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他騎在那匹漂亮的馬上,一手提緊缰繩,肩上搭着十字弓。
“你聽到鳥兒啁啾嗎?”米西安公主說,“我喜歡卡美洛的林子!傳出鳥鳴的樹冠才是真正的樹冠,有狼出沒的獵場才是真正的獵場。”
亞瑟欣賞地看了她一眼,公主在馬背上英姿勃發,她是真心喜歡狩獵,若是打定決心要追一只牝鹿,就會孤身直追,将那些護衛小心翼翼的提醒都抛在腦後。
他們并騎而行,仆人們手執長杖,拍打灌木和草叢,為主人尋找和驅趕獵物,陽光被槭樹銳利的葉片分割成絲縷,遠處,茂密的枝葉就像撐開的黃綠色穹頂。
梅林氣喘籲籲地從後面向前追,手中提着野兔,右肩還挂了兩只松貂。冬季剛過,松貂柔滑軟厚的皮毛還沒變短變硬,正是制鬥篷或圍脖的好料子。他急匆匆的,氣都沒有喘勻,三步并兩步地趕上來,挂在身上的獵物随着他奔跑的步伐上下跳動。
亞瑟在馬背上回頭,注視他慌裏慌張跑到自己的腳蹬旁邊,差點被一條樹根絆掉靴子。
“假如是你在前面逃命,梅林,”他擡起眉毛,“你簡直跑不出十步。”
梅林喘着氣嘀咕,“明明是你弓弩下的冤魂分散得太遠了,我才趕不上來。”
他說的是實話,亞瑟兩支箭連發,一只松貂剛出巢穴就一命嗚呼,另一只驚覺竄逃,被射穿在十幾步開外的樹幹上。
“你可以為我的獵物哀悼……”亞瑟拖長聲調,微微皺起鼻子,松貂的臭腺臨死前散發出的味道現在正從梅林身上飄來,“但是麻煩你一件事。”
“什麽?”
“帶着它們的臭味走遠一點。”
梅林跟在他馬旁,一點走遠的意思也沒有。“你應該習慣了,”他翻翻白眼,“你那件沒洗的毛鬥篷也是這個味道。”
亞瑟眨眨眼,發覺他有點兒不知天高地厚,盟國的貴客、前來聯姻的公主還在這裏,聽得見他們的每個字。他正要出聲警告,米西安倒是先開了口。陽光透過枝葉,為她綢緞般的深褐色頭發灑上金色,就像仙女的頭紗。
“時令一到,打開箱子,所有鬥篷都會有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有人把蘋果藏進去而發酵了一樣。有時陰雨連綿,來不及晾曬,我父親也只好穿上,當國王也并不是總有的選,對吧。”
亞瑟覺得她實在不必如此善解人意。“那就怪了,”他幽幽瞥了一眼跟在馬旁的男仆,“我還以為五大國裏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梅林這樣懶惰且手腳奇慢的仆人呢。”
一根小樹枝發出脆響,“撲”地砸在他頭頂,亞瑟提缰的手一緊,馬蹄踏亂了幾步,他立刻勒停,擡手去摸頭頂痛處,樹枝從馬背滾到泥土中,他看清了是什麽,随即有些懊惱。
米西安抿唇而笑,摘下手套,越過兩匹馬之間的空隙,為他輕輕摘去發上的碎葉,國王因她的親昵稍感驚訝,她絲毫沒有介懷,眼中神情溫柔而快樂,仿佛一對真正結伴同游的情侶。
梅林背過臉去,若無其事盯着旁邊皺巴巴的樹皮,心底任性的愉悅和一點點酸意也揉成那樣皺巴巴不起眼的一團。
下次應該挑更重一點的樹枝,這樣他就能直接暈在公主懷中了。
“別總是針對梅林,”米西安說,手指撫過亞瑟的金發,“瞧,連這棵樹都在抗議你的态度。”
林子裏清新潔淨的空氣混合着公主衣裙上傳來的淡香,亞瑟覺察到胸膛裏突然加快的心跳,仿佛一記警鐘,他下意識地避開,看向腳邊,梅林也擡起眼睛,兩道目光交錯的瞬間,他莫名有些生氣,不客氣地吐出一句:“即使有人為你說話,也改變不了你手腳奇慢的事實。”
梅林的嘴角微微一彎,順從地聳聳肩,“沒錯,陛下。”
米西安優雅地控制着馬前進的方向,改換了話題,“下回我們該自己去撿獵物,那也是種樂趣,還能看看箭是不是恰好正中它們的脖子。”
幾個引人注目的手勢,隊伍停了下來,走在左方的騎士發現了一只小麂,遠遠在林間飲水,從這兒看它比獵犬大不了多少。
米西安擡起手遮住陽光瞧了瞧,将腿屈起,從一側跳下馬去,衛兵為她呈上了弓箭。
“它是你的,公主。”亞瑟說,米西安拎起裙子涉草而去,梅林也要跟着往前,亞瑟咳了一聲,男仆不解地回頭,才發現大家都沒動。
“我們不去嗎?”梅林奇怪地問。
“我們的任務是讓米西安公主盡興。”亞瑟說,聲調平淡,梅林察覺到他打獵的興致已然減退,無論什麽原因。
梅林扭頭望,公主不許衛兵跟着,獨自提着弓箭穿過樹藤,從崎岖的石頭上屈身爬過,向那片凹地瞄準。他輕輕皺起眉,她周圍沒有人,如果恰巧在其中某棵樹後藏着一把劍,如果從某片葉子後面突然竄出咒語,如果隐藏暗處的某只十字弓突然發動……
“你未免太專注了?”
亞瑟的聲音響起,梅林愣了愣,亞瑟的目光沒有追随米西安,反而落在他身上。顯然,即使是國王的男仆,也不該過分逾矩,像這樣肆無忌憚翹着脖子盯着公主。
瞥見梅林支吾的樣子,亞瑟垂下頭笑了笑。
“跟着我也就算了,現在你可安分點,別去吓走公主的獵物。”
梅林反應過來他在指什麽,帶着驚訝,決定順着他的話說:“可那只麂真的很小。”
亞瑟從馬上俯下身,給了他的後腦勺一下:“乖乖待着,否則等我們回去,就用這條臭哄哄的松貂給你做點什麽。不得不說,味道很适合你。”
他露出狡黠得意的壞笑,梅林低頭看看挂在自己身上的動物死屍,表情瞬間像是吞了蒼蠅卵。
遠處傳來箭矢飛出的聲響,米西安公主一聲驚呼,他心驚肉跳地擡起頭,一張得意的美麗非凡的笑臉從樹後探出來。
“一磅金幣賭它中箭了!”
梅林醒在鳥鳴裏,半醒的瞬間,他還以為是林子裏的紅襟鳥。
他夢到了打獵的場景,不過是幾天之前的事,現在卻好像隔着好幾個春秋。
他從裹緊的毯子裏擡起頭,天已經蒙蒙亮,書桌後窗簾半開着,透出一線慘白,床鋪已經空了。他轉頭看向另一邊,亞瑟正站在面向庭院的那扇窗旁,推開一條縫隙向下望,背影被晨曦襯托成暗藍色。
他的背影變了。以前,它總是寬闊堅韌,生機勃勃。現在卻像陡峭的懸崖,頹危的高牆,不容觸碰,仿佛随時會傾塌。
阿古溫得意的譏諷猶在耳畔——“猜猜誰是壓垮國王的最後一根稻草?”
梅林麻木而諷刺地發現這句話已經應驗。
他真的是那最後一根稻草。
只是他從沒想過會是以這種方式,從沒想過因為他,亞瑟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還有渺小。
梅林從地板上爬起來,稀薄的寒意在清晨時分就讓他的心恍如被雪覆蓋,他卷起地鋪和毯子,安靜地收拾進櫃子裏。洗漱的用物都由仆人早早送至門口,他趁着走廊無人端進來,安置在架子上。
今天是他該被處斬的日子。
亞瑟冷靜地洗臉更衣,梅林為他換上鎖子甲,系上披風,他們都在等警鐘鳴響。
“藏好了。”亞瑟看了他一眼,帶着配劍出門而去。他剛一踏出寝室,梅林就聽見鐘聲遠遠敲響,震動驚飛了先前在窗臺和屋頂鳴唱的鳥,幾下翅膀的撲騰,那抹紅羽消失不見,他走到窗戶旁邊,庭院裏,衛兵正在奔跑。他們的犯人逃走了,有人将因為看守不力而受罰,那個人多半是萊昂。
城堡裏開始喧嘩,消息就像潮水逐波擴散,梅林靜靜等着,一隊隊衛兵有組織地朝各個方向分散,有的向城鎮去,有的在城堡內部,有的被派往森林。
不知過了多久,亞瑟的寝室外傳來一聲冷峻的怒喝。
“不管用什麽方式——把那個巫師給我找出來!”
“陛下,”這是阿古溫嚴肅而谄媚的聲音,“要搜查城堡的所有房間嗎?”
“當然,當然!”亞瑟說,他聽起來真是氣壞了,“包括我的。現在就進去搜!如果今天日落之前找不到他,舅舅,我必定夜不能寐。一個巫師逍遙法外,這對城邦是怎樣的威脅?我本以為他至少還有認罪的勇氣,我看錯了他。”
“巫師從來都是這麽狡詐,只怪他以前騙取您的信任,僞裝得太好。”
他們說話間,寝室門開了,幾個衛兵在大門附近原地躊躇,不敢亂翻國王的房間。
亞瑟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衣領,猛地向裏一推。
“聽不懂我的命令嗎!”他喝道,“搜!”
阿古溫跟着走進來,眯起眼睛掃過屏風,衣櫃,淩亂的床鋪,光滑的地面。
“陛下,您也該找個新男仆了。”他假惺惺地說,“或者讓我的男仆來為您整理房間。”
亞瑟冷笑一聲,“解決這件事之前,我不考慮再讓另外一個人接近我。”
“我明白,”阿古溫說,眼角的餘光随着衛兵們四處搜索,“你知道我擔心你……”
“舅舅,說實話,”亞瑟把手搭上他肩頭,用一種不堪重負的語調說,“我能信任的人已經很少,最近兩天,這種感覺尤為明顯。”
阿古溫也擡起手,安慰地扶住他的脊背,适時地、柔和地嘆了口氣,“亞瑟……如果說當了國王而不做幾個遭到背叛的噩夢,那是假話。何況,與你天天相處的人被證明是個叛徒,是個說謊家?看清梅林的真面目以來,我時常後怕,過去這麽久,你的安全竟一直懸在針尖上。我了解你的父母,我也了解你,如果你想談談,随時可以找我,你知道我的人永遠效忠卡美洛。”
亞瑟注視阿古溫的雙眼,耐心聽他說完,牽起嘴角,搭在他肩頭的手掌收緊,“當然。除了你,這兒還有誰和我是一家人?”
“陛下,什麽也沒找到……”衛兵謹慎地報告。
亞瑟收起笑容,冷着臉抱起雙臂。阿古溫觀察他的神色,向衛兵揮了揮手。
“別在這愣着。這間屋子沒有,其他屋子呢?還要國王一一吩咐嗎?從這層開始,一間一間細細搜。如果有人膽敢窩藏叛徒,視為同罪。”
幾個人魚貫而出,在走廊上小跑起來。
“你也去吧,舅舅,”亞瑟自然地啓口,“由你負責搜索,我更放心。”
阿古溫微笑,“陛下……”
“我想獨自待會兒,原本行刑後還有另一場審判。”亞瑟帶着倦意,為自己倒了杯水,“下午把所有騎士和大臣召到議事廳裏,我有件事要宣布。”
“什麽事?”阿古溫臉上浮起虛假的關切。
“米西安公主來到卡美洛已經有段時日,為兩國聲譽考慮,我決定盡快與她完婚。”
阿古溫吃了一驚,随即換上天衣無縫的禮貌:“盡快?”
“後天。”亞瑟不着痕跡地審視他的表情,“後天,她将成為卡美洛的王後。”
“那麽恭喜您,陛下。”阿古溫笑容得體,“卡美洛和奈米斯的友誼必将因此更加長久。”
亞瑟盯着他,抿了一口杯中的水,“其實我有點疑問。”
阿古溫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亞瑟暗示道:“米西安為梅林辯護,聲稱他只是在她突然暈倒時提供幫助。這其中會不會有巫術作祟?”
“你是說……?”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舅舅。你一直主張梅林要謀害公主,而我武斷地駁回了你的意見。現在他逃走了,我才想到,萬一是真的呢?萬一他準備再次動手呢?兩國的領土紛争好不容易才達成和解,可不能毀于一旦。”
“沒錯。”阿古溫贊同道,“我的證人都很可靠,我的觀點也從來沒變過。以他的陰險用心,我們絕對應該提防,您可以交給我,我一定加強人手保護公主。”
亞瑟不置可否。
“你覺得他是為什麽要破壞卡美洛的和平?他在我身邊潛伏了這麽久,為什麽等到今天才動手?”
“他是個巫師,陛下,他可能與反叛巫師結成了聯盟……我記得你們一同外出時有好幾次都遭到了伏擊。我想,那也就是證明。”
亞瑟點了點頭。
“當務之急就是要抓到他,最重要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阿古溫微笑告退,雙手攏上寝室大門。
亞瑟又喝了一口水,在桌邊坐下來,寝室裏靜得連銀針落地也能聽見,他喝了整整兩杯水,才站起身,到門邊聽了聽,向房間深處走去。
“梅林?”
從他那張華麗寬闊的四柱床的床頂上,露出一半腦袋。
亞瑟來回掃了幾眼挽起來的深紅色帳幔,又看了看窗戶,書桌和屋頂。梅林兩手扒在床頂邊沿,只留一雙眼睛,聲音像被什麽悶住了,“怎麽?”
“你是個巫師。”亞瑟示意他的藏身之處,“你……”
“我還是我。”梅林幹巴巴地接道。
亞瑟拍了一下床柱,木頭發出實心的悶響。
“看出來了。”他說。
梅林爬起身,從床頂上伸下兩條長腿,雙手在屁股後一撐,像只初次爬高的貓,既靈巧又笨拙地落地。多虧櫃子和床頂上的積塵總是定期清掃,他的動作并沒有帶來一陣灰塵雨。
亞瑟回到餐桌旁,連披風也沒撩起就直接坐下,把剛才喝水的高腳杯推遠,十指交扣擱在桌上,盯着桌面,梣木由于常年的摩擦反射出柔和的光,他的眼神沒有聚焦,與先前發怒時的表演判若兩人。梅林習慣性地将手邊的幾把椅子整理對齊,一邊握着椅背,一邊瞟着亞瑟的表情。
亞瑟說:“我欠你一個道歉。”
梅林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本應發生在昨晚。但我那時……”亞瑟蜷起食指,抵在鼻尖,他頓了頓,“很抱歉先前那樣對你。魔法并不是你的錯,你天生是個巫師,就像我生下來就是王子。而你……”他似乎感到可笑,“你比我做得好多了。”
梅林忽然一陣心慌。
“這樣比喻可不公平。”他說。
亞瑟只是彎了彎嘴角。
梅林猶豫着,“你準備怎麽對付阿古溫?”
“跟蹤,試探,從他身邊的人下手,”亞瑟聳聳肩,“都是這一套。如果莫嘉娜想破壞聯姻,我就不能給她機會。等高文布置的蹤跡被發現,我會派阿古溫的親兵去森林裏搜尋,一個都不許留在城堡。”
他一手蓋在另一手上,握起拳頭思索,光線突出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
亞瑟不對勁,梅林确定這一點。昨晚他在燭光下流淚,顫抖的肩膀如同被擊垮,咬牙吞咽着失望和痛苦。此刻他卻好像完全恢複過來,平靜,果斷,輕而易舉原諒了他的魔法,着手對付原本無比信任的舅舅。太快了,仿佛他迅速鑄起一道高牆,來掩蓋搖搖欲墜的真實。他想起他清晨在窗邊的背影,黎明沉澱後的暗藍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話,”梅林說,“昨晚的話。”
亞瑟沒有回應,他拉開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來,下定決心要再剜開他們共同的那道傷口。
“你只看到我做的,可你做的你看不到。騎士們因為你團結在一起,其他國王尊重你,人們喜歡你。有些東西不取決于力量大小,跟你能否真的殺死一條龍也沒關系。我知道我的魔法讓你種下心結,但你不能對自己失望,因為……”
他連珠炮似的句子讓亞瑟擡起雙手,掌心按住眼睛,“你能停止唠叨嗎,梅林,唠叨是不是也是你的天賦之一?”
梅林一下子噎住,半張着嘴,剛想要反駁,随即被打斷。
“父親曾告訴我,作為國王,意味着內心深處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我從來沒奉行過這句話,”亞瑟說,松開手看了他一眼,“我努力想成為一個更開明,更包容的領袖,我允許人們提出意見,參與決策,給他們真正的權力。可事實證明,我并不成功,我選擇毫無保留信任的,你也看到了結果。我的确對自己失望,失望于我對局勢缺乏掌控,失望于我的力量其實渺小,失望于我一直以來如此盲目地自大。也許我的想法是錯的,也許我父親是對的,陳舊的規律真的有它不可打破的原因,我對他人信任的結果,是我已經不相信自己。”
他的眼神像冬日冷粹的河流流到梅林心底。烏瑟的确是那樣一個國王,專制,狹隘,上一刻有說有笑,下一刻卻對所有人翻臉,他慣于和別人彼此試探,虛與委蛇,表面上還能維持平和。但亞瑟不是,種種生死磨難的烙印還沒摧垮他身上真誠的氣質。梅林一直堅信,許多年後,在他脫離了稚嫩,成為一個更成熟老練的君主的時候,真誠将會變成他統治阿爾比恩,贏得民心的基石。
他心中掠過一絲暖意,沖散了河水的冰冷,至少亞瑟還願意對他說出這些。他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失去這種真誠,失去信心和勇氣。
“你才剛成為國王不久,沒人要求你現在就完美無缺。”梅林輕聲說,“你父親的時代已經過去,如今是你的時代,沒有哪個國王的道路能一帆風順毫無坎坷。阿古溫只是圓桌中的一員,不是圓桌的全部,連同他的爪牙一起,也占不了小半張桌子。讓他撬動你對所有人的信心,對你自己創立的制度的信心,你不覺得太小題大做了嗎?”
亞瑟銳利的視線刀刃一樣割過來,梅林知道他的話肯定冒犯了他,他迎上去,并沒有退縮。那刀刃在他臉上逡巡了片刻,逐漸變成一種他也說不清楚的感傷。
“你的睿智總在我最不期望它的時候冒出來,”亞瑟說,“我最抗拒它的時候。”
“或者你最需要的時候。”梅林嘴唇沒動地輕聲嘀咕。
輕柔的叩擊聲傳來,兩個人一齊看向大門,梅林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
“亞瑟?”米西安公主的聲音因隔着門而模糊。
亞瑟站起身,眼角一掃,梅林很快躲到屏風後,緊緊貼着牆壁,以防靴子從屏風下方的縫隙露出來。
米西安換了一身淡紫色的長裙,身邊的女仆捧着托盤。帕西瓦爾在幾步之後,向亞瑟點頭行禮,退到走廊邊站好。
亞瑟迎上去,綢緞上鑲嵌的銀色寶石閃閃發亮,這條裙子丁香般的顏色讓他一瞬間想起另一個人,但它比格溫在婚禮前夜所穿的那條做工精致得多,和蘭斯洛特的黑色襯衫也不是那麽諷刺地相配。
“你在和誰說話嗎?”米西安詢問地擡起眉梢,“我好像……”
“噢,”亞瑟很自然地向書桌示意,“我在,背演講稿。”
米西安停在他身前兩步外,眼神中流露出關切。
“我聽說梅林逃走了。”她說,“你該輕松一些,這樣的結局很好。”
亞瑟對待阿古溫的那一套顯然不适合對待米西安,他一時找不到表情能對她僞裝。好在公主将他的沉默解讀成疲憊和心煩。
“我帶來了早餐。”米西安半是打趣,半是認真,“你一定還沒吃。離開那位男仆,你根本不知道如何照顧自己。”
她的女仆正把托盤裏的面包,奶酪和熏肉擺上餐桌。
“謝謝,”亞瑟的胃安安靜靜,像不存在了似的,“但我——”
“你該不會以為我要在這兒逼着你用餐吧,”米西安唇邊的笑意加深,“我知道你更願意獨自待着。菜肴就放在這兒,假如你的演講稿背累了……”
她眨眨眼,這就轉身準備離開,“不妨照顧一下肚子。”
有個拿木棍的小人在心裏戳了亞瑟一下,力道之大,幾乎使他胸骨作痛。
“等等,米西安。”
公主迤逦的裙擺停在門前,他擡起手對帕西瓦爾示意,後者心領神會,寝室門關上,讓公主和國王獨處。
米西安詢問地稍稍歪頭,“陛下?”
亞瑟緩步上前,空氣像融冰滑進他的胸口。心中那個拿木棍的小人在沉悶地敲打,提醒他此時應該有禮節地握住她的手,直視她的眼睛。他逼着自己這樣做了,米西安吃了一驚。
“陛下?”她不解地,但任由他握着手。
亞瑟調整了手掌的姿勢,米西安的手指纖細,光滑,有着養尊處優的柔軟,伏在他掌心裏,安靜而矜持。他強迫自己注視那雙褐色的,十分美麗故而竟顯得殘酷的眼睛,臉頰挂上合宜的微笑。
“我希望你喜歡卡美洛的一切。”他說,聲音經過打磨,流出喉嚨時光滑而平順,“我希望你能和我共同生活,在我的王國,直到很久之後,你願意嗎?”
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微弱的悶響,像什麽東西陡然跌落,又險險被接住,米西安吓了一跳,聞聲轉過頭去。
“是我的衣架。”亞瑟說,“挂了太多衣服。”
他這麽說着,沒有挪開視線,反而将米西安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你願意嗎?”
米西安眼裏的詫異很快被驚喜代替。她睫毛閃動,嘴角翹起,像驕傲的天鵝那樣挺直了脊背。
“雖然您挑選的時機讓我驚訝,陛下……但如果我說不願意,我會笑自己是個傻瓜。”
亞瑟的嘴角動了動,他後退一步,俯下身,垂下眼簾,吻了她的手指。
“謝謝你,米西安。”
“不,謝謝你,亞瑟。”公主真誠地說。她頓了頓,讓他意外的是,她是如此認真地對待每個字,“我們都知道這一切早已注定。謝謝你,即便如此,依然正式地求婚……如果我真的有選擇的機會,我也會選擇你。”
亞瑟微笑着,在他心髒原本的位置上,有只孤鳥在空蕩的巢穴裏蜷縮。他想起幾天之前,議事廳裏的那只鳥,它抖動翅膀,沖進了茫然的大雨裏。
米西安向他貼近,兩道細眉之下,褐色的眼睛閃亮如湖水。
她等待着,他低下頭,嘴唇觸到她的,輕柔得體,停留片刻,然後分開。
外面靜得恍若無人,梅林幾乎以為亞瑟也走了。他把手中那根腰帶重新挂上屏風,孤零零地探出頭去。
亞瑟依舊站在原地,繡着徽章的紅披風垂在身後,有那麽一刻,它不像是披在他身上,作為裝飾和附庸,相反,它綁着他,勒着他的脖子。
梅林沒發出聲音,也沒走過去,沉默地在他背後,等着亞瑟回頭。
披風上柔順的褶皺被輕輕擾動,亞瑟轉過身來。
“我以為你是故意對阿古溫那麽說。”梅林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臉。
“什麽?”亞瑟的目光落在地面,仿佛心不在焉。
梅林蹙起眉毛,“後天的婚禮。”
“後天的婚禮是事實。盟約早已定下,婚禮只是個儀式。”
“可你不愛她。”
亞瑟笑了出來,笑意絲毫沒沾染到眼眸。
“謝謝你指出這一點。”他說。
梅林向他走去,“我以為你會——”
“會什麽?”亞瑟說,“會反悔,會退婚?你為什麽不寫封信給莫嘉娜,告訴她不必煞費苦心來破壞這樁婚事,因為我自己就會搞砸?”
梅林不可思議地站定,“我以為你會面對自己真實的想法!”
亞瑟轉身向大門走:“我真實的想法就是完成這樁聯姻。”
梅林幾步追到他身邊,擋住他的路,“一個好國王應該敢于承認內心,應該忠誠于他所愛的人。”
亞瑟警告地擡起食指:“如果你——”
“我誰也沒指。”梅林倔強地說,“除非你心裏有答案。”
亞瑟似笑非笑,“你還有什麽要教育我的?”
“你希望卡美洛是個什麽樣的國度?”梅林指着窗外,“如果連他們的國王都做不到真誠地面對自己,改變陳規,人們又怎麽能做到?我認為在你心裏,你其實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亞瑟的眼眸深處射出冷冽的微光。
“我想要的不是所有都能得到。”他一字一字地說,撥開梅林的胳膊要往前走。
“如果你願意娶随便什麽公主,你早就娶了,”梅林的視線追着他的腳步,“艾蓮娜,薇薇安……你違拗過那樣的婚約多少次,原來就是為了在今天娶米西安。”
亞瑟的手已經搭上門把。
“對以前的我,反抗也許是一種勇氣。那時王國是我父親肩上的責任,所以我才能任性地想象有朝一日放棄冠冕,遠走他鄉。可現在它是我的責任。卡美洛就是我的全部。你說的沒錯,梅林,縱使我不能殺死一條龍,無法戰勝一支不死的軍隊,也有人依靠着我。我不能辜負他們的期待,如果我的婚姻能為卡美洛帶來長久的和平,穩定的盟友,領土和物産,那就是我應該做的。”
他拉開了門,靜止片刻又推上,梅林看着他回頭向他走來,腳底卻像生根定在原地,亞瑟伸出手把他摟進懷中,鎖子甲堅硬冰冷地貼在他的胸口。
“我說過的關于魔法的承諾依然算數,”他說,“幾年之後,你就能生活在卡美洛的任何地方。”
梅林在他兩臂之間,靈魂像海浪卷過沙灘的空白,他剛想擡起胳膊擁抱他,後腦勺上一下溫柔的拍撫,亞瑟離開了他的胸膛,轉眼消失在門外。
他的屋裏有一個老女人,裹着黑色鬥篷,縮在陰影裏。
他一醒來就看見了她,驚恐讓他出聲大叫,但那女人伸出手,他的聲音立刻消失在嗓子裏。
“歐漢,”她用一種虛弱的,教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喊他的名字,自陰影緩慢走向床前。黎明時分朦胧的天光灑在她慘白蒼老的皮膚上。她對他笑了,“睡得好嗎?”
歐漢只會吸氣,他張開嘴,縫補過許多回的薄毯子在膝蓋上皺成一團,被他的手指緊緊摳着。
女人走到他旁邊,漆黑的袖子下,她布滿褶皺和斑點的手探了出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有一雙靈巧的手,男孩,我聽說你的繪圖師父時常誇它。”
歐漢猛地把手從她那裏抽回來,縮在胸前。
“你,你是誰?”他打着結巴說。
“只是個過路人。”女人的眼睛盯住了他,一圈鬼魅的金色聚集在她的瞳孔周圍,接着,連串沙啞古怪的音節從她幹燥皲裂的嘴唇裏吟出。
“不,不……”歐漢拼命擠上眼睛,逃離她的目光,就像在反抗無形的繩索。
女人念咒的聲音更堅決了,然而男孩的反抗也更激烈。
“不能,我不願意……”
毯子被他亂蹬的雙腿踢到床下,女人的聲音像繃緊的琴弦突然斷裂,她擡起右手捂住胸口,喘不過氣似的癱下腰,老朽的胳膊撐在床邊,垂着頭微微發抖。
歐漢從咒語的籠罩中掙脫,他飛快地爬起來,試圖爬下床,奪門而逃,但他剛動一下,一股力量又将他摔回床上,女人忍受着痛苦,咒語從她窒息的喉嚨中逼出來,像指甲刮擦着木板。
歐漢在其中掙紮,這嘶啞難聽的聲音漸漸填滿了他的耳朵,替換了他的全部意識,他眨了眨眼睛,眼皮顫抖,目光渙散,恍惚中,女人将一枚硬幣塞進了他的領口。
她有氣無力地抓着他的脖子,“聽話,男孩,有人會在城堡裏和你見面。”
警鐘震破了清晨安寧的空氣,女人微微愣神,她眯了眯渾濁的眼睛,蹒跚着來到小屋門口,街道上,挎着籃子的居民四處張望,幾匹飛奔的馬濺起泥水,領頭的衛兵在呼喊:
“封鎖下城區,搜查逃犯——封鎖下城區,搜查逃犯!”
一聲拐着彎的口哨,腳步停了下來。
“別躲了,”高文用靴子挑開屏風,“亞瑟告訴我你不是在床頂就是在這兒。”
梅林沒精打采地被他拎出來,亞瑟的襯衫在他身上顯得領口太深,系帶晃晃悠悠地垂着。
“看起來比昨晚好多了,”高文随意打量着他,“至少不那麽髒兮兮臭哄哄。”說着,他從身後拉出一堆騎士的甲胄頭盔和披風扔給他,“穿上,我帶你去找蓋烏斯。”
梅林接過來,一只護臂叮鈴哐啷滾在地上。他沒了那一身牆灰和碎草渣,離“逃犯”兩個字稍微遠了點,昨晚鑽出地牢的時候,他甚至不記得高文的表情,接着他意識到,他一定也是一夜沒睡。
“謝謝,”他彎腰把護臂撿到腳邊,“你騎馬去了哪兒?”
“摸黑進森林。”高文感嘆道,“到處都留下點痕跡,最後把馬放跑。亞瑟原本想讓你走的,那些東西足夠你回艾爾多。但他也知道你有時是個死腦筋,所以我們有計劃二。”
高文對魔法的态度很模糊,他參加過清剿和調查,維護過禁令,但也救助過一兩個德魯伊。梅林抓着鎖子甲,在穿上之前,不确定地望着他,提醒說:“我是個巫師了。”
“嗯哼,”高文說,“所以下回守夜時,你得替我去撿柴火。”
梅林松了一口氣,心底湧起感激,高文推了把他的肩,和他相視而笑。
“萊昂因為我逃走而受罰了?”梅林帶着愧疚問,正要把胳膊塞進涼絲絲的甲衣,高文一把拽開,堅持要他在鎖子甲裏塞至少三層衣服,以免因體型差異被識破。
“小小的禁閉,”他滿不在乎,“他正樂得睡一覺呢。”
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