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林把自己套進層層疊疊的衣服時,高文悠閑地發現了餐桌上的熏肉,他立即粘在桌旁,迫不及待地把它們丢進嘴巴,并且不客氣地喝了亞瑟杯子裏的水。
“我不太明白,既然你有魔法,為什麽不能變個樣子走出去?”他含糊地說,在臉上胡亂比劃。
在被莫嘉娜發現以前,衰老咒是梅林的拿手好戲,然而現在他不确定莫嘉娜是否已經提醒阿古溫注意所有佝偻的老頭子,如果他這麽做,可能會給亞瑟惹上麻煩。
“我還能怎麽變?”他自言自語,同時也在認真思索,一邊在鼓鼓囊囊的衣服填充起來的胸膛上奮力把鎖子甲扯好。
“喔,”高文捧起熏肉碟子,顯然不準備放過任何一塊,“變個姑娘?”
腰帶從梅林手裏滑了出去。高文把頭發甩到腦後,将指頭熟練地唆進嘴裏,“我覺得行得通。那樣就誰也看不出來了。”
梅林不是頭一次為高文的頭腦震驚。他把整整一套盔甲都穿好,披風的扣子從他手指上錯開好幾次。
“的确是個好主意,”他龇牙咧嘴地從搭扣下拔出手指,“唯一的漏洞是我變不成。”
高文快步走到他面前,手裏的空托盤湊到他鼻子底下,“那能變點熏肉嗎?”
梅林睜圓眼睛,眼珠從空盤子轉動向高文期待的臉。
“嗯?”高文舔了舔嘴唇,另一只手挂在腰帶上,在笑容裏對他露出牙齒。
“你在開玩笑嗎。”梅林說,“廚娘會因為丢了工作提着火鉗來追殺我。”
高文唉聲嘆氣,他撇下嘴角,搖着頭,遠遠把盤子丢回桌上。
“老兄,”他拍了一把梅林的肩胛,“是所有的巫師都這麽遜,還是只有你?”
梅林笑了出來,高文從旁拾起衛兵的頭盔,将他的腦袋砰地卡進去。
蓋烏斯煮了雞湯,準備了面包,烤牛肉,醋拌蔬菜。這在藥劑師的房間裏絕對稱得上一頓盛宴。
城堡搜查已經結束,亞瑟在大廳主持一場走私審判,高文也要趕去參加,接下來,他們有圓桌讨論,下午,則要宣布和米西安公主的婚禮,明天,仆人們會開始一整天的裝點,把鮮花和常青藤鋪滿大廳和走廊。
蓋烏斯什麽也沒說,直接擁抱了梅林,禦醫袍子上傳來熟悉的溫暖,混合着草藥香和微微燒焦的坩埚底味。梅林眼睛發酸,他用力收緊胳膊,結果禦醫哀嚎了一聲,他還穿在身上的盔甲硌到了他的老骨頭。
這讓梅林破涕為笑,他脫掉叮當作響的鎖子甲和裏三層外三層的多餘襯衣,坐到餐桌旁,蓋烏斯為他盛了一大碗香噴噴熱乎乎的濃湯,拿着一把略微有點鈍的刀,來回割着被廚房烤得油滋滋的嫩牛裏脊。
梅林兩天以來都沒覺得餓,胃從他在走廊上被抓住時就離開了他,牢房裏燒糊的稀稀拉拉的粥他也沒碰一口。現在他的胃回來了,并且前所未有的大,他感覺自己能連着湯碗一起吞下去。
蓋烏斯割牛肉的刀僵在盤子中央,因為梅林已經一口氣喝光了雞湯,捉起勺子又舀了一碗,同時撕開硬面包,就着蔬菜,狼吞虎咽,塞得兩頰都鼓了起來。
蓋烏斯早起還沒吃任何東西,他聽見警鐘時掩蓋住心慌,鎮定地走出房間去大廳。亞瑟對着萊昂發怒,騎士低着頭全盤接受了他的責備,阿古溫表情陰沉,不依不饒,指控萊昂是巫師的同夥,其他大臣則提出可能有城堡外的人幫助犯人逃跑。蓋烏斯捉緊兩手,沒有發言,阿古溫陰鸷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顯然相信這件事與他脫不了幹系。他親自帶人搜查了這間屋子,梅林的房間被翻了個底朝天,許多本書都扔在火裏燒了,只有蓋烏斯偷偷藏在藥櫃裏的那本古老的大部頭安全地埋在一堆發酸的枯爪根下面。
蓋烏斯把牛肉切好,統統堆到梅林的盤子裏,梅林含了一嘴的食物,擡起頭來看他,他一次吃地太多,不喝點水根本吞不下去。
蓋烏斯微微笑着,因為年紀漸老而伸不直的五指按上男仆瘦削的肩頸。
“都是你的,”他說,“我已經吃過了。”
他的碗差不多空了,能坐在桌子旁吃下湯和面包,梅林感覺胃裏随之填進了微弱的幸福,這種幸福一閃即逝,撫慰了他始終緊縮的內髒。
蓋烏斯的目光從對面投過來,禦醫的胳膊肘撐着桌面,下巴擱在手背上,似乎等着他為食物發表評論,但梅林知道他并不是想聽這個。
“湯很棒,”他還是先說,捧着碗邊,擠出樂呵呵的、滿足的笑容,“你的廚藝在兩天裏長進不少嘛。”
“其實我錯把羊毒草當做調味料放進去了。”蓋烏斯那只偏大的眼睛更大了一些,“看來效果還不錯。”
他享受了片刻梅林臉上異彩紛呈的表情,收起笑容,雙眼透露出擔憂:“你和亞瑟談過了。”
梅林點點頭,垂首看着盤子裏的面包渣。
“他接受了,接受了我的魔法。還說會給巫師在卡美洛生活的權利。他也開始懷疑阿古溫。但是……”
他擡起眼皮,想與蓋烏斯對視,又不由自主躲避着他的探究。
“娶米西安公主是亞瑟的命運嗎?”
蓋烏斯拉緊眉頭:“你想說什麽,梅林?”
“我不知道,”梅林急切地想找個方式來描述他的感受,描述他如何覺得亞瑟不對勁,“如果是一個月前,哪怕一個禮拜前,我都能确定他不會為了利益接受聯姻。在所有國王間,他是獨特的,你還記得古德溫國王嗎,他在亞瑟登基後第一個和卡美洛簽訂聯合協議,還有……還有安妮絲女王。還有那些平民出身的騎士。當年他冊封蘭斯洛特、帕西瓦爾和依蘭,貴族裏的抗議者差點掀起動亂,但你看現在,圓桌上追随他的人有一半都不是舊貴族。亞瑟能贏得這樣的友誼,是因為他真誠而充滿自信,他挑戰陳舊的規則,打破古老的觀念。他敢做別人從來不敢做的事,面對別人不敢面對的艱難……”
蓋烏斯深沉的目光緊緊抓住梅林,“那麽,這和他娶米西安公主有什麽關系呢?”
“因為他妥協了。他懷疑自己,他失望,他放棄了他的……”梅林舉起手想按住額頭,又不知如何是好地放下,“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蓋烏斯沉沉嘆息,“你不覺得這樣想有些自以為是嗎?亞瑟做出了選擇,只因為和你想象的不同,你就懷疑這不是他的命運。我猜你肯定為此和他争執……”
梅林愣了愣:“我是……”
“你是怎麽說的?”
“我指責他不敢面對,不敢承認內心的想法……”
蓋烏斯一語中的:“你指責他是個懦夫?”
梅林充滿震驚:“我沒有!”
“我明白。”蓋烏斯從眼眶上方望着他,“但如果換個人來,亞瑟可能已經把手套丢在他面前。”
梅林的心髒在胸骨後面咚咚作響,耳膜後傳來刺耳的、放大了數倍的回聲。
“是我讓你們失望,無論作為情人,朋友,還是國王……”
“我和我的努力,全都不值一提……”
“我最抗拒的時候……”
“只是個普通人……”
“那就是我應該做的。”
梅林“蹭”地站起來,沖過去把那些襯衣和鎖子甲并在一起往頭上套。
蓋烏斯驚詫地皺起眉毛,“你做什麽?”
他的聲音從一堆衣服下面沉悶地傳來,“去找亞瑟。”
“他還在議事廳!”蓋烏斯大聲說,“你要闖進去被逮捕嗎?”
梅林的動作在層層疊疊的盔甲中靜止了,看起來就像他卡在了一條奇怪的管子裏。
蓋烏斯走過去,把他從其中拔出來,抹平他支棱亂翹的頭發。
“高文把你帶下來冒了很大風險,他們原本希望事态暫緩前你能待在這兒。如果你要出去,至少得重新想個法子。”
散發着酸味的魔法書裏爬出一條細長的蠕蟲,蓋烏斯用鑷子夾住蟲子節段堆疊卷曲滑膩的身體,拎到蠟燭下仔細觀察。
窗外天已經黢黑,城堡裏處處點起了燈火,下城區的每扇小窗後都亮着零星的熒光。
“枯爪根生蟲了,我的櫃子需要好好打掃……”蓋烏斯把蟲子拉長研究它的腹部,“你說什麽?”
梅林急躁地把書翻得嘩嘩響,耷拉着肩膀,他煩悶的心情幾乎能把書頁點着,“我試了快整天,長胡子、長頭發或者變胖……沒有一個能代替衰老咒!除非我把自己詛咒成一只鳥。”
“但那是詛咒,”蓋烏斯手裏的鑷子湊到燭火上,蠕蟲瞬間扭動着燒了起來,冒出淺黃色的火焰,“你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解除。”
梅林把下唇卷進嘴裏咬住,又往後撥了幾頁書。散發着焦糊味的蟲子離開火焰,蓋烏斯把它丢進一只小圓碗,他從餘光裏注意到法師的焦慮。
梅林的眼睛定在其中一頁,那上面畫着幾顆石頭,以不同的形狀圍成一個圈。
大書厚重的封面“啪”一聲合上,揚起團團枯爪根的粉末,他跳起來,把蓋烏斯的鏡子從牆角拉到桌邊,禦醫拾起手邊的抹布,驚訝不已:“你想到了?”
梅林湊近鏡子盯着另一個自己,轉了個角度好看清側面的線條,“我準備給我的骨頭施變形咒。”他用力拍拍臉頰,用手指捏着下颌骨。
“你瘋了嗎?”禦醫扔掉抹布,走到鏡子旁邊,“那是給物品用的!”
“所以我正在嘗試改進它,蓋烏斯。”梅林的表情就像和鏡子有仇。
蓋烏斯覺得他有點瘋狂了,他還來不及阻止,梅林已經毫不含糊地念出了咒語,沒有半點猶豫。随着一聲堅硬物體強行掰斷的脆響,梅林捂住了腮幫子,痛地彎下腰去。
“我告訴過你!”蓋烏斯大叫,過來扶他的肩膀,梅林不停抽氣,擠掉眼裏的淚水,好一會兒才能慢慢直起身。
鏡子裏,他圓潤、平緩的下颌角變得棱角分明,在耳垂下方凸起銳利的一塊,與此同時,下巴變短,兩頰變寬。
“看上去還行。”他口齒不清地說,變形後的下颌讓他的牙齒不那麽伶俐,聲音也有了變化。
“我看這行不通!”蓋烏斯警告說。
但梅林沒有理會,他故技重施,讓兩只顯眼的耳朵服帖地折了回去,眉弓壓低,顴骨削平,每一次變形都伴随着骨頭碎裂又重組的劇痛,等他終于認不出自己,整張臉已經痛得發麻,眼睛裏盈滿又熱又酸的淚水。
蓋烏斯對着鏡子裏的陌生人眉頭大皺,一幅不知道怎麽說他才好的樣子:“我說不清這有什麽後果!人體可不是石頭,萬一這咒語解不開怎麽辦,萬一它持續不了一會兒就消退了呢?”
“沒別的辦法了。”梅林急切地說,完全不在乎禦醫的警告,“我不能,我不能就待在這兒,像你們希望的什麽也不做只等待事态平息。”
他不能困在這間小屋子裏,在這種情況下離亞瑟遠遠的。
出于直覺,他知道亞瑟不會再來禦醫的寝室找他,和所有他需要梅林陪在他身邊的時刻不同,這一次他不會來。
他忽然希望自己從來沒離開亞瑟的房間,無論是睡在地板上、到處躲藏還是一直挨餓,至少他能待在那兒,能見到他。
梅林又加上兩個咒語,讓這張新面孔的下巴和嘴唇上長出胡須,頭發變長,卷曲在頰邊。
“沒人把變形咒用在臉上過,所以莫嘉娜也想不到。”他篤定地說,“只要我能這樣出去而不被發現,無論他們想對米西安或者亞瑟做什麽,我都能跟在後面。”
他轉身沖進小房間,蓋烏斯在他身後說:“城堡加強了防禦,帕西瓦爾對公主幾乎寸步不離,我下午去議事廳,她只在宣布婚禮時露面,随後就回寝室去了。你真的認為她仍有危險?”
梅林變得低沉的陌生聲音從小門裏傳來,伴随金屬碰撞,衣衫窸窣,“既然我逃走了,就又可以為他們的陰謀頂罪了。奈米斯和卡美洛的領土紛争不是一朝一夕,如果聯姻不成,也許還能繼續談判,但如果公主有什麽三長兩短,我相信羅多新仇舊怨會一起算上。”
他撥開門走出來,換上了壓在箱子底下從來不穿的卡美洛仆人的正式制服,腰帶裏紮着紅底繡有紋章的長背心。
“怎麽樣?”他展開手臂。
蓋烏斯憂慮地看了他幾眼,勉強同意,“你最好盡快回來,在咒語沒發生變化之前。”
梅林獨自穿過樓梯,匆匆向大廳走,地板上傳來他腳步聲孤獨的回響。
早先他溜過米西安公主的房間,帕西瓦爾手下的衛兵将那間屋子圍得滴水不漏,對每個經過的人投以機警而嚴厲的目光。接着他又去了亞瑟的寝室,裏面沒有人,國王餐廳、宴會廳、議事廳也沒有。往常他總有一張亞瑟的日程表,時時刻刻都知道他在哪兒,現在他只得在城堡裏到處找他,而到處都找不到。他從來沒意識到城堡是這麽大,足以讓兩個人許多天都彼此碰不着。
他走得太急促,在轉角突然撞上一個黑影。
“小心點!”那人的心情明顯不佳,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個眼睛長在腳後跟的東西。”
阿古溫愠怒的臉被火把照亮,魔法伴随強烈的恨意席卷了梅林的身體,他瞬間想起地牢裏的譏諷,想起他是如何對待亞瑟,對待蓋烏斯……
他恨不得現在就幹掉他,就在這條走廊上。
可是他又想到了亞瑟。即使有證據,亞瑟也會要求給阿古溫公正的審判。阿古溫應該接受審判,他應該背負罪名被處死,而不是以國王顧問和圓桌騎士的身份被謀殺在城堡裏。他的爪牙,那些虎視眈眈、整天抱怨的舊貴族,會為他的死大做文章。
“你不懂賠罪嗎,蠢貨?”阿古溫的兩頰開始扭曲。
梅林深深吸氣,扼住自己的心髒,努力裝出一個謙卑的仆人應有的樣子。變形咒語由于情緒翻湧變得不太穩定,他的骨頭在作痛。
“對不起,大人。”他說,忍受着皮膚下的尖銳的割裂感,後退并欠身,指甲嵌進手心。
阿古溫掃了他一眼,帶着輕蔑和厭惡,提起馬靴從他旁邊過去,鬥篷在身後,随着他疾風般的步伐飄動。
梅林為他身上傳來的混着麥芽酒的汗味感到惡心。他改變方向,靜靜跟上他的背影,阿古溫轉過幾道回廊,向小會議廳走去,顯然有人在裏面,因而門口才有衛兵把守。
他敲了敲門,梅林躲在角落的壁毯後,看見他不耐煩地等着,腳尖在地上敲打。接着門開了一條小縫,傑弗裏從門裏出來,拖着年邁的老腿,拉着一架總放在圖書館裏的推車。
阿古溫還算有禮地讓他過去,在門前說了一聲“陛下”。
梅林的心跳起來,亞瑟正在這房間裏。
“你回來了,舅舅。”亞瑟的聲音從會議室深處傳來,聽得很不清楚,“和我說說森林裏的情況。你吃東西了嗎?我叫人去拿點。”
“不用了,我已……”阿古溫的手背到身後,把門關上,原本就模糊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
梅林皺着眉觀察,四個衛兵分列在門兩側,他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去門那兒偷聽。他得想個辦法——
他轉身跑起來,他可以裝作為國王和他的大臣送點吃的。
對廚房他完全熟門熟路,這個時間點,給主人們的晚餐供應基本已經結束,有些仆人會下去用餐,廚娘和她的幫手開始準備明天的面包和點心,有人在清理烤爐,主管則對着單子查核采買。梅林就在這些人中旋風一樣沖進去,找到托盤和勺子,随便向碗裏填上一堆東西,切碎的蔬菜、豆子、青提子、幾撮調料,還有仆人吃的燕麥粥。
一只沾滿面粉的肉墩墩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你從哪兒來?”
梅林吓了一跳,粥勺從他手中滑開,掉進鍋裏,陷進濃稠的糊狀燕麥,他眼睜睜看着它消失,手還尴尬地舉着。
廚娘眯起眼睛,“我從沒見過你!而且你弄掉了我的勺子!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梅林飛快地說,“你需要我的髒手離你的食物遠點。”
廚娘一愣,她時常對另外一個惹人煩的、喜愛做鬼臉的男仆大吼這句話。然而那個男孩……她愣神的瞬間,梅林靈活地掙脫她的手,一溜煙鑽出了廚房。她沒管他,想到那個男仆讓她一陣失落,循規蹈矩的廚房裏再沒有其他仆人會偷拿她的點心,那還有什麽樂趣?
梅林端着盤子回到會議廳外,衛兵攔住了他,掃視他托盤裏的食物,梅林期望它看上去不那麽糟,至少顏色豐富。
“你現在不能進去,國王在談事情。”左邊的衛兵說,“你就在這裏等。”
梅林安分地捧着托盤,垂首眨了眨眼,魔法從他身體裏悄悄探出去,穿過那扇木門,把其中的聲音放大到他耳中。
“……痕跡太過分散,他很狡猾,也許根本沒走,還在森林裏。”
“如果他有意實施陰謀,我想潛伏在某處也是合理的。”亞瑟輕輕地說,“明天繼續搜索,只有你的人我放心。”
“陛下,”阿古溫說,“既然巫師沒有抓到,是否考慮把婚禮延後?”
“婚禮完成,領土協議才算真正定下來,以目前的情況,我們都不希望再出什麽岔子。”亞瑟冷淡地笑了笑,“何況,等米西安成為卡美洛的王後,那巫師也就沒什麽再能破壞的了,對嗎。”
對話一字不落地鑽進梅林的耳蝸,他們又談了一會兒,阿古溫随後告退,門鎖打開,梅林退到一邊,把頭低下,以免與他對視。
阿古溫沒有注意到他,踏出會議廳後,他原先不佳的心情由于短暫的壓抑而更加惡劣,他不耐煩地拉扯着領口,眉心擰出深深的線條,大步向樓梯走去。
衛兵保持大門開啓,梅林腳步輕緩地上前,側身閃進屋內,用腳後跟掩上門。幾支高挑的燭架立在石柱旁,中央的長桌上方還有一個吊起來的圓形大燭臺,亞瑟坐在桌子最裏側的座椅上,面前堆着許多紙張,兩摞書,一個打開蓋子的墨水瓶壓着幾封信件。
“不必送過來,”亞瑟瞥了一眼他手裏的托盤,擡手取下最上面那本沒有标題的書,吹掉積塵,翻開柔軟的牛皮封面,長久未見光的紙發出硬脆的哔剝聲,“告訴廚房我不用晚餐。”
梅林待在原地沒動,重新見到亞瑟讓他焦慮的靈魂洶湧而平靜。他有許多話想說,用比争執更好的方式對他說,但他不知要從何開口,一切都堵在他的胸骨後面,在他喉嚨底部,在像只離水的魚那樣猛烈跳動的心髒中。
他挪動雙腿,一語不發地走到長桌旁,放下托盤,端起銀壺為高腳杯斟水。燭光裏,亞瑟的頭發泛着柔軟的光澤,他骨節分明的有力的手指沿着書頁上細小的字跡移動,羽毛筆伸進墨水瓶裏蘸了蘸,在紙上落筆,劃去,停頓,再落筆。
梅林擡起銀壺,壺底輕輕貼上桌面,亞瑟似乎陷入了思考,見他還不離開,便在書寫的間隙又掃了他一眼。
“傑弗裏讓你來的?”他仍然保持了語氣的溫和,繼續手裏的事務,“謝謝他的苦心,我不需要新仆人,你可以出去了。”
梅林胸膛裏的魚甩尾掙紮了一下,那灣淺水近在眼前,再來一次,它就能游回去,重獲新生。
他對命令的無動于衷令亞瑟微愠。國王蹙起眉毛,視線上擡,聲音比之前嚴厲得多,甚至有些吓人。
“我不需要仆人在這兒——出。去。”
梅林像飲下了一杯五味雜陳的淺酒,點燃了他的眼角,燒酸了他的鼻尖,灼熱了他的喉嚨,一路直到胃裏。他端起高腳杯和那碗看起來略微惡心的、顏色雜亂無章的燕麥糊,在亞瑟疑怒交雜的目光中上前,将食物直接擱在他面前的那疊紙上。
“你應該吃一點。”
亞瑟的眼睑同時一跳,不悅、驚訝和疑惑從他臉上快速閃過,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這才好好打量了面前的人。
“我親手做的。”梅林用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說。
但他用他自己的眼睛注視着亞瑟。
亞瑟淺藍的雙眼意義不明地閃爍,他審視,猜度着他,在确定和不确定之間,相信與不相信之間。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大門,又轉回來,梅林對他微笑,像往常無數次那樣,雙手收攏到背後,腳尖後撤,一步步退到柱子旁邊,屬于他的位置上去。
亞瑟的嘴唇稍稍分開,但什麽也沒說,他凝視了梅林漫長的一刻鐘,低下頭去,從碗裏拔出勺子。一坨濃稠的漿糊似的燕麥粥沾着西芹碎末,從勺窩滑出來,啪地砸回那堆一言難盡的食物表面。
他松開手指讓勺子落下,肩膀靠上椅背。
他輕輕嘆出一口氣,搖了搖頭,片刻,又搖了搖。
他的唇邊浮現微不可察的笑意,一閃即逝。
他擡眸,思慮地盯着緊閉的大門。
他終于又側過臉來,燭影靜谧,似乎删去了千言萬語,他只是就這麽看着他。
“是你。”他最終确認道。
以往的每一次,梅林都害怕亞瑟會識破他的面具,這是唯一一次,他期望,并且知道亞瑟一定會認出他。
亞瑟的視線從他身上拂走,勺子在粥裏攪出一道弧線,又一道,他皺眉盯了盯,舀起半勺粥含進口中,稍加咀嚼,喉結已向上滑動。如果它難以下咽、悲慘過啃靴子的老鼠肉,他并沒有表現出來,相反,他吃進了第二勺,然後是第三勺,安靜地,妥協地,他一口一口吃下半碗粥,并不在意它的顏色或味道,更像某種沉默的儀式。他低垂的睫毛淡如紡車上最細的絲線,随着每一眨眼輕微抖動,最後,他在露出的碗底輕輕擱下勺子,從銀杯裏抿了一口水。
自米西安公主送來那盤全填進高文肚子裏的熏肉,自他們上午的争執後,梅林不知道亞瑟是否還有機會好好吃點東西。當他看着他稍稍放松的雙肩,想起蓋烏斯提前準備的豐盛佳肴,在近似凝固的時間裏,忽然有些愧疚。
“我去重新——”
“回來。”
燭光下,亞瑟眼珠裏的光澤柔潤靜谧,“到我這來。”語氣倒很篤定。
他歪頭示意身邊的椅子,“告訴我,為什麽要冒着風險溜出來?”
梅林提起嘴角,目送被他推到一旁的空碗。
因為我得待在你身邊。他想。
“因為你還沒學會自己料理肚子。”他說。
亞瑟笑了笑,笑容像一片無聲的落葉。梅林在他指出來的椅子上落座時,這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他低下頭,将一張羊皮紙從面前那許多書卷中抽出來,鋪在桌面,捏起了羽毛筆。這姿勢有拒絕的含義,梅林看出此時再提起米西安公主并不合适,加冕禮就在後天,無論如何,将要發生的都會發生,而他早上因太過驚愕幾乎忽略,為這個決定背負最多的人是亞瑟自己,他親手封上了退路,他放棄了格溫,在她背叛他之後,他也許曾留有一絲懷念和餘地,現在他親手斬斷了。
“你需要休息。”梅林注意到國王眼窩下的陰影,“需要躺下來,然後休息。”
亞瑟搖了搖頭。他浏覽着羊皮紙上的條目,翻過老舊書冊僵硬的紙頁。
梅林決定用上他們之間那個老掉牙卻總有效果的玩笑,“如果說天底下什麽事最讓人擔心,亞瑟,那就是你突然愛上讀書。”
亞瑟沒有像往常那樣回應,他不着邊際地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
梅林怔了怔。“夢見什麽?”
“一個男孩。”亞瑟平靜地,“他對着我尖叫,一把劍插在他的胸口,他不讓我救他。我認出那是我的佩劍。”
梅林舌頭沉重,發冷的腳底在地面上挪動,魔法并不意味着他能釋夢,但他有直覺。昨晚他也有過短夢,他夢見打獵,樹林裏的鳥鳴像一去不複返的追悼。他本以為在那之後他不可能睡着,可也許是本能的逃避,或情緒極度繃緊之後的耗竭,他的意識像一只割斷了繩索的水桶,迅速沉入了幽暗的井底。
亞瑟的目光從筆尖掃向他的面龐,似乎還要說什麽,就在這時,梅林左耳一燙,耳廓突然從變形的位置彈了回來,頂起他變長變卷的頭發,亞瑟注意到,稍稍睜大了眼睛。
“等……”梅林說,趕快擡手捂住,想加固一下變形咒。
但他的右耳也彈了回來,接着,臉上便是一陣劇痛,比變形時更痛,因為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亞瑟驚異地擡起了眉毛,梅林捂住下颌,咬緊嘴唇防止再溢出痛呼,無濟于事,幾聲脆響,他在兩眼的淚光中感到自己的骨頭再一次折斷又接好。
亞瑟看上去被他吓到了。
梅林仿佛聽到蓋烏斯的聲音在腦海裏大聲指責,像一把錘子要修理他的莽撞:“我告訴過你!這不是用在人身上的!萬一你在庭院裏突然變回來呢?”
“……抱歉?”他捂着下巴,眨巴着盈出淚水的眼睛,含糊地說。
亞瑟一時不知道如何回複,只是表情複雜地盯着他。
“我的咒語,呃,用的不太合适,”梅林解釋道,他的臉變了回來,頭發和胡子卻還是老樣子,他豎起一根手指,“別擔心,我馬上弄好。”
亞瑟無奈地擡起左手,意思是要他別動,他站起身,手指垂落點住桌面,繞過一排椅子走到會議廳門口,将門掀開一條縫隙,随即,梅林聽到衛兵小跑遠去的整齊步伐。亞瑟關上門,撥上插銷,轉過身來。
“別再變成另一個人了。”他說,“別再……我猜你也會對僞裝感到厭倦。”
梅林意外地望着亞瑟走近,聲音從嘴唇裏溜出來,“有時僞裝才是……做回我自己。”
亞瑟停住腳步,微怔,嘴角随後刻出淡淡的、有所領會的線條。他的眼睛沒笑,他的眼睛沉寂疏離,梅林慌亂地直起身體。
“并不是說平時不是,”他強調,“我是說,我——”
“我明白。”亞瑟說。
一段前後無着的回憶雪片般輕柔地降落在梅林的意識裏。畫面時隔久遠,他們兩個如此年少,連林間的日光也都是年少,亞瑟并不取箭,也不着急尋找獵物,只是騎馬在溪邊徐行。
“怪了,梅林,在森林裏我好像才是我自己。”他擡手折下一根柳條,向梅林投來一瞥,柳條伸過來撓他的脖子,“你這簡單的小腦瓜肯定不明白。”
梅林躲開那根細長的柳條,他的馬騎得還不很好,黑馬誤會了他的意思,剎住蹄子在原地轉圈,他費了點勁才讓它繼續往前走,“嗯哼,的确很怪。”他拉長音節向亞瑟回敬,“如果‘你自己’和‘你’的區別只在于惹人煩的程度。”
亞瑟大笑,得意地回頭,眼裏閃出明亮的光芒,馬兒揚蹄躍起,踏入淺溪,載着他沒入樹林間。
“我很遺憾。”亞瑟說。
梅林回過神,“你為什麽要?”
亞瑟坐下來,靠回椅背上。
“所有這些年,魔法以純粹邪惡的形式存在于國度裏。所有書籍、記錄、卡美洛的先輩對待巫術的态度、人們和德魯伊之間的仇恨……”他的手指撥響書頁,“坦白說,我還不知道從哪一點起步,從何處下手。”
梅林這才真的看清桌上疊高的連封面都已磨損的舊書,還有羊皮紙上密密麻麻的舊條目間雜的新筆跡。
“你在,”他微微哽住,就像有人在他胸口捏碎了一顆未熟的酸莓,“研究,魔法?”
“‘重新審視’,更貼切。”亞瑟的眼眸對上他的,“我許下了承諾,現在就應該開始兌現。但這個決定不僅僅是一句話,我的一句話。這個決定可能掀起狂風暴雨,我必須盡己所能地謹慎,做一切能做的準備。”
他聽起來像在對他解釋為什麽魔法不能立即就合法。梅林放在腿上的手指收緊,“我很感激。”他真心實意,但略帶苦澀地說,“往後還有很多時間,并不是明天就要頒布新法律。”
“并不急于一時。過去的這些年你也是這麽想的?”亞瑟把羽毛筆投進墨水瓶,“看着我父親……還有我,一次又一次清剿和抓捕巫師,看着絞刑架的套索在廣場上立起?”
他臉上的肌肉牽扯成細微的苦笑,“昨晚我夢裏的男孩,梅林,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和你一模一樣。”
梅林心底震動,海浪沖刷的感覺,和早上亞瑟擁抱他的時候相同的感覺,剎那間席卷了全身。
“我記得……好幾個營地裏,”亞瑟繼續說,他似乎有種天賦能把艱難的詞說得平穩,“都有那樣的孩子。年紀很小卻已經學會了戰鬥。如果他們只是逃命,有些戰士會放過他們,但他們反抗,于是……”他停了停,“所有人都堅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包括我。所有人都在對魔法的恨意和畏懼中長大,每一個卡美洛的年輕人都是如此——”
“而那将會改變。”梅林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