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身作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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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顧玖第一次回頭看他。
這個距離, 蕭衡幾乎可以數得清顧玖的睫毛。呼吸帶起的小小的氣流,伴着淡雅的衣香,像羽毛一樣輕輕地掃在臉上。那一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眸子裏只映出他的身影, 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
蕭衡的心跳突然停滞了一瞬, 然後更加劇烈地跳動。
這三年, 他一直跟在顧玖的身後。顧玖終于回頭,終于看見他了!
顧玖鼓勵農桑。蕭衡的封地沒有一片荒蕪的田地, 全都種植了各種農作物。家家戶戶養蠶織布。
顧玖懸賞,召集最優秀的工匠,燒制出了更精美的瓷器、琉璃器皿, 改進紡車、織機,并且在封地推廣新式的紡車和織機,産出大量精美的絲織品,導致晉國絲綢的價格持續降低。
蕭衡就組織商隊, 将絲綢、茶葉、瓷器運到西域諸國,高價出售,換回汗血寶馬、阿拉伯馬、河套馬、蒙古馬, 以及黃金、于阗玉、波斯香料、各種染料。甚至發展了海上貿易,遼東半島、高句麗、蓬萊、祖州、蘇門答臘等地的大小城邦, 當地的貴族都被輕薄柔軟、絢麗多彩的絲綢征服。
顧玖指導匠人,搗鼓出了優質的蘆葦紙、竹紙。紙張紋理細膩,潔白柔韌, 比左伯紙更加适合書寫和繪畫,價錢還更便宜。
剛巧, 蕭衡從太學結業,被授予執金吾的官職, 兼任蘭臺令。蕭衡組織了一百多個令史,将皇室的圖書館之一——蘭臺的藏書,尤其是那種寫在竹簡上的古籍,全都用竹紙重新抄錄,裝訂成冊。
越來越多的士大夫發現:紙質書籍攜帶方便、閱讀便捷、手感舒适,非常誘人。特別是那種喜歡一邊看書一邊寫評論的妙人,紙書真的更棒,随時提筆插入一行。要是不過瘾,還可以拆線,再加上幾頁。
雖然沒有哪個家族嘗試過,這些紙書是否能像竹簡一樣長期保存,但聽說清河公的藏書,皇宮蘭臺的藏書,都換成了紙書,大家也就跟着換了。反正那些竹簡都還留着,士族能留給子孫後代的、最大的財富就是書籍。有這些帶着注釋的藏書在,家學就不會失傳,就算家族沒落了,也有機會再翻身。
顧玖收容流民,組織流民搭建房屋、開墾田地、灑掃街道、浣紗織布、修繕城牆……除了老弱病殘,都提倡通過勞動,換取糧食和錢財,自己動手,建設新家園。
蕭衡也收容流民,那些安民的舉措,大多照搬顧玖的,再根據關中的地域特色,靈活運用。
可能有人會疑惑:晉國歌舞升平,又沒打仗,哪來的流民呢?
真實情況是:不僅有流民,數量還不少。
蕭昀恐怕算不上好皇帝。他勤政,也許只是強烈的掌控欲作祟。他關愛百姓,同時,極力拉攏世家大族。為了争取世族的支持,蕭昀對侵占百姓的田地、貪贓枉法等行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晉國的世家,普遍存在熱衷于多占土地的現象。
有那種家風良好的世族子弟,自然也有異常貪婪的。發現皇帝不管,被禦史彈劾了也沒事,就變本加厲。那些被奪走土地的平民百姓,無法生存,變成流民。
最近,天子蕭昀有很多小動作。
比如,大将軍這個職位,不常設。一般情況下,州郡發生了叛亂,或者外敵入侵,才會任命一位大将軍,統領全國的兵馬。先前,顧琛擔任大将軍,是由于南方的山越叛亂。戰事結束,局面穩定以後,顧琛就主動辭去職務。
前不久,蕭昀又任命了一位大将軍——他的小舅舅楊瞻。就是那個擔任廣陵太守,卻靠劫掠商旅發家致富的奇葩楊少府。
顧玖和楊瞻,關系極其惡劣。楊瞻曾被顧玖弄進廷尉诏獄,楊家也是顧玖搞垮的,他們之間,連表面上的和睦都裝不出來。
理智告訴顧玖,他應該立刻翻臉,拿出大權臣的架勢,将一切隐患扼殺在萌芽狀态。但人都是情感動物,顧玖懷疑,他可能不适合當政客,他始終念着年少時的美好時光,無法做出太絕情的事,也不願意那樣對待蕭昀。
顧玖換上便服,白綸巾,鶴氅裘。只帶着無咎和蕭衡,駕輕車去了西市。
某個不肯透露姓名的江湖人士提供消息:在西市最大的賭坊門前的柳樹上,綁上一條黑布,系成同心結的形狀。就能聯絡到一位中間人,無論什麽事,都先談價錢,只要價錢合适,通緝榜榜首、第一殺手甲子先生什麽生意都敢接。
無咎昨天系的黑布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子。剛剛削出來沒多久,摸起來還是濕潤的,帶着一點點青色的竹子皮,和淡淡的竹木清香。
無咎手下的暗衛一直盯着這裏,竟然沒發現:黑布是被什麽人換成竹片的。
竹片上寫了一個地址:清曠樓,小山叢桂軒。請君一個人前來赴約。
署名是——甲子先生頓首。
非常标準的正楷,就像是從石碑上拓印下來的一樣。這種官方文書通用字體,是時下流傳最廣的一種書法,很難通過字跡判斷主人的性情和受教育程度。
只能推測,如果這是甲子先生的字,他至少是念過書的。
這年頭,沒有科舉,也沒有印刷術,書籍的傳播,基本靠手抄。晉國的普通百姓,一般不識字。如果沒有特殊的際遇,一輩子都是文盲。受九品中正制的影響,就算平民百姓願意花費極大的代價供孩子讀書,他們的孩子學有所成之後,也無法獲得當官的機會。
有機會讀書,還練了一手官方文書通用字體,說明甲子先生的交際圈子,至少能接觸到士族階層。
無咎仔細看了看竹片的切口,還摸了一下,沉吟道:“是劍,他出劍很快。”
清曠樓,是比較特殊的青樓,裏邊的美人都是多才多藝的男子。明面上只談“琴棋書畫詩酒花”,“賭書消得潑茶香”,不接皮肉生意,算得上風雅別致的地方。
洛陽城裏,那些有特殊癖好的纨绔公子,大多是這裏的常客。對男風比較好奇的少年郎,也會來這裏滿足一下獵奇的心思。
顧玖想單獨去清曠樓、小山叢桂軒。和甲子先生的中間人當面洽談。
無咎和蕭衡都堅決反對。
他們三個人之中,顧玖的功夫最弱。何況還是那種可以胡來的地方,越好看的男人越危險。顧玖還出馊主意,要買清河公的命,以自身作餌,吸引甲子先生出手。
無咎:“公子,人有失手,馬有亂蹄,萬一弄假成真?”
顧玖:“這個法子,确實不靠譜。不過也沒別的辦法把他引出來,你就不能說點吉利的?”
蕭衡:“我去赴約。”
他聲音不大,但是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說完,也不等顧玖開口,轉身就走。
顧玖有一點點小失落:一手帶大的孩子,現在翅膀硬了,不聽話了。
“公子,”無咎遞給顧玖一只幕籬,“戴上這個。”
顧玖也不甘寂寞,戴好幕籬,進了清曠樓。他衣履風流,潇灑蘊藉,俨然是一位不想被人認出來的神秘客人。
顧玖用幕籬遮面,純屬無奈之舉。他這張臉,只要出現在玩男風的場所,總有那麽一兩個不長眼的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湊過來騷擾一番。
他少年時和一衆狐朋狗友來過一次,那回沒有戴幕籬,猝不及防,被一名陌生男子摸了手,導致無咎從二樓的窗口扔下去一個大活人。顧琛把這地方封了整整三個月。
半透明的輕紗綴于帽檐之上,垂至腰際。顧玖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手形秀美絕倫,手指修長白皙,指甲非常幹淨,有着美玉一般柔和的光澤。
大白天的,清曠樓裏十分冷清。
絲竹管弦之聲,斷斷續續地回響在畫棟雕梁、層層簾幔之間,卻沒有看見幾個人。偶爾有兩三個男優出現在露臺上,也像沒睡醒一樣,斜倚着畫欄,相對調笙管。
無咎挑了一處僻靜的、光線較好的雅室,獨門獨院的那種。他先用手摸了摸幾案,沒有灰塵,又在香爐裏丢入兩顆香丸。
袅袅輕煙升起,顧玖優雅地入座。
“客官,可有相熟的人兒?”
“不是色藝雙絕的美人,可入不了我的眼。”
“一看這位公子的氣派,就不是一般人。我們清曠樓有畫冊,名優都繪了小相,要不您看着畫像點幾個?”
顧玖慵懶地坐着,紋絲不動。
無咎接過畫冊,在他面前徐徐攤開。
顧玖在一堆或香豔、或文雅、或搞怪的花名之中,一眼就看中了“木李”。詩曰:“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人的畫像,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昨天在鼎香閣遇見的那個男優。
他名“玖”,這個男優花名“木李”,算不算有緣?
顧玖選了木李,又随手點了三個男優,花名分別是:蘇和、沽酒問卿、秋露白。
一共四個人,顧玖聽了半首小曲兒,廊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三個各有特色的美男子繞過竹林,畫屏,來到近前。
一人斟酒,一人捏肩,剩下一個少年郎,略微有些羞澀,遠遠地在竹簾後邊跪坐下來,調試着琴弦,漸漸成了曲調。
管事的躬着身子,陪着笑臉道歉:“公子,對不住,您點的名優,有一個來不了了。是換一個,還是就這樣?”
顧玖緩緩摘下幕籬:“冒昧地問一句,哪位郎君是木李?”
平和清泠的嗓音,讓琴聲也黯然失色。
管事的眼角直抽:長成這副稀罕的模樣,也來玩男人?不怕吃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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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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