多都冷了。因此很多宮殿都會配小廚房,熱飯或者制作一些美食。

湯餅招來一個小宦官,讓他帶着皇子衡去小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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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的小廚房,各種食材都有,還非常新鮮。

幾個禦廚要幫忙洗菜,蕭衡不讓他們插手,他做慣了各種粗活,極其利落地弄出三菜一湯,和鮮蝦翡翠粥、菰米飯、截餅一起放在托盤上,端着去了正殿。

正廳裏燈火通明。

顧玖手持朱筆,在一封谏疏上批了一行小字。

這是蕭衡第一次看見顧玖換上官服。

他身穿散騎常侍的正紅色绛紗袍,頭戴華美的漆紗籠冠,黃金為竿,金蟬為飾,俗稱“蟬紋金珰”,發冠的右側還插着金貂。

燈下看美人,燈影朦胧之中,更顯姿容絕豔。

蕭衡将飯菜放在金絲楠木小幾上,擺好餐具,忽然就怯了場,他不知道顧玖是否挑食,服藥期間是否有什麽不能吃的,頗有些忐忑地問:“清河公可有什麽忌口?”

“有人送來現成的飯菜,怎麽好意思挑剔?就算有我不能吃的,阿鸷也可以吃嘛。”

顧玖緩緩起身,稍微一動,才發現腿又麻了。他扶着書案,咳嗽起來。

蕭衡這才發現,顧玖的臉色格外蒼白。想來這人昨日發病,到現在還沒緩過來。他扶着顧玖,走到坐榻邊,取了軟墊替他墊上。

顧玖鬧不清楚這小狼崽子又作什麽妖,對他忽冷忽熱的。

他嘗了一口酥炸香椿,立即被美食征服,大權臣的面子也不稀罕了。望着蕭衡,目光無比熱切:“比禦膳好吃,阿鸷,這些小菜都是你做的?”

“恩。”

蕭衡被顧玖看的心中狂跳,他按住心口,嚴重懷疑只要一松手,心跳聲就會被別人聽到。

顧玖每嘗一樣,就誇一樣,連菰米飯都誇了誇,唯獨那一碗鮮蝦翡翠粥,一口沒吃。

蕭衡暗暗記下。

顧玖:“你不吃嗎?”

蕭衡:“在太學和同窗吃過了。”

顧玖将鮮蝦翡翠粥推到他面前:“再喝點粥吧。”

蕭衡吃東西,不像顧玖那麽優雅,幾口就把一小碗粥喝得精光。

顧玖吃東西,他就盯着顧玖看,若是意外對上顧玖的視線,他就迅速地移開目光,假裝正在打量廳堂裏的陳設。

暖陽陽的燈火,勾勒出顧玖精致的唇線,薄唇是花瓣一樣輕薄嬌嫩的粉色。

莊嚴肅穆的大廳,暗紅色的地毯,一對一對龍紋燈柱,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書案上,顧玖先前批閱的那一封谏疏還平攤着,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倏地映入眼簾。

說不出的娴雅清婉,秀麗平和。

一個大男人、大權臣的字跡,怎麽可以比閨中女子的字跡還要清麗?

顧玖發現小狼崽盯着谏疏,以為他對谏疏的內容感興趣,說:“這一份,你若是好奇,看一看也無妨。”

蕭衡拿起谏疏,是博士祭酒寫的——《上疏請增置博士》。

太學生的人數已經超過了一萬,太學博士卻只有九人,文化課也只有鄭氏《周易》、王氏《周易》,鄭氏《尚書》、孔氏《古文尚書》,鄭氏《周官禮記》、王氏《禮記》,鄭氏《詩三百》,杜氏《春秋左傳》等九門。

博士祭酒請求增加四名太學博士,增設《儀禮》、《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等四門文化課。

顧玖的批複是:《谷梁》尊王而不限王,失之短淺。其餘,皆如所奏。

也就是說,《春秋谷梁傳》一味地強調王權至上,眼界有些短淺,不宜增置博士。其他的都增置博士。

這相當于公然表明态度:不贊同王權至上。

顧玖其人,果然放肆。

蕭衡疑惑:“尊王而不限王,有什麽短淺之處?”

燈火搖曳,顧玖的目光一凝:“任何太極端、太激進的東西,都很難長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沒有任何限制的王權,對于王者本身,也不是什麽好事。古往今來,有多少帝王,初時賢明,坐穩江山之後,權力缺乏制約,變得越來越殘暴,越來越荒淫。夏桀商纣,都是如此。”

蕭衡有點明白了,有時候,限制一個人,不一定是對他不好。

進入太極殿是要脫鞋的,因此離開太極殿,還要先穿鞋。

蕭衡俯下身,把雲紋錦靴套在顧玖的腳上。

顧玖微微挑了一下眉梢:“阿鸷,不用刻意讨好我。”

蕭衡眸光一閃,有些急切地仰起頭:“我沒有,也不是刻意讨好。我們住在一起,互相照顧是應該的。”

顧玖有點尴尬,這小狼崽握着他的腳踝忘了松手。他輕輕地動了動腳:“其實,你要是不喜歡顧府,博士弟子還可以申請住在太學。”

蕭衡放開手,感覺滿腔熱忱被顧玖用冰水澆了一個透心涼。偏偏顧玖還一點都沒發現,已經在介紹博士弟子的優厚待遇了,“住宿環境很不錯,離藏書樓非常近,上課也方便一些。”

“你又想趕我走?”

小狼崽的眼角淚光隐現,看着可憐兮兮的,顧玖心中一軟:“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憑今天這幾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我也不可能趕你走呀。”

“真的?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

顧玖:這話聽起來有點耳熟,好像是男主勾搭女主的時候說的?等等,少年,你的臺詞用錯對象了!不過,送到嘴邊的美食,不吃是犯罪。

“不用天天,休沐的時候來上一兩樣,就行。”天天,顧府的廚子會失業的。

蕭衡耍了一個心眼,隐晦地提示:太後小楊氏有可能利用他娘親,逼迫他打探顧玖的秘密。

顧玖一點就通,派人把蕭衡的娘親接了出來,也安置在顧府。

顧家別院,侍女和小厮進進出出,擺放生活用品。

等這些人離開。蕭衡母子立刻關起門來,挑亮燭火,說悄悄話。

百越女奴白夷光情緒激動,拉着兒子的手:“阿鸷,他們都說,你入贅了一戶好人家,看來他們沒騙俺。這宅子雅致,看着比仁壽宮舒服多了。”

入贅?

那些人到底是怎麽說的?

蕭衡沉默片刻,沒有糾正:他其實是太後送給清河公的男寵。

白夷光偷笑了一下,小聲說:“他們還說,俺媳婦兒是晉國第一美人,啥時候把她帶過來,讓娘也瞧一瞧?”

蕭衡垂眸:“是第一美人,不過,太後非要把我們湊成一對,他不太願意。可能,要很久以後,才能讓他改變心意。所以,娘親先不要亂說,他聽見了會生氣的。”

第二天一早,蕭衡照舊去太學。

卻接到通知,三天後,輪到他給太學生上課。

原來,一萬多名太學生,只有博士弟子能夠得到博士的親傳。其他太學生,都是聽博士弟子、博士助教講課。

同窗把他們的講義借給蕭衡參考。可惜蕭衡的基礎太差,一時半會兒,不得要領。

回到顧府,他親手為顧玖準備了晚飯。

顧玖還沒回來,蕭衡再次拿出講義,讀了好幾遍,勉強能理解意思。但若要講課,替別人解惑,他這種程度顯然辦不到。

吃飯的時候,蕭衡将這事略微和顧玖提了提,想聽聽他的意見。

顧玖從書房中翻出幾本小冊子,是他兄長當年用過的講義,空白處,顧玖又補充了很多內容。

比如《禮記》,鄭氏的《周官禮記》,守孝三年是二十七個月。王氏的《禮記》,守孝三年是二十四個月。

這些細微的差別,全都标注出來了。還附上博士們針對這些差異的讨論、争論,以及辯論。

只要蕭衡多花一點時間,把這份講義理清楚,非但講解不成問題,就連太學生的提問,也不難應對。

不過顧玖的字……

蕭衡躊躇了一下,還是說:“清河公,你這字也太娟秀了,像大家閨秀的字。”

顧玖神色平和,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我那段時間在養病,手上沒力氣,寫別的字體都不成樣子,幹脆練了一手簪花小楷。後來寫習慣了,就沒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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