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君心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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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案上, 擺着來自西域的貢品——黑葡萄、紫葡萄、紅葡萄、青葡萄。
漢武帝時,張骞出使西域,引進了大宛的葡萄、塗林的石榴等物種。現如今,洛陽也有葡萄, 只是口感比較酸澀, 不像西域進貢的葡萄那麽甜美多汁。
這些貢品走官道運輸, 沿途在驿站換馬,從西域送到洛陽, 只用了十七天。運送過程中,擠壓、變質、風幹,損耗極大, 因此蕭昀只收到了二十幾斤新鮮完好的葡萄,後宮的嫔妃,每人只分得幾粒。晉國少數幾個重臣老臣,每家賞賜了兩串。
能像顧玖這樣, 給小侄女送去一小筐葡萄,還能擺出來兩盤的,僅此一人。
顧玖将玉盤向蕭衡的方向推了推。
“阿鸷, 哪種葡萄甜一些?”
蕭衡每樣都嘗了一粒。青葡萄酸酸甜甜,紅葡萄吃起來有一種特殊的奶香味, 紫葡萄汁水豐富,清甜,但是皮厚籽大。黑葡萄像蜜糖一樣甘甜, 入口有類似于玫瑰的芬芳,皮也薄, 應該最符合顧玖的口味。
顧玖平時服用的湯藥非常苦,所以點心和水果, 他偏愛甜一些的,一口下去,能完全蓋住藥的苦味。
“都很甜,黑葡萄最甜。”
蕭衡把盤子轉了一下,讓黑葡萄對着顧玖。
蕭衡最近禮儀規範,哪怕是替顧玖推拿,也十分克制,沒有絲毫逾越的舉動。
他發現,只要不冒犯顧玖,顧玖就是一個很溫和很好相處的人。
蕭衡學什麽東西都很快,因此幾乎沒有什麽技藝,能讓他堅持不懈地練習。除了騎射和醫術。
蕭衡還不認識顧玖的時候,聽說此人驕奢放肆,仗着騎射功夫出衆,在邙山獵場欺辱皇族宗室,專搶他們的獵物。于是,蕭衡把顧玖當作假想敵,長年苦練騎射,幻想在獵場上勝過顧玖,為皇室争一口氣。
後來,春獵的時候,蕭衡親眼見到顧玖咯血,又萌生了學醫的念頭。
一定要先學習針灸推拿的理由,有一點點隐秘,不可告人:他受不了徐敬亭給顧玖推拿,那樣看起來太親近了。至于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好像就是無法忍受別人觸碰顧玖。
尤其是顧玖接受推拿的時候,總是微微蹙着眉心,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
顧玖的寒毒,定期針灸推拿,疏通經絡、推行氣血,有益于病體康複。所以蕭衡一直忍着,直到前幾天,徐敬亭說,單論針灸推拿,蕭衡的技藝已經青出于藍,這一次讓他來,只要顧玖沒意見,以後都是他。
細想一下,迄今為止,他堅持最久的兩件事,居然都是因為顧玖。
蕭衡吃了半串青葡萄,忽然聽見一個又輕又緩的聲音:“太學的課業多,你這樣太耗神了,下次還是讓敬亭來吧。”
顧玖難得良心發現,不好意思了,覺得小狼崽為他做這做那的,一定浪費了許多時間和精力。
蕭衡一不留神,吞下去兩粒葡萄籽,有點委屈:“一點都不耗神,就讓我來行不行?我練了很久的。”
顧玖想起剛才那種舒爽放松的感覺,沒再堅持,微微颔首。
這時,宮裏來人,說皇帝召見清河公。
蕭衡有些擔憂:這麽晚了,皇兄有什麽急事,非要現在?這會兒,阿玖正虛弱不堪,只等服過湯藥就睡下呢。
顧玖卻沒有一丁點不滿,優雅又緩慢地站起來。
侍女陶陶和孔陽一左一右地服侍他更衣、束發。
蕭衡不敢再看,行了禮,回到他寄居的廂房。小侍女送來一托盤鮮果,切成片的寒瓜,去了核的金絲小棗,顧玖屋裏的那兩盤葡萄,赫然也在其中。小侍女的聲音甜絲絲:“公子說,這葡萄沒別人動過,請殿下不要嫌棄。”
蕭衡道了謝,心不在焉地吃着葡萄。他雖然是秦王,卻沒有無召入宮的權利。令牌,他需要一枚可以随時進宮的令牌。
已是深秋,夜裏下了一層寒霜,晚風涼得很,吹在衣上又潮又冷。
顧玖在儀門前下車,他上一次深夜入宮,是帶兵殺進來的,旁邊的禦河之中,至今還有幹涸的紅泥。入秋以來,水位持續下降,偶爾還能看見一兩支沒有打撈幹淨的、生鏽的鐵箭頭,斜插在河底的卵石間。
不過,現在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間段,看不到河水,挑燈的小宦官稍微走快一點,顧玖就只能憑經驗判斷哪裏是禦道,哪裏是禦河。
黑泥、白石、反光水。
據說去年冬天,有一位官員上早朝的時候,由于天還沒亮,地上有積雪,他不慎滑倒,掉進禦河裏淹死了。
顧玖安然過了橋,才加快腳步。
他身體不好,以前,蕭昀召見他,都會禦賜步辇,免去他奔波之苦。
然而這一回,沒有步辇。
顧玖才經過一場治療,沒什麽力氣,又不好走得太慢,清醒一程,眩暈一程。
小宦官頗為不忍,将燈籠夾在腋下,扶着顧玖,“清河公,陛下今日聽見一些流言,在氣頭上。要不您先在閣子裏歇一歇,奴婢去喚人,把您常用的七香辇擡過來。”
顧玖搖頭:“算了。”
好不容易走到太極殿,許久未犯的咳嗽也複發了。他扶着牆,咳得幾乎落淚。
蕭昀看過顧玖的奏疏,又想多了。他以為顧玖已經權傾朝野,還不滿足,先搞垮了楊家,又彈劾賈家,不管是太後的家族,還是皇後的家族。只要是勢力比較強的外戚,顧玖一個都不肯放過。
對帝王來說,外戚幹政,固然不是什麽好事,但外戚都被人一鍋端了,更是糟糕透頂。
這說明權臣已經騎在他頭上。
蕭昀捏斷了朱筆,眸中一片冰封雪凍,他不能等到早朝的時候。一旦顧玖在朝會上彈劾賈寧賈太保,指出他就是連環失蹤案的主謀。以顧玖的影響力,賈太保八成是死定了。
賈皇後做了那樣的事,蕭昀都裝作不知道,就是因為他還需要賈太保的支持。
但是顧玖疾惡如仇,如何才能讓他放過賈太保,不再插手連環失蹤案?
正是心亂如麻的時候,內侍禀報,顧玖已然在殿外候着。
蕭昀迎出去,突然發現:今夜星月無光,風寒露重,小宦官提着燈籠,只能照到顧玖微微顫動的衣擺。
顧玖咳嗽不止,蕭昀上前拍一拍他的背,斥責小宦官:“怎麽當差的?下次讓清河公進殿,在裏邊等。”
顧玖勉強緩了一口氣,行禮:“是臣要在殿外等。”
這個時間,确實不方便進殿。就算皇帝沒有召幸後妃,有一兩個妃嫔來送夜宵,或紅袖添香,或打情罵俏,也是有可能的。
君臣一前一後,進了內殿。
蕭昀擺手,讓所有內侍都退下。
蕭昀也不用醞釀情緒,他最近幾個月過得異常憋屈,先是發現他的聖旨,竟然還不如權臣輕飄飄的一句話管用。他正苦悶着,又得知:根本就沒和他同房過的賈皇後,生育了兩位公主……
皇帝當到這份上,也算是前無古人。
蕭昀少年時,總覺得将來繼承了皇位,他的豐功偉業,定能比肩漢武帝。江山美人,一樣也不落。然而小楊氏買通了幾個禦醫,就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等到他恢複神智,一切都變了。
顧玖捧着熱茶,抿了一口。他今天服藥,原本不能飲茶,可是他冷,喝了一口熱騰騰的茶水,才感覺好一點。
“阿玖,賈太保的事,不能公開。如果百官知道,那些失蹤的美男子,都和皇後有染,被賈太保處理掉了,朕……朕……”
蕭昀哽咽着,用精湛的演技,表達了不希望宮廷醜聞外傳的意願。
顧玖看了看蕭昀,又想了想那十八條人命。
“陛下,賈皇後的事,算不得什麽秘密,朝野上下基本都知道。賈太保罪無可恕。”
“阿玖,為兄求你了,給皇室留一點點顏面。”
蕭昀泣不成聲。
顧玖寬慰他:“陛下放心,臣囑咐過,此案移交廷尉府,不會公開審理,也不會提及皇後。”
蕭昀的臉上依然挂着淚,薄唇緊緊地抿着:“可是,賈太保是朕的岳父啊。朕的親戚,已經不多了。沒剩下幾個。”
顧玖忽然意識到:他彈劾賈太保,是想要除惡。落在蕭昀的眼中,卻是為了獨攬大權,擺布天子,故意打壓外戚,趕盡殺絕。
他們之間的信任,可能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單向消失。
顧玖低低地笑了兩聲。
“臣其實很懶的,根本不想管那麽多事。陛下要是不放心,等賈太保伏法,臣就離開洛陽,回邺城養病。”
顧玖雖然是清河公,但是他的封地,位于邺城。
蕭昀被廢掉那段時間,在那裏住過。廣袤的山野,疏疏密密的村落,肥沃的田地,清澈的小河,圍繞着一座非常漂亮的莊園。糧倉、鹽池、鐵坊、酒坊、繡坊、瓷坊、糖坊、醫館等等應有盡有。關起門來,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一提到邺城,蕭昀就想起顧玖的莊園,那是他被保護被照顧的日子,也是他此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往日的情誼,又浮上心頭。
蕭昀扯住顧玖的衣袖:“別走,不管在哪裏,我們都不要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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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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