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禮。

他試圖想象當年他父親和母親的婚禮,王子和公爵之女的正統結合。他不知道他們那時是否相愛,從來沒人告訴他。他和母親唯一的對話是通過莫高斯召出的幻影。烏瑟總是說他有多麽懷念伊格萊恩,亞瑟懷疑其中有多少是因為愛,多少是愧疚,多少是失去本身帶來的遺憾。

然後,突然又不突然地,他以一種仿佛經年已逝的輕柔想起格溫娜維爾。他發現自己原諒了她。

對蘭斯洛特的嫉妒,對他們的背叛的憤怒,像一具剝落已久的蛇蛻,空洞地埋藏在樹葉間,而蛇已游走。

他平靜地想着即将到來的婚禮,還有莫嘉娜的計劃。如果要推行魔法的合法,莫嘉娜是必須妥善解決的威脅,他應該組織一場會談,和他的姐姐,他們畢竟血脈相連,應該好好談談。莫嘉娜曾經那麽善良,即使高傲,依然善良。如果魔法能夠贏得合法地位,他看不出卡美洛和莫嘉娜之間為什麽沒有比仇恨更好的路走。

亞瑟從屏風後走出來,剛要吩咐仆人為自己更衣,一眨眼發現背着手站在那兒的不是喬治,而是梅林。

“下午好,陛下。”梅林咧開嘴微笑,走上前彎腰拾起襯衣,熟練地抖開,找到領子,往亞瑟頭上套。

亞瑟有些吃驚,任憑他抓起自己的手腕塞進袖筒。襯衣的材質很輕柔,貼在皮膚上像另一層皮膚,梅林耐心地将他胸前的系帶紮好,手指靈活地翻動。他注視亞瑟的領口,而亞瑟注視他低垂的眼簾,記起前天他急切憤慨的反對。

梅林後退一步,盯着自己系好的細綢帶,表情顯得滿意。他轉身取來外套,短外套是比襯衣稍深一些的紅色,背後用金線繡着卡美洛的龍徽,兩襟盤繞着華麗的螺旋紋,領子很精神地立起。

亞瑟将兩手伸進去,梅林從他身後繞到身前,整理好衣襟處的暗扣,把一條鑲嵌着紅水晶、風信子石和月長石的弧形銀飾帶佩戴在他胸前,飾帶兩端連着雙肩,像一彎橫挂的淺月。梅林專心致志對付那些繁瑣的搭扣和別針,亞瑟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吹到皮膚上,看見他細密如絲的睫毛因手下出了點小錯而不解地撲動。

“或許我們該叫個人來幫忙?”在飾帶沉重的一端第三次從他肩頭滑下去時亞瑟說。

“不,”梅林果斷地拒絕,拉扯飾帶的動作變得有些賭氣,“這是我的工作。”

“沒錯,”亞瑟斜眼看自己的右肩,“而我的工作是在鐘聲響前趕到大廳,以免被所有使節見證在婚禮上遲到。”

梅林贊同地嘆了口氣,他捏緊那本該牢牢扣住的地方,說了一個短促的咒語。

亞瑟給了他驚詫的一眼。

“呃,”梅林說,“這樣它就會黏在上面,扯都扯不下來。确保你在大臣和使節面前形象完美。”

“魔法還沒有合法。”亞瑟一字一頓地說,“別逼我總是提醒你。”

而梅林轉轉眼珠,偷偷摸摸地笑了笑。他打理好亞瑟上衣肩窩處的皺褶,彎下腰去為他穿上靴子。最後是披風,一條嶄新的披風,用刻着栩栩如生展翼之龍的胸針別在鎖骨處。

終于,他的手指從亞瑟身上離開,視線在他身上來回了幾圈。

“唔,感謝魔法,”他滿意地點點頭,“蛤蟆有時也能變成英俊的國王。”

他及時而靈活地跳開,躲過了亞瑟的典禮佩劍。

“你看來一點也不緊張。”梅林說,像是期望他能有一點緊張,希望他冒冒失失弄丢了什麽,而非冷靜地打點完畢,走出寝室。他轉過頭看了一眼梅林,男仆再一次改變了容貌,濃密的頭發和胡子遮住了耳朵和下巴。

“我為什麽要?”

“這是……”梅林輕輕聳肩,眼睛裏閃爍着為難,“你的婚禮。”

亞瑟腳下的拍子穩定平緩,“我的公務。”

他等着梅林再來一段演說,然而身旁靜悄悄。

人們應該因為愛而結合。不該因為利益。他自己在心裏補上了梅林的論點。如今他可以反駁他,不是所有愛都強大不可撼動,他确信自己愛過格溫,也确定格溫愛過他,但是愛沒能阻止他們關系的基石分崩離析。

在大廳前的走廊上,騎士和仆人已經在等待,他該和梅林分開了,因為他要率先走進去,而梅林要跟随在仆人中,手裏捧着鮮花、角杯或別的傳統而愚蠢的東西,停留在角落。

他會在臺階上等待米西安公主走近,執起她的雙手,宣布她為王後。為什麽不呢?也許将來的某一天他會愛上她,愛上一位美麗的公主絕非什麽困難的事情……

亞瑟停住腳步,在分別之前,他轉向梅林,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認為愛是什麽?”

梅林意外的表情就像他突然問他“愚蠢”要怎麽解釋。亞瑟接着也感到愚蠢和可笑。

但梅林開口了,有些躊躇。

“愛是……”他說,目光與亞瑟交彙在一起,他似乎有好些種答案,能寫一份五頁羊皮紙的演講稿,故而不知道怎麽在一句話之內将它表達出來。

傑弗裏出現在走廊尾端,無聲地提醒亞瑟時間已經到來。亞瑟點點頭,不能再拖下去,他準備離開,而梅林就在這時補完了句子。他淺藍色的眼珠滑過一抹濕潤的柔光,亞瑟似乎覺得他在笑。

“愛就是,”梅林說,“等待與堅持。”

“……以此祝福卡美洛與奈米斯,願兩國友誼長存,世代和平。”

米西安一直得體地保持注意力集中,雖然這把宣讀信函的聲音比她父親的還要更加嚴肅、古板,身上的這條裙衫也似乎在腰腹處比以往更緊。她和亞瑟并肩站在臺階下,面向一雙王座,聆聽最後一段致辭。典禮中途有兩次,她注意到人群中有人在走動,這本不應該發生,第二次,那位叫高文的騎士甚至悄悄穿過所有人走到前排,對國王比手勢,他走動時差點碰倒花柱,過後急匆匆離開了大廳。米西安明白有什麽地方出了小差錯,但從他們的反應看,那差錯仍在控制之下。

城堡今日的安防很嚴密,尤其在領主、貴族和使節雲集的南側。米西安告訴自己應當放下心來,亞瑟輕輕皺着眉頭,她猜測他是在擔心高文的手勢,還是在思索婚禮本身。

終于,所有的致辭都已結束,亞瑟步上臺階,轉過身來面對她,在這身不常見的金紅色的華麗裝束裏,他顯得英俊非凡。

米西安知道就是此刻。她将十指輕遞進他掌心,亞瑟禮貌地握住,指引她走上臺階,和他面對面站立。

“以神聖的律法賜予我的權力……”

米西安胸膛中的搏動加快,右手邊,傑弗裏捧起的絲絨軟緞上安置着璀璨的王後冠冕。她注視着亞瑟的眼眸,自己在其中的倒影,他确實回望着她,但他的眼神卻像透過她看着別——

一聲驚駭的轟響,大門突然張開,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向聲音的來處,萊昂騎士大步沖了進來,臉頰邊有一道傷痕,他因守衛任務沒有出席婚禮,但他……不,不對,米西安認出他臉上的神情,那絕不是惡作劇或者喜悅。亞瑟的手掌在她的手指旁驟然縮緊,她的耳朵裏充滿了賓客們四起的低語。

“陛下,我們遭到攻擊,來不及拉響警鐘,太快了!敵人直接出現在城堡內部,圍——”

他還沒能說完,門外慘叫疊起,半空投進來一樣東西,走道兩旁有人看清了那是什麽,四周頓時響起倉惶驚駭的尖叫。米西安也看到了,血淋淋殘缺不全的肉塊沉悶地砸落在地,那是一個卡美洛騎士的頭顱。

一簇箭雨蓬勃而入,叫喊聲、推搡聲剎那間充滿了大廳,牆邊所有的衛兵都行動起來,有人被箭射穿了肩膀。米西安好像陷入一場混亂奇怪的夢境,亞瑟松開了她的手,從她皮膚上消失的溫度仿佛昭示着永恒的失去。她一瞬間心慌不已,下意識地挽留,但亞瑟手中已接到了不知是誰抛來的劍,他鎮定緊繃的聲音壓住了人群的嘈雜。

“守住大門,所有人從角門向一樓撤離,帕西瓦爾!”

廳內立刻組織賓客的疏散,混亂的人潮中,米西安确定有些人不屬于他們,有些人——她瞥到掀起的外衣下暗藏的刀鋒——亞瑟轉身抓住她的胳膊,她正要開口,已經被堅決地推進另外一雙手裏。

“保護公主。”他說得簡短幹脆,一只手解去披風扔在地上。

“亞瑟——”米西安掙紮,身後的人握穩她的手臂,阻止她靠近亞瑟的背影。

“我們得離開這兒。”那聲音緊張但不容反駁,她被一股堅定的力道帶着轉身,倏而瞥到制服的一角。是個男仆,是個卡美洛的仆人——亞瑟将她交給了一個仆人?

一支箭嗖地從頭頂飛過,紮進牆壁上垂懸的旗幟,米西安聽見西雅在尖叫,她回頭尋找,女仆驚慌地向她跑來,但一具倒下的屍體很快隔斷了她們相連的視線。

大門關了一半,有人在向外闖,有人沖了進來,有人直接在人群中拔出刀劍,她認出其中幾個是參加婚禮的領主,貴族小姐們哭泣着尖叫,許多使節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她已經找不到亞瑟,也分不清敵我,地板上有血,像蠕蟲蜿蜒爬行……米西安試圖冷靜,縱使雙肺填滿冰冷的恐懼。她被那雙臂彎保護着推出一扇隐蔽的側門,石牆在火把下泛出寒光,那人帶着她往前跑,她被自己的長裙絆住,滑倒在地。一雙臂膀扶她站穩,男仆屈膝蹲下,捉起裙子美麗的後尾。

“請恕我冒犯。”

他果斷從腳踝處撕開她的裙子,奈米斯的雄獅裂成兩半,留在地上。米西安喘息未定,男仆站起身,這次她看清了他陌生的面容,他的眼睛。難言的異樣攪渾了她心頭的直覺,感覺還未成形,她的腿又不得不在僵硬中奔跑起來。走廊盡頭,兩個穿皮革戰衣的陌生男人堵住了道路,他們臉上有刺青,不是任何國王軍隊的标記,倒像是死刑犯的烙印……

一瞬間,這兩人被向後抛起,重重磕在石牆上,兵器墜地發出刺耳锵鳴,米西安驚詫的視線移向擋在她身前的人。

“你是……”她的嘴唇被顫抖的字眼撐開,男仆背靠在走廊轉彎處探頭偵查,确定安全後,他抓住米西安的肘彎,領着她迅速離開。

米西安确信他眼睛裏的金色剛剛熄滅。

“梅林。”她說,胸口一陣恍然大悟的震顫,幾乎将心髒逼停,她掙開他的手,退後在牆邊,“你是梅林。”

他沒有死,他沒有逃走,他一直在這兒,在城堡裏,在亞瑟身邊。

而亞瑟一直知道。

男仆緊張地觀察前後,呼吸急促:“請相信我,公主,我得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

米西安記得梅林對她念咒的嘶嘶聲。她當時根本無法确定他是否要害她,他……

男仆向她伸出手,眼裏是急迫的淚光,“快。”

米西安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掘出什麽秘密。然後,她抓住了他的手。

“婚禮上的人是誰?”她在裙子的束縛下盡可能加快步伐,“剛剛的人是誰?”

梅林帶她繞進眼花缭亂的小路,背後有人追了上來,再一次,他伸出手,手腕向左一抖,魔法讓他們的腦袋狠狠撞在牆上。

“我希望我知道。”他回答。

米西安聽出他的聲音也在顫抖,像根繃緊的弦。敵人出現在四面八方,米西安對這些入侵者一無所知,但她已經意識到他們無處不在,像一望無際的田野上黑壓壓的蝗蟲,幾步之外,一個卡美洛的戰士被兩把劍穿透腹腔,釘在牆上。

“這條路不能走了。”梅林說。

他們後退,牆壁兩側的火把燃燒成飛龍,沖向對面,燒着入侵者的頭發胡子和衣角,逼得他們四散分開。

梅林破開一扇鎖住的門,領着她從仆人用的小路繞圈子。米西安竭力維持鎮定,他的氣質果決又冷酷,和數天前打獵時跟在亞瑟馬旁、渾身挂滿松貂的男仆截然不同。

到達最角落的防禦區時,米西安的背後已完全汗濕,雙腿麻木,盤好的頭發向下散落,梅林為她抵擋了大部分攻擊,除了一根箭矢擦破了肩袖處的薄紗,她毫發未損。有人來接應他們,是帕西瓦爾。亞瑟帶領萊昂和一些忠誠的領主抵抗攻擊時,他保護一些賓客先後撤到了這兒,曾是陳列廳的大房間被改建成了傷病室,禦醫診治傷員,仆人們來來往往端着水盆,泡着浸透血的布巾。有人放火點燃馬廄阻止城堡裏的人逃跑,只有寥寥幾匹馬被搶救出來。依蘭和高文在下城區奮戰,一部分貴族已經趁路未堵死離開城堡,向森林裏逃去。

米西安在彌漫的恐慌中一眼發現了一個奈米斯的騎士,他的左腿受了傷,坐靠在一根柱子旁。

“孚爾林!”她奔過去,那騎士立刻要站起來行禮。

“我正擔心您,公主!我們在殿外守着,突然雇傭兵就冒了出來,”孚爾林一口氣急着說,“我還以為是卡美洛在搞鬼,直到他們的騎士也中箭。您還好嗎?這是您在卡美洛第二次,第二次身陷險境!”

“這和卡美洛無關。”米西安說。

門開了,進來的是高文,肩上馱着一個失去左臂的戰士,血像活泉不斷從肩頭的窟窿裏滲出。與此同時,梅林扯下卡美洛仆人的長背心,在禦醫的呼喊聲中沖了出去。

米西安轉回頭,“你還能騎馬嗎?”

孚爾林疑惑地點點頭。

“我要你現在就走,去奈米斯給我父親送信。”

孚爾林深吸一口氣:“這種時刻我怎能離開您?”

“我如今是卡美洛的王後,”米西安緩慢而威嚴地說,“是亞瑟王的妻子。我命令你為使節,去奈米斯求援。”

她兩颞的血管在緊張地跳動,加冕儀式還未完成,但孚爾林不知道這一點,她父親也不知道。

“——現在。”

孚爾林欲言又止地凝視她,最終,他低下頭,“遵命,殿下。”

他立刻紮緊腿上的止血帶,跛着腳走了出去。

米西安扶住額頭,抵擋片刻的眩暈。接着,她向那斷臂的傷員,向禦醫走了過去。

血濺髒了她精致的裙面,她挽起袖子。

“讓我來幫您。”

亞瑟用力拔出劍,這具沉重的身體在他面前倒下。

他聽得一清二楚,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劇烈的心跳,以至于身後那道輕輕的問候反而變得模糊。

“多麽高尚的國王,亞瑟,戰至孤身一人也要堅守陣線,因此你的子民——甚至仆人能夠逃走。”

她一如既往的嘲諷令他怒極反笑。

“莫嘉娜。”

“在想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莫嘉娜黑色的裙擺拖過黏稠的血泊,“悄無聲息,來到城堡裏,好送你一個噩夢。”

亞瑟轉過身,他握緊手裏的劍,手臂上的肌肉繃得酸痛,上一個犧牲者的血從垂下的劍尖滴落。

莫嘉娜的微笑流露出傷感:“你今天可真風光,弟弟,讓人看一眼都會灼傷眼睛。和你相比,我是陰溝裏的腐肉,泥潭裏的爛瘡,只能藏在不見光的角落,永遠活在陰影裏。”

亞瑟站在原地不動,她的目光滑過他繡有金線的短衣,胸前鑲着寶石的銀飾帶,走到他身前。這條飾帶始終沒有在戰鬥中脫落,是因為梅林為它施了加固咒,而今寶石濺上血痕,恰如卡美洛被陰霾掩蔽的光輝。

“是什麽讓你變成現在這樣,莫嘉娜?”他開口,直視他姐姐布滿血絲、被恨與淚一同染濕的眼睛。

“我們曾是朋友。”

“我們曾是。”莫嘉娜輕聲贊同。

“因為魔法?”亞瑟說,眼底一陣陣熾熱的刺痛。他已經準備原諒魔法,準備接納魔法,準備和莫嘉娜好好談談,讓卡美洛成為巫師們公平的國度。

而眼前只有一場血腥的屠戮。

雇傭兵和卡美洛戰士開膛破肚的屍體像祭品似的圍在他們周圍,牆角,毫無反抗之力的女仆在逃跑時被割開喉嚨,為婚禮日所捧的花漂在她凝固的血泊中央。高文在戰鬥中途通報過一次下城區的淪陷,他還能保持冷靜,那是因為他聽不到遙遠的慘叫。

亞瑟左肩後方被劍刺傷的傷口發出燃燒般的刺癢,源源不斷的悲傷,源源不斷的憤怒,像永恒的厲火炙烤着他的心。

莫嘉娜唇邊冰冷的笑意沖淡了她眼中的悲涼。

“沒錯,亞瑟。魔法和卡美洛之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亞瑟的嘴角提起一線顫抖的弧度,“的确。”

長劍刺進莫嘉娜肋下,女巫發出窒息般的痛呼。亞瑟抓住她背後的衣裙,擰動劍柄。莫嘉娜的藍眼珠毫無溫度地望着他,緊接着,從她空洞的瞳孔向外暈開一抹金色,一道蠻力擊打在亞瑟胸前,他的手從劍柄上滑脫,後背撞上堅硬的地面,地板上尖銳的劃痕撕裂了他的傷口。

“別毀了你漂亮的新禮服,弟弟。”莫嘉娜緩緩抽出劍,“我是古教的最高祭司,你的劍殺不了我。”

亞瑟掙紮着爬起,莫嘉娜抛出一個咒語将他重新按倒在地。兩隊人從她身後圍上來,合攏成一個圓圈。

身着皮革甲衣、背上綁着刀劍的雇傭軍首領在她身側,手中勾着一小串沾血的葡萄,他帶着殘忍得意的微笑,摘下一個葡萄扔進口中,緩慢咀嚼,然後将果皮吐在腳邊卡美洛騎士的屍體上。

阿古溫出現在另一邊,視線坦然與亞瑟相對。

“請恕我失禮,陛下。”他整理好自己身上髒皺的白襯衣,仿佛那是公爵的華服,“我剛離開地牢就趕着來見您。”

亞瑟死死盯着他,頓悟的目光斷續閃動,先是憤怒,悲哀,然後是深深、深深的麻木。

他笑了一聲。

“……你曾以我母親的名義乞求,你曾以她的名義發誓。”

阿古溫扯高嘴角,“你的母親,我的姐姐。當然了。否則我如何贏得你的同情,讓你相信我最後一次?”

“啊哈。”雇傭軍頭子往半空地吹出兩粒葡萄籽,“我本該誇公爵大人的聰明,可也許你的這位國王太好糊弄了。”

“赫利奧斯。”莫嘉娜冷冷警告,“希望我們幹正事時,你的葡萄吃完了。”

亞瑟閉上眼,口中有血味,痛苦如帶倒刺的刑鞭鞭笞他的靈魂。這是他的錯,全是他的錯。他的輕信和自負、他錯誤的決策再一次證明了他不值得被追随,不值得被信賴。他将本該被保護的人推向死亡,他将他的戰士們推向死亡。慘叫和恸哭在他腦海中回響,他不知道那是誰,但他無止境地為之自責。他的過去是虛假,他的一生是謊言。他無法戰勝龍,無法戰勝不死大軍,他無法戰勝滴水獸或黑巫師,他無法戰勝,無法,無法,無法無法無法……

他只是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可普通人不會讓城池淪陷,他人受難。

莫嘉娜向他緩緩步近,魔法使他只能跪在地上,膝蓋沉重如灌滿了鉛。

“你我都曾生活在謊言中,不同的是,最終我選擇了真實。”她俯下身,冰冷的手指環住他的脖子,扳起他的下颌,“即使你現在跪在我腳邊,向我求饒,告訴我你願意讓魔法回歸,我也不會信你。亞瑟。我已經受夠了把恐懼和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王權在握的人稍稍改變主意,我的命運就會天翻地覆——我受夠了。”她殘酷地笑了笑,“只有戴上冠冕,我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命運?亞瑟聽見心底的嘲笑。他向她投去憐憫恻然的凝視,“你的心已經鎖死了,冠冕也無法讓你獲得自由。”

莫嘉娜松開他,舉起劍,一瞬間,亞瑟以為她要用它刺穿他的胸膛,他平靜地等候,他想起梅林,想起下午他為他更衣時靈活翻動的手指,想起他的笑容,他說“我相信你,一直都是”。

他絲毫不驚訝自己會在最後時刻想起他。他低下頭,胸前的月長石微亮如星辰。但願梅林能幫帕西和蓋烏斯救更多的人。他知道他會。

劍光一閃,亞瑟強迫自己睜着眼睛。

血從莫嘉娜腕骨處的劍傷向下流淌,蜿蜒過她的掌心、五指,像吐信的蛇滑過沙地。他的姐姐半跪下來摟住他,将手溫柔地貼在他跳動的心口,鮮血抹紅了衣襟金色的繡紋。她念咒語的聲音像一支沙啞的思鄉曲。

亞瑟的心髒驟然劇痛,血液仿佛再也無法流向四肢。他渾身發冷,手腳麻木,莫嘉娜一放開他,他就軟倒在地。

“我的心鎖死了,你的也是。”莫嘉娜輕柔地說。她揮揮手,周圍的雇傭軍紛紛拔出劍斧。赫利奧斯扔掉剩下的葡萄,饒有興趣地拍拍手。

叮呤。莫嘉娜将劍扔到亞瑟面前。離去前,她最後一次看向他。

“至少我給你戰鬥至死的榮譽。”

雇傭軍分開為她讓道,亞瑟模糊意識到她黑色的裙尾消失在眼角。他的臉頰沉重地貼着地面,任何感覺都在減退,只有心髒的顫抖,只有莫嘉娜的血滲透他的衣襟、穿透他的皮膚、像一道鏽蝕的鎖鏈從肋骨中穿過、緩慢勒緊。

他不知道她到底在他身上做了什麽,魔法沒讓他立即死去,但他胸口的一眼漩渦正把體溫從手指和腳底吸走,卷入荒蕪黑暗的空洞。

“你就是改變不了,”他沙啞着,笑着說,“莫高斯知道你這麽拖泥帶水,肯定很失望。”

“拖泥帶水?”莫嘉娜說,“是赫利奧斯想要見識你的身手,而我怎麽能拒絕一個朋友的請求?”她停下來,像想到什麽有樂趣的事,“我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你,亞瑟,因為我在乎你的尊嚴。畢竟你是卡美洛的國王,戰績顯赫、名聲響亮,只有公平的比武才配得上你。瞧,以前你只需藏在角落,等着別人為你摧毀生命之杯;只需裝裝樣子,就能坐享其成……這會讓人懷疑你的實力。現在,證明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

雇傭兵爆發出哄笑,赫利奧斯笑得最大聲。他們吹出噓聲,開始在他周圍走動,敲打武器、兜着圈子,像鬣狗圍繞受傷的獅子,還沒有一個敢打頭試探。

亞瑟也想笑幾聲,但他發出的是斷續的喘息。劍離他太遠了,他眨掉眼睛裏的血,摸索向前,月長石和紅水晶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但願被你趕出卡美洛之前,梅林有教你如何真正與魔法戰鬥。”莫嘉娜輕輕一笑,腳步重新響起,而後消失門外。

亞瑟顫抖的手臂夠到了劍柄,但它從他不再靈活的指尖滑開,震動着着在潮濕的地板上滑到幾寸之外。

“喔,喔!我們的國王拿不起他的劍了,”赫利奧斯假惺惺地鞠躬行禮,“要我扶您起來嗎,陛下?”

他們發出更大的笑聲,這笑聲讓亞瑟咬住了牙齒。

他知道自己應該撿起劍。他應該撿起劍,站起來,戰鬥到最後一刻。如果莫嘉娜想要這些拿斧頭的鬣狗來羞辱他,他就該昂起頭顱,告訴他們誰才是真正的獅子。他要拿起劍戰鬥,就像他一生中無數次做的那樣,就像他一生中第一次做的那樣。

他應該撿起劍。

他撐起身體,手肘像脆裂的枯木,莫嘉娜收緊他雙肋的鎖鏈越收越緊,他甚至難以呼吸。

但他抓住了劍,膝蓋跪地,緩緩爬起身來。

雇傭兵在他周圍停止走動,笑聲消失了,赫利奧斯拔出了刀,深色的皮膚上浮現出既厭惡、又輕蔑的神情。

刀刃劈開空氣,亞瑟擡劍回擊,猛烈的震動讓本就拿不穩的劍瞬間脫手,摔落在地,他踉跄着後退,身後不知道是誰往他腰側猛踢一腳,左膝跪倒在地,髌骨傳來劇烈的疼痛,他将內唇咬破,才不讓自己蜷縮起來。

“哇,哇哦,”赫利奧斯用靴子踩住他的劍,“這游戲太無聊了!我原以為亞瑟王總是比武場上的冠軍。”他噙着假笑,向周圍看看,像要找什麽證據,“哦,我忘了,他更愛好和平。一點兒不像我們這些靠戰争才能活着的蛆蟲。”

雇傭兵們哄然應和,向地板啐口水,用靴子擊出鼓聲,用口哨代替號角。

“原來你這麽有自知之明。”亞瑟輕聲說。他擡起眼皮,從汗濕的額發下瞥視他,縱然他看到的只是模糊晃動的影子。

雇傭兵頭子發出幾聲冷漠的譏笑,“又或者,他本人的每一場比武也都是靠作弊才贏得的。”

劍從赫利奧斯腳下被踢出來,滑到他身邊。

亞瑟趔趄着站起來,這次他分不清有多少人湧了過來。右側劃來劍光,他揮劍格擋,但被匕首刺中的的卻是左背;他挑開赫利奧斯的刀刃,同時有人用鏈錘攻擊他的膝彎;眼前一陣突如其來的黑霧,他退後,又被推回戰圈中央。

胸膛裏的漩渦吸走了更多血液,寒冷與黑暗逐漸降臨,積攢起來的力量像羽毛般不堪一擊。他不知道自己哪兒在流血,或者當他再一次試圖撿起劍的時候,是誰踩住了他的手指,誰向他啐了唾沫,誰在踢他的胸骨。

莫嘉娜是對的。他從來沒學會如何真正戰鬥,不是與魔法,而是與命運。他總是能贏得勝利,熬過磨難,那原因不是他,而是梅林。

卡美洛根本不需要他。人們需要的是一個新國王。更有力,更睿智,更強大。梅林需要的也不是他,他能找一個更好的盟友,争取巫師的自由。也許他應該死去,也許他的死亡能夠消解莫嘉娜的仇恨,終結無辜者身上的災難。在過去,他擁有許多純屬謊言的榮譽,然而死亡,是他真真正正,能為卡美洛做的最後一件事。

越來越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自己穿着鎖子甲,雙手捏成拳頭,在帳篷中靜靜等候。帳篷掀開了一角,高大強壯的武士在場上角力,所用的長槍是兩個他這麽長。看臺上,他父親漫不經心地拍掌。“快!別讓他得逞!”人們在喝彩歡呼。有人走近他身後,手掌搭上他尚且年幼的肩膀,“你要戰勝對手。亞瑟。不僅是為了讓你父親滿意。你必須戰勝對手,不在乎他比你年長多少,強壯多少,因為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我唯一的選擇。”他點點頭,“為了卡美洛。”

“為了卡美洛。”對方滿意地按緊他的肩頭。

他牽了牽嘴角。

無論卡美洛是否還需要他,他的命運都已注定。

為了卡美洛。

他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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