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馬靴踏在幹枯的樹葉上,是黑暗中唯一的響動。

他已經來到指定的地點,可要與他會面的人卻沒有出現。阿古溫焦躁地踱步,直到一聲沉悶的撞擊使他警醒地轉過身來。

莫嘉娜下颌緊繃,臉色不善,在她右腳旁躺着一個不省人事的男人。她用腳尖将他踢翻過去,咬牙說:“你怎麽能粗心至此——有人跟了你一路而你一點也沒發現?”

阿古溫幾步邁過去,掰過那人的臉,他穿了一身簡樸的衣褲,和城鎮裏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別無不同,但一處不起眼的細節出賣了他——他的腰帶上有懸挂佩劍的搭扣,這條腰帶是卡美洛兵士的專用制式。

阿古溫一時失色,數種思量電光石火穿透他的腦海,他否認一條,再否認一條,就要轉回最初時,莫嘉娜嘲諷地一笑,俯下身掐住這人臉頰,喃喃念出咒語。

男人腿腳抽搐,喉嚨裏發出一聲窒息的驚喘,然後張開眼,眼白向上翻起。

“誰派你來的?”莫嘉娜厲聲質問,兩眼金熾如火焰。

“國……國王……”男人在痛苦的痙攣中斷續說道。

莫嘉娜還要再問,全身忽然竄過一陣被抽空血液的冰冷,魔法閃爍着熄滅,她難受地蹙起眉,松開手指,按住胸口。男人的眼睛重新閉上,暈了過去。

阿古溫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吸了一口氣。

“不可能。”

“他懷疑你了,”莫嘉娜直起身,穩住虛弱的氣息,齒縫中發出的聲音如蛇吐信,“你露出了什麽馬腳讓他懷疑你?”

“他不可能懷疑我,”阿古溫發慌地皺眉,“上回他有所察覺,我及時補救,已經打消了他的疑慮。”

“你知道,如果被發現了,那你的價值就一點不剩了吧?”

阿古溫遽然看向莫嘉娜,語氣硬如石頭,“我的價值,公主,您馬上就将看到。”

他的手伸進鬥篷裏,一卷圖紙被遞到莫嘉娜面前。女巫展開來掃視,嘴角浮起冷笑。

“如果有人一直跟蹤你,歐漢為你偷圖的事紙勢必會暴露——你怎麽證明它還有用?”

“我白天見的人很多,不止歐漢一個。我命令他将圖紙藏在武器室的舊箱子裏,沒有直接與他交接。”阿古溫憤怒地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如果亞瑟真的有證據,我現在已經在地牢裏,眼下只能說明他還沒抓到我的把柄。那個巫師逃走讓他發了很大的火,加強了夜間出入城堡的防範,也許所有在這時出城的人都會被跟蹤……”

莫嘉娜死死盯着他,又将目光移向地上的人,“阿雷陀的逼問手法很有效,可我的魔法難以撐下去。你知道為什麽嗎?為什麽我今天如此虛弱?”她走近兩步,幾乎要貼住阿古溫,渾身散發着冰冷的壓迫,“因為我不得不将衰老咒一直延長到午後,延長到下城區的封鎖結束!”

阿古溫為她的怒火發抖,又因她的蒼白憔悴而心驚,“莫嘉娜——”

“我本以為在今天能同時得到兩份禮物,艾莫瑞斯的死,和卡美洛密道的圖紙。”莫嘉娜咬緊牙關,“然而他逃走了,我們的計劃還可能敗露在一個跟蹤者手裏——要不是我恰巧來遲,他會将對話一字不落地複述給亞瑟,你可就玩完了!”

“所以,我們應該殺了他。”阿古溫轉過臉,帶着殘忍的輕蔑盯着地上的男人。

莫嘉娜用深沉的呼吸平複了心神,她眯起眼睛:“不。殺了他更會引起懷疑。”

“那麽攪亂他的記憶。”

莫嘉娜搖了搖頭,接着,她忽然有了主意。

“如果亞瑟想知道陰謀……”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就像那些她早已不再佩戴的寶石,“我們可以為他編造一個。”

他們挪開瓶瓶罐罐、幾本圖冊和紮好的草藥,把他輕輕擡到禦醫房間裏的長桌上。一條胳膊從桌沿垂下,皺起烏青脈絡的手随着身體被擺弄而晃動。

巡邏隊在森林裏發現了他,立即将他送回來,蓋烏斯上前接診,掀開他的眼皮,嗅聞他的口氣,随後驅散屋裏的人群,吩咐跟在後面趕來的高文拿毛毯來為他保暖,等房間裏其他人都離開回崗,蓋烏斯敲了敲梅林的房門。

巫師旋風似地沖出來,好像一直貼在門上等信號。

“恐怕他受了折磨。”蓋烏斯說,“很像……”

梅林貼到桌子前,捉起他的手翻看指甲縫裏深紅色的泥土,又扒開衣領、掀開腳踝處的褲腳,察看抽搐造成的扭傷,這些确鑿無疑的痕跡讓巫師的動作停頓下來。

“阿雷陀。”他直起身,語帶愠怒,“和用在你身上的魔法一樣。他還能醒過來嗎?”

“說不準,”蓋烏斯匆忙把幾塊根莖切碎扔進坩埚,“他受了致命的一劍,現在正吊着最後一口氣。”

高文掀開毯子,露出昏迷者右肋上大片血染的痕跡,這一劍非常深,穿透了肺部,他還能活着簡直是個奇跡。

“在森林裏凍了一夜。”高文蹙緊眉頭,眯起眼睛,“這是我手下的戰士。我一向叫他羅比,他行動起來和兔子一樣機警。”

梅林的兩根手指按在羅比脖子上,觸摸他細到難以探測的脈搏。羅比的呼吸也很細,淺而急促,臉色已經不是蒼白或青紫,而是一種發灰的慘淡。

“我能否猜猜他去森林裏做什麽?”梅林擡起眼睛,心中已經有答案。

高文從桌對面傾過身,湊到梅林耳邊,“只有我和亞瑟知道,昨晚他是去跟蹤阿古溫。”

禦醫的門突然被撞開,梅林一驚,高文下意識要來擋住他的臉,一只手抓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掌直接糊到他的眼睛鼻子上,蓋烏斯睜大眼睛,但進來的只是亞瑟。高文長呼一口氣,松開梅林,亞瑟鎖上門,三兩步走到他們身邊,臉上帶着冰冷的震怒。

“阿古溫。”梅林盯着他的側臉,揉了揉被高文壓扁的鼻頭。亞瑟想得到他舅舅叛國的證據,也許眼前算是一種。

“我早該知道。”高文的拇指別進腰帶,往地面懊悔地跺了一腳,“救蓋烏斯離開山洞的時候就該知道,那家夥連匕首都還來不及收。我居然信了他的胡扯。”

亞瑟下颌緊繃,盯着昏迷的男人,“他怎麽樣?”

“蓋烏斯正在努力。”梅林往旁邊瞥了一眼,沸騰的坩埚正冒着泡。亞瑟低頭察看了羅比肺部的傷口,把他身上的毯子重新掖好。他和高文交換了眼神,他們都見過太多戰傷,能分清什麽時候稱做“希望渺茫”。

“阿古溫一大早帶着一隊人離開了城堡,當然,他今天應該去森林裏追蹤梅林。”亞瑟蜷起指關節捏了捏眉心,“這是我的錯。他發現了他,于是毫不猶豫下了殺手。”

梅林聳聳肩,“他肯定不希望羅比有機會回來向你彙報。”

高文從鼻子裏嘆了口氣,“巡邏隊說他趴在一個陡坡邊緣,可能是被人推下去,但憑借毅力又爬了上來。他試圖回到城堡。”

亞瑟放下手,攥成拳頭。蓋烏斯端來一杯淡黃色的看起來惡心極了的濃稠液體,托起羅比的脖子,高文幫他捏開男子的下巴,方便他将藥灌進他嘴裏。

羅比嗆咳起來,虛弱地張開嘴唇,高文喊他的名字,長官的聲音使他清醒了一剎。他睜開眼睛,看到亞瑟。

“陛下……?”他發起抖來,“對不起……我……”

“你非常盡職。”亞瑟有力地說,“非常勇敢。你和你的家人都會得到獎賞。告訴我,是阿古溫親自動的手嗎?”

“他的劍。”羅比試圖擡起手,但只做到手腕古怪的抽搐,“這裏……我昏過去……他們以為我當即就死了……”

羅比的眼皮耷拉下來,呼吸變弱,蓋烏斯逼着他把剩下藥吞下去,喝過藥,他又有了微弱的精神。

“除了阿古溫還有誰?”高文冷冰冰地問,黑色眼睛裏閃過一道寒芒。

“我看不清……”羅比喉音嘶啞,“一個女人……她提到了‘婚禮’……”

“婚禮。”亞瑟說,目光淩厲地擡向高文,“那就是明天。”

羅比咽下一口氣,眼皮合上,蓋烏斯的藥也無法再幫他保持清醒。

“婚禮的守衛、塔樓和城牆的巡邏計劃都由萊昂掌管,賓客和宴會安排也特意避開了阿古溫。”高文說,“他能從哪兒下手?或者說,他能幹什麽?”

梅林打破沉默,“也許他并不只有一支親兵隊。”

高文和亞瑟的視線一齊向他投來。

“他在地牢裏對我說漏了嘴,說亞瑟身邊就有他的人。”

亞瑟的臉頰微微繃緊,點頭道:“培植一兩個心腹對當了三十年多年領主的人來說輕而易舉。”

他當即轉身邁步,對高文晃了一個手勢:“叫帕西瓦爾、依蘭和萊昂到議事廳,現在就來。”高文追上他的步子,亞瑟邊走邊說,“先去密室,我要察看所有圖紙、安排表和名冊。派人立刻看住阿古溫留在城堡裏的手下……然後我們去抓他回來。”

他回頭,目光掃過再次陷入昏迷的羅比,又移向蓋烏斯。他看着從之前那場劫難中恢複過來的老人,眼睛裏有一閃而過的愧悔。

“拜托照看好他。”

“我會做所有能做的。”蓋烏斯說。

梅林閉上眼睛,随着魔法湧動,頭發和胡子又長了出來,他沒有再動骨頭,而是捏扯皮膚,不成熟的變形咒經過一夜也沒有多大改進,只能盡量掩蓋住最顯眼的特征,然後,他擡腳跟上了亞瑟。

歐漢顫抖着雙手挪動羊皮紙,師父在他的後腦勺拍了一下,“你這兩天到底是怎麽了?”

“我、我不太舒服。”他說,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每當他來到城堡裏,就感到惶恐不安,甚至害怕看衛兵和仆人們的眼睛,但是他沒法告訴別人他的恐懼,畢竟人們不信無形的怪物,只信有形的瘋子。

“你的手再抖下去,會把地圖毀了的!”師父教訓他一聲,坐回椅子裏。桌上的圖紙畫了一半,他們正在修複一張古老的、蓋得瑞夫島的水文圖,為卡美洛收回領土做準備。

歐漢剛拿起尺子,走廊上便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繪圖師們在城堡深處工作,緊鄰存放圖紙、名冊和文書的三個密室,只有權位很高的人才有資格到這裏來。

歐漢沒來由地緊張,一瞬間仿佛不知道該吸氣還是吐氣,牆壁上的火把燃地很亮,屋子裏也十分暖和,他的腳底卻在發冷。

守衛開啓大門,國王親自走進燈火通明的繪圖室,鎖子甲熠熠閃光,他的表情表明他并不是來散步。師父摘下眼鏡迎上去,低下花白的頭顱行禮,歐漢忐忑不安地跟在後面,把腰彎得很低。

國王身後還有一個騎士和一位男仆,每個人都很嚴肅,歐漢感覺到有什麽事情發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并且——恐懼告訴他,這和糾纏他的那個無形的怪物有關。國王詢問最近是否有別人來過密室,繪圖師坦言除了萊昂爵士,其他人基本不下來,如果需要調閱,都是送來印章,交由他查找相關地圖并呈上去。

國王浏覽了蓋滿印章的羊皮卷,親自開鎖進了密室,随後離開房間往走廊更深處去,另外兩間屋子裏的管理員和書記官已經在門口等候。歐漢一句話也沒有說,國王的靴子踏出大門時他同時感到解脫和慌亂,體內似乎有一股情緒希望他喊住他,對他說點重要的事。可他想不起那重要的事到底是什麽。

“你還好嗎?”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歐漢吃驚地往後縮了一步,才發現身邊是那位無論頭發還是胡子都很濃密的男仆。

“我身體不舒服。”歐漢小心翼翼地說,他真的不舒服。

“你可以去樓上找蓋烏斯。”男仆灰藍色的眼睛直視着他,“問他要藥水喝。”

歐漢點了點頭,咽下嘴巴裏欲言又止的緊張。

“別管他,”繪圖師父在一旁說,“歐漢的膽子比老鼠還小,他可能再過三年都不敢看國王的眼睛。”

來的人都走光了,歐漢坐回桌邊,內心突然感到異常痛苦,他感覺到背叛,感覺到深深的自厭,可他根本不記得是為什麽。

他就這麽呆坐着,面對蓋得瑞夫島殘破的一角,眼淚兀地滑落。

師父被他吓了一跳,似乎要發怒,但怒意又從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退去,他伸手摸了摸歐漢的腦袋。

“畫錯了?畫錯了就重來——好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嘟嘟囔囔,“我拿點麥芽酒給你,專治我睡不好的病。”

“來見見我們的朋友。”莫嘉娜說。她的椅子邊上坐着一個壯實黝黑的男子,皮革短衣在他身上緊繃着。

“赫利奧斯。”男子唇邊挂着不屑的假笑,敷衍地與阿古溫握了握手。

“有艾莫瑞斯的消息嗎?”莫嘉娜問。光線從矮窗灑進來,撫在她的頭發上。

“我找到了他的馬,”阿古溫搖頭,“沒有他的蹤跡。”

“他有可能重新潛回城堡……而那是我最害怕的。他總是一次又一次阻撓我的計劃,昨夜研究密道地圖時,我的心一直在跳。”莫嘉娜幽幽地擡起雙眸,“我們已經錯了一次,接下來決不能再失敗。”

赫利奧斯漫不經心把玩着從腰帶上拔下來的匕首,把刀刃貼到拇指指腹上試驗鋒利程度,“我可是已經準備好了,只等你這位磨磨蹭蹭的……”

“我這裏早已安排妥當。”阿古溫打斷他,每個咬字都從牙縫中發出,毫不掩飾自己對于赫利奧斯的反感。

雇傭兵頭子吹了兩聲口哨,接着發出輕浮的大笑,“這麽說明天卡美洛就是我們的了?我得好好欣賞那座城堡裏面是什麽樣,要知道,卡美洛的優雅可和莫嘉娜公主的美貌一樣芳名在外。”他冷酷而幽深的目光滑向莫嘉娜,輕輕擡起她的手,在她的指尖吻了吻。莫嘉娜回以冰冷的輕嗤,“注意你的小心思,赫利奧斯。”

阿古溫冷着臉,“你希望從卡美洛得到什麽?”他嘲笑,“你想要貴族的名號?”

赫利奧斯搔搔頭頂,兩頰蠕動,像嚼着什麽不存在的東西,也許他嚼的是阿古溫剛剛講的笑話。

“貴族,”他說,嘴角往兩側扯開,露出牙齒,“無意冒犯,公爵大人,然而頭銜對我就像路上的一坨馬糞……我來這兒只是幫助莫嘉娜公主奪回屬于她的王位。”他假惺惺地說。

阿古溫轉向莫嘉娜,“你可不信他的話吧,雇傭兵從不白白幹活。”

莫嘉娜冷漠地眨了眨眼睛,蒼白的嘴角浮現出堅決的微笑,“應得的獎賞我已經向他許諾。”

“大把的錢幣,寶石,”雇傭兵頭子在空氣裏狠狠嗅了一鼻子假想的芳香,“王宮裏的女人,絲綢和軟亞麻下包裹的皮膚……”他啧啧嘴,發出滿足地喟嘆,“說實話,我的戰士們都等不及了,畢竟占領一座王城的機會可不多。”

“赫利奧斯是我們忠誠的朋友,忠誠的朋友來自相同的敵人。”莫嘉娜說,瞥過阿古溫不信任的表情,“對嗎?”

“亞瑟·潘德拉貢四處尋求聯合,簽訂休戰協議,在他和他盟友‘幹淨’的土地上,我的人被逼得像離開臭水溝的蒼蠅和老鼠一樣沒法活口。”赫利奧斯舔舔嘴唇,他殘酷的期待變成雙唇間一根拉緊的線條,“這的确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

阿古溫向前邁了一步,傾身抓住莫嘉娜的手臂,在女巫嚴厲的目光下又不情願地松開,“他會毀了卡美洛的,”阿古溫壓低聲音,“當你成為女王,你不能依靠一批雇傭兵。”

“沒錯,”莫嘉娜贊同,眼睛裏閃過殘忍,那濕潤的光亮卻又不僅僅是殘忍,“卡美洛曾是我的家,現在它不是了。只有毀掉亞瑟的卡美洛,我們才能擁有我的。”

阿古溫在她淺藍色的眼珠裏讀出了痛苦,他喉頭的反對變成一聲嘆息似的誓言。

“我永遠站在您這邊,公主殿下。”

赫利奧斯在馬褲上刮了刮閃亮的刀刃,表情悠閑而動作野蠻地将匕首插進一只蘋果。

“記住信號,阿古溫。記住你的位置。”莫嘉娜下結語,這句話她說的幾乎是溫柔,“你對我非常重要。”

羅比只撐到黃昏時分。

禦醫宣告了他的死亡,将被單拉過他的頭頂,由戰友們擡下去送給家人。蓋烏斯對着空蕩蕩的桌面,窗外的日落給木頭披上一層慘淡凄涼的光輝。

不一會兒,梅林急匆匆地沖進門,“蓋烏斯——阿古溫被抓到了!”

老人的眼睛張大,一時難以置信,“我還以為那只狐貍會更謹慎,更難對付。”

“我也擔心着,”梅林看上去仍在擔心,“依蘭帶人循着森林裏的痕跡追上了他。現在議事廳裏正在秘密審問,亞瑟希望悄無聲息地處理,至少在審出他的計劃、揪出他的爪牙前不打草驚蛇。”

“亞瑟親自審問?”蓋烏斯問,“你為什麽不在那兒?”

“我想他……”梅林急匆匆地抓過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他需要親自和阿古溫談。單獨和他談。亞瑟總是這樣,他單獨和格溫談,和我談……他一定也想問問阿古溫為什麽要背叛他。”

“我猜答案并不會減少他的痛苦。”

梅林苦笑着,“可是他需要它。尤其是現在。尤其是……”

“那麽你又要去哪兒?”蓋烏斯注視他把水杯放下。

“我準備去阿古溫的寝室。”梅林說,“也許他不會笨到把莫嘉娜的什麽黑魔法物品藏在那兒,但萬一呢。”

蓋烏斯擔憂地皺了皺眉,“你準備用魔法搜尋?”

梅林笑了,走上前握住老人的肩膀,“蓋烏斯,魔法在卡美洛的未來就快來了,将來我們都能光明正大地活着,你,還有艾利斯,想想你們的重逢,我前不久還發現你偷偷看她留給你的——”

“梅林!”蓋烏斯大喝一聲,簡直由于太過激動而閃到了腰。

機靈而不好意思的微笑從梅林嘴角一閃而逝,“總之,我現在加倍珍惜這一切。恨不得接下來的三年在一眨眼間過去。莫嘉娜、阿古溫或者任何人都別想奪走它。”他放下胳膊,呼了一口氣,“首先就得确保明天的婚禮順利進行。既然阿古溫的身份已經敗露,莫嘉娜就是孤身一人,沒有了幫手……”

“現在你倒是不為亞瑟要娶米西安煩惱了?”蓋烏斯嘆息說。

笑意從梅林的眼睛裏消失,他的手指蜷起來,掐緊袖口,“嗯,”他說,“我想我,就像你說的,太自大了。如果亞瑟需要一場王室婚禮,如果他做了決定,我應該……支持。”

蓋烏斯點了點頭。

梅林笑了笑,要是按蓋烏斯來說,他并沒有将失落藏好。

他走後,蓋烏斯開始為次日的婚禮準備灑在王後發梢和裙擺上的祈福藥水,他已經預感到整整一天繁雜的流程将把所有人折騰地夠嗆。

在忙碌的間隙,他擡起頭來注視窗外暗沉下去的天空。

事情正往好的方向發展。梅林和亞瑟的互相坦誠,魔法的光明未來,阿古溫的罪有應得,但似乎有什麽地方很不對勁。很不對勁。然而到底是哪兒呢?

守衛沉悶的腳步由遠而近,又自近而遠。他靜坐在牆邊破舊的墊子上,鑲嵌着銀扣子的外衣和懸挂佩劍的腰帶都被剝去,只剩揉髒的白色襯衫。他兩手空空如也,鼻腔充斥着地牢潮濕的酸味、如果有人從牢門外窺看,他不過是個失勢的、狼狽的囚犯。

守衛換了一班崗,夜色深沉時,有人接近了他的牢門。

來人是個不起眼的小子,手中捧着水壺,給另外幾間牢房添過水,那矮瘦的身影停在了他的牢門前。隔着鐵欄,一條胳膊伸進來,拾起圓底杯緩緩注滿。

阿古溫從地上爬起身,大步走過去,抓過仍在對方手中的水杯,含一口進嘴裏,全啐在地上。

他将杯子摔在腳邊,雙手越過欄杆,抓住那人前襟哐地壓上牢門,咬牙質問:“誰派你來的!”

極細小的一線聲音從冰冷的鐵栅欄間滑進他的耳朵:“審訊之後,國王更改了防衛部署。舊安排已作廢,城堡西北角的人被調派往南側,計劃成功了。”

“送信給莫嘉娜公主。”阿古溫用同樣細微的聲音回答,“小心點。”

兩個守衛跑過來,扯開阿古溫的手。

“水喝起來有怪味。”阿古溫尖銳地指控,“這個人在水裏下毒。”

“我沒有——我可以喝一口。”送水者辯解着,從衛兵的手臂裏掙紮出來,為自證清白飲了一口壺中的水。

“水和食物送進來前都檢查過。”一個衛兵拎過水壺向裏面看了看,“不可能有問題。請你安靜點,公爵大人。”

“最好沒有,因為如果有除國王之外要我的命,他們最好有點自知之明。”阿古溫惡狠狠地說,“等我從這兒走出去,一切都會有回報。”

他對上送水者的眼睛,明白對方聽懂了他的暗示。衛兵帶着那人轉身離去,他一腳踢開地上的水杯,哐啷哐啷的聲音滾到牆角停下。粗糙的沙石地上留下了一片潮濕的印跡,黑色圖形像塊被長矛刺穿的盾牌。

阿古溫深吸一口氣,擡頭仰望低矮的地牢屋頂,他仿佛聽到在數層樓高的上方,卡美洛的将士在黑暗中調動、換防的聲音。現在他慶幸當亞瑟的劍抵在他胸口時,他畏死的忏悔足夠逼真。

他記得國王的憤怒和失望,記得鋒利的劍尖刺破衣衫,直指他跳動的心髒,有一瞬間,當他對上亞瑟的藍眼睛,他憶起伊格萊恩,憶起自己的姐姐在三十年前,在和烏瑟王那場持續了三天的婚禮慶典上的笑靥。

但接着,他又想起莫嘉娜,十六歲的莫嘉娜和亞瑟一起來到塔蘭城度過夏日,她烏黑的長發襯托着光輝飽滿的臉頰,伏在馬背上沖下碧綠的山坡,眼角洋溢着快樂、自由的微笑。

阿古溫跪在議事廳中央,在亞瑟的王座前。國王來回踱步,靴子緩慢敲打地面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裏比他的心跳更響。

“莫嘉娜抓住了我的把柄,她、她威脅我——最開始只要求我做一兩件小事,但那是徹頭徹尾的愚蠢,如果我知道再也回不了頭,我絕不會——絕不會同意幫她。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中,事實上,我盡可能地周旋,背叛你或者卡美洛對我來說太痛苦……”

亞瑟的腳步聲停下,他冷靜地聽着,“你自己相信這些話嗎,舅舅?”

阿古溫捏緊手心裏的冷汗,“我是被脅迫的,亞瑟,我離開塔蘭後,特瑞斯坦的養子留下治理城鎮,莫嘉娜威脅要他的命!他跟着我長大,我不能……”

亞瑟笑了笑,怒火從他的冷靜中爆發出來。他猛地把羅比的遺物抖落在阿古溫面前。

“特瑞斯坦的養子不能死。可羅比死了。蓋烏斯也差點死了,在隕王峽谷,我的人九死一生,全是僥幸才沒全軍覆沒!威脅或利用都無法為你脫罪,阿古溫,我現在就可以判你死刑。”

“我知道,亞瑟——我是說,陛下……”阿古溫嗓音顫抖,“但,求你……求你饒我一命,你母親——”

亞瑟閉上眼睛:“別提我母親。”

“——也會為我求情。”

“我說了別提我母親!”亞瑟吼道,“你竟然還敢說她會為你求情?”

“我,”阿古溫咽了咽口水,向前膝行兩步,“我只想請求一個機會……我願意贖罪,求……”悔恨似乎已将他淹沒,“我是塔蘭的博阿斯家族最後的繼承人,你知道這一點,亞瑟。”

亞瑟默然轉身回到王座,緩緩沉進椅子,日光自他背後那扇窗沉落下去,勾勒出山形椅背漆黑的廓影。

“特瑞斯坦舅舅沒有親生子,”他低聲說,“你是博阿斯家族的最後一脈。”

“是的,”阿古溫勉強笑了笑,“你母親的家族,她的徽章……”

亞瑟不再開口,但阿古溫知道他心中所想。他知道他。他絕不可能忍心……

“陛下,我請求一個機會,彌補我的過錯,不,不是彌補,是付出我應付的代價。”阿古溫面帶謙卑,嘴角的顫抖透着畏懼,“求您饒我一命。”

“我正聽着。”亞瑟說。

阿古溫直視亞瑟的眼睛,和伊格萊恩一模一樣的眼睛。然後他張開無形的套索,勒在他親姐姐唯一兒子的脖子上。

“我把城堡的防衛安排透露給了莫嘉娜,她一定會從下城區混進來破壞婚禮,她說除了她,無人能戴上那頂卡美洛的冠冕……”

回憶在酸腐的空氣中消逝,阿古溫坐回牆角,那破舊墊子所在的位置。

走廊上的火把拉長牢門的影子,他閉上眼睛,聽着暗處老鼠的拱動,一幅殘酷的圖景在他面前緩緩展開。魔法撬松通往森林的密道之門,清除堆積的石塊和堵住道路的鐵閘,赫利奧斯的半支軍隊鑽進狹長的管道,一步一步邁進卡美洛的心髒,婚禮,盛宴,城堡裏的人在歡笑,而一群老鼠……一群饑餓的老鼠,正在角落裏迫不及待啃噬腐肉。

他閉上眼睛,絲毫沒有睡意,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鏡子裏,西雅正用一把牛角梳子手法輕柔地為她梳理長發。

米西安一早就坐在了這兒,襯裙外裹着一張絲絨薄毯,注視着鏡子。西雅和另外兩個卡美洛的女仆忙忙碌碌,擺好沐浴的水桶,準備好橄榄油調制的香水,抱來嶄新的婚禮上要穿的裙子。那條裙子淡黃的底色譬如早春的新蕊,自兩肩垂下薄紗,輕盈柔順的裙擺上用銀線繡着奈米斯的雄獅圖騰。它并非她擁有最美的裙衫,但它注定會成為最特別的一件。

西雅為她将頭發挽起,沒有鑲嵌任何珠寶,在亞瑟履行他那一半儀式的時候,她要去城堡外,去下城區的民衆之間,讓三位挑選出來的孩童把橡樹花、繡線菊和金雀花別在她的頭發裏。随後他們會在廣場上燃起聖火,她要慢慢繞行三圈,接受人們的祝福,每一圈都将一樣指定的物品投進火堆。接下來由一位年長老者在她的發梢和裙擺灑上祈福的藥水。人們在日出時分就會宰殺一頭公牛,她将捧着纏繞柳枝的牛角回到城堡。

午後有短暫的休息,她最多能坐下來進一點水和蜂蜜,就要開始換衣服、整理頭發、重新佩戴首飾。典禮的鐘聲響時,她得在兩隊仆從的伴随下走向大廳,登上王座,聆聽兩國代表冗長的祝辭,朗讀她父親——羅多國王的信函,最後宣誓。依照傳統,那時她才終于能見到亞瑟。

加冕典禮結束後是晚宴,城堡的宴會廳早已裝點一新,廚房從前夜就開始忙碌,城區最中央的街道上擺放着許多張長桌,王室将與平民分享歡慶的美酒與食物,燭火會燃燒整夜不熄,沒有人待在家中,人們都會圍在豎琴旁邊,唱歌和大笑。

而她和亞瑟将擁有他們的第一個夜晚,不在她的寝室,也不在他的,新房間已經準備好,鋪上了最好的絲綢和鴨絨,蠟燭裏添上熏香,牆壁裝點着槭樹葉和紫羅蘭。她捧回的牛角也将被安放在那兒。

“您真是美極啦。”西雅咯咯笑着在她耳邊說。米西安回過神,眼前的鏡子反射出她的影子,她淡紅如傍晚雲霓的臉頰和嘴唇。她看見自己的嘴角稍稍擡起,變成一個有些悵惘、但依然滿懷期待的微笑。

“把你的甜言蜜語收起來,留給今晚某個幸運的騎士吧。”她側過頭,視線仍留在鏡子裏。

西雅紅了臉頰,米西安站起身,女仆手腳很輕地取走她肩上的薄毯,把一條淡雅的綢裙鋪好,由她邁步而入,綢緞從下往上滑過她的身體,系帶一道一道綁緊,直到她不能呼吸。

一切準備妥當,屋門打開,卡美洛那位大個子騎士帶着他的手下正等候在外。

“上午好,公主殿下。”帕西瓦爾行禮微笑,“婚禮日開始了。”

亞瑟跨出浴桶,擦幹身上的水珠。新襯衣被疊地棱角分明,擺放在一旁的矮凳上。讓喬治去裁縫那兒取婚禮的新衣絕對是個錯誤,現在他甚至不太想穿這件太過整潔的石榴紅色襯衫。

他站在屏風和窗戶之間,把腿伸進新長褲略微緊繃的褲筒,午後的光線穿過彩色玻璃,在他赤裸的肩背投下淡藍色的菱形。

我做了正确的決定。他想。

但另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說,真正正确的人不需要說服自己。

他記得上午他見了許多使節。國王、領主和貴族們送來禮物,鑲飾柳葉圖案的成對項圈、嵌滿寶石的大肚銀壺、沉重的黃金馬具……他一一接受并歡迎,書記官作登記的羽毛筆快得看不清。然後他去場地上,騎士們以劍擊響為他祝賀,獻上自己獵到的最珍貴的毛皮,以示對他的忠誠和對新王後的贊美。

繁瑣的儀式之後,他被傑弗裏請回房間。他需要沐浴,換下鎖子甲,穿上禮服再回到大廳,參加真正的加冕典禮,也就是說,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