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枭和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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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穿堂風拂過, 插在如意瓶中的白海棠細枝輕顫,悄然墜下一整朵小小的白花,順着顧琛的衣擺滑落,掉在降色的地毯上。
見戒尺如見武帝。
蕭衡長跪在地, 微微垂下眼睫:“是我輕浮無行, 請韓公責罰。”
燭臺上搖曳不定的燈火, 将顧琛修長的影子映在水晶照壁上。
“先別急着認錯,”顧琛撫着紫檀戒尺上秀雅精美的陰刻圖案“孔子問禮”, 語重心長地說:“請殿下好好想一想,所有照看過你的嫔妃,為什麽最終都選擇把你送走?難道她們之中, 一個善人都沒有嗎?”
蕭衡如遭雷擊,有什麽可怕的答案,從他的心頭閃過。
顧琛給蕭衡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天,貓頭鷹和斑鸠相逢了。
斑鸠問貓頭鷹:“您打算到什麽地方去?”
貓頭鷹回答:“我将要向東方遷徙。”
“為什麽?”
“家鄉的人都讨厭我鳴叫的聲音, 因為這個緣故,我才要遷徙到東邊去。”
斑鸠說:“您要是能改變鳴叫聲,可以向東遷徙;如果不能改變鳴叫聲, 就算遷徙到東方,那裏的人還是會讨厭你的聲音。”①
蕭衡從小到大, 挨過的打不計其數,就算被揍到半死,也絕不服軟, 更不肯承認錯在自身。
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桀骜不馴的小狼崽,他可能會張牙舞爪, 甚至頂撞顧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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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幾個月,顧玖至少教會了他一件事——聆聽。
蕭衡聽了顧琛這番話, 猶如醍醐灌頂,羞慚汗顏。頃刻之間,他的後背就浸出了一片冷汗。
以往,他總是怨別人缺乏善意,卻從來都不曾反思過:他的行為舉止,是否有什麽不妥?
此時此刻,蕭衡忽然非常擔心。
顧玖會不會已經開始厭惡他了?從昨夜到現在,顧玖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
一種深深的恐慌,讓他恨不得立刻改過自新,變得更好。至少不能成為顧玖讨厭的人。
顧琛揚起戒尺,連敲了蕭衡三下。
這厮下手還挺重的,蕭衡的掌心都被打得有些紅腫。手心火辣辣的感覺,和趙王蕭弈曾經對他的毒打和欺辱相比,根本算不上疼痛,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教訓都來得深刻,讓他心服口服。
戒尺又一次高高地揚起,眼看就要落下來。
一縷香風忽至,帷幔無聲地翻卷,一個極其溫柔的女子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夫君,深更半夜的,怎麽還動了肝火?好啦,再打下去,天都快亮了。”
其實,顧琛想重重地打蕭衡一百下。他見不得蕭衡小小年紀,就那麽多歪心眼,居然假裝喝醉,吃顧玖的豆腐。他的弟弟,豈能讓人這般欺負?
只是這話不方便擺在臺面上說。
況且,蕭衡再怎樣不受寵,也是皇子。拿着禦賜的戒尺敲打小皇子,也必須要有正當的理由。
這能難倒熟讀五經諸史的顧琛嗎?顯然不能。別說一個正當的理由,一千個理由他都能拿得出來。
不過,既然夫人發話了,剩下的九十七戒尺先欠着。以後找機會再打。
和蕭衡錯身而過的時候,顧琛将聲線壓得極低:“不準再冒犯阿玖!”
這個要求,對蕭衡來說,有點難。
他盡量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五更天起床,和無咎一起習武。吃過早飯,去太學上課,中午在太學的五座藏書樓之一——平樂觀裏小憩一會兒,抄書臨帖。下午繼續上課,把聽不懂、或者看不懂的文字都記錄在紙上,去找秦博士解惑。
即便如此,每天晚上,熄了燈火以後,清泠泠的月華映着窗棂。
蕭衡踏着滿地如霜的月光,爬上卧榻。夜深人靜,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一想顧玖。諸如:子時了,玖玖睡了沒?
他今天的氣色,看起來不錯,還住在一個園子裏,每天都能見到他,也很好。
這個時間召家伎?可惡,大色丕!啊,原來是聽小曲兒。等等,歌僮怎麽突然不唱了?顧玖這會兒到底在幹什麽好事?不行,我要去看一眼。
顧玖覺得,他的生活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發生了改變,和以前不一樣了。但具體是什麽樣的改變,他卻說不上來。
一天、兩天、三天……
一轉眼,到了第七天。顧玖上朝回來,馬車路過衣冠裏。遠遠地看見蕭衡端着一只黑瓷碗,在喂一條瘦骨嶙峋、肚皮凹陷的黃犬吃東西。
這條皮包骨頭、卻總是不肯接受施舍的食物的黃犬,它曾經的主人,正是沈蔚沈長康。
顧玖沒有下車,挑着簾子多瞧了兩眼。他發現:那黃犬願意吃蕭衡拿給它的食物。它對蕭衡非常親近。
一碗肉糜粥,很快就見了底。
黃犬舔了舔碗,又舔了舔蕭衡的手,搖了搖尾巴。
顧玖十分驚喜,吩咐侍從停車,把小案上的小點心和五味脯全部拿給蕭衡。争取讓故人的愛犬吃上一頓飽飯。
當蕭衡捧着那些小食,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向大權臣行禮的時候。顧玖終于意識到:總是粘着他的小狼崽,好像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一開始,顧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輕松——再也不會有野性難馴的小東西,冒冒失失地抓着他的衣袖,甚至做出很多更過分的事情。
又過了幾天,顧玖忽然發覺:空閑的時間變多,麟趾園也恢複了往日的靜谧,變得沉悶。
他必須承認:他有一點點不習慣。
顧玖召來家伎,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男男女女二十多個人。他讓阮輕寒撫琴,聽着小曲兒,看了一場熱熱鬧鬧的歌舞表演。
這種娛樂活動,委實有點單調。顧玖意興闌珊,揮手讓家伎全部退下,挑亮銀燈,看了半卷《莊子》。
天上一勾彎月,蕭衡在窗外站了一會兒。
他不敢離得太近,那樣會被無咎發現。所以他只是遠遠地望着窗子上透出來的燈光。
秋天寂靜的夜晚,蕭衡被寒涼的金風一吹,冷靜了一些——他憑什麽管顧玖在幹什麽?憑什麽呢?
他又站了許久,差一點和那些家伎迎面碰上,才悵然離去。
從這以後,無論顧玖關起門來做什麽,如何找樂子,蕭衡都不再過問。只是,某人暗戳戳在心中給顧玖記了一本帳。所有不确定的爛桃花,都是債,可能需要百倍償還。
這天散朝之後,顧玖又一次被蕭昀單獨留下。
“阿玖,朕好幾年沒有摸過弓箭,手生了。下個月的冬狩,天子也得參加圍獵。你陪朕練一練騎射,雪麒麟還給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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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Mi 4個;老中醫、绫兮泠兮 1個;謝謝,我争取下一章長一些。
①
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東徙。”鸠曰:“何故?”
枭曰:“鄉人皆惡我鳴。以故東徙。”鸠曰:“子能更鳴,可矣;不能更鳴,東徙猶惡子之聲。”
--西漢 劉向《說苑·談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