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的手,确定他的呼吸,梅林都覺得他的脈搏比之前更微弱。他不知道亞瑟的傷勢能拖多久,只有一種藥能不能夠起效,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得希求運氣,即使盡了全力也沒有回報,從來都是如此,永遠都是如此。

他抓起一把泥土,狠狠砸向遠處,土塊發出聲響,即刻被黑夜吞沒。他仰起頭,把衣袖壓在眼睛上,吞咽着鼻腔裏向後湧流的酸熱,一次一次數着呼吸,直到耳朵深處的尖鳴減弱,潺潺的溪聲再度清晰。

胸膛裏的沼澤随着肺部起伏,不斷往上移動,侵吞他的理智。“管它的。”他咕哝着擦了把臉,攤開手掌,燃起一小叢極可能致命的亮光,重新開始尋找,辨認吊鐘花珍貴的莖脈。

在距離小屋不遠的一處林間空地,他終于找到了它,只有一株,還在幼年,連葉子都極為細嫩。

你得開花。梅林心底有個聲音在極端地朝它吼叫。他把雙手深深插進泥土,感覺到濕氣填滿指縫。一股催促的力量從掌心流進根須,花莖在生長,葉片延長,終于,莖上鼓出一朵花苞,很努力地擡起頭,靜悄悄在黑夜裏綻放了。

他掐下花朵,再一次重複相同的過程。掐下第二朵、第三朵和第四朵。吊鐘花很快被折磨地衰敗垂死,他用衣服摟起一小堆花朵,飛快地跑回了小屋。

樹枝撐起的窗牗在亞瑟臉龐上投下淺淡的陰影。他和這間荒廢的屋子仿佛融為了一體,衣衫上華美的紅色和金色在黑暗中成了深暗的遺跡,有個古老的詛咒在他的血裏作祟,那張狼皮甚至讓他看起來更像是躺在祭臺上。

銀飾帶的邊緣在微弱閃爍,寶石黯淡無光,梅林想解開它,但這條帶子卻怎麽也解不下來。他怕牽動亞瑟的傷口,只試着扯了一下,便怔怔停住,想起是自己早先加上了一個咒語,确保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被扯掉。

那一片刻像是一百年前發生的夢。

一百年前,他們在淡藍色的午後光線中解決這條飾帶的麻煩,亞瑟提醒他魔法仍然非法,不過他沒有真的生氣,他的态度克制,平靜,捉摸不定。可能還有些茫然,因為他後來突然問“你認為愛是什麽”。

如果有什麽最為詭異的征兆,那就是亞瑟突然在婚禮之前思考“愛是什麽”。

梅林吸吸鼻子,不再猶豫,用魔法從中間掰斷了銀花紋。帶子發出沉悶的斷裂聲,一顆寶石滾到地上。

他脫去亞瑟的衣服,清洗雙手,再照料所有傷口。蓋烏斯說的沒錯,它們都沒再流血,而這種泛白的死寂比鮮血更加可怕。他一處一處包紮,盡力不去想如果詛咒好轉,它們同時開始出血要怎麽辦。吊鐘花和蓍草包在布裏,擠碎出汁,滴進亞瑟的嘴唇,梅林同時試了幾個他熟悉的治療咒語,無論有沒有用,他全都試了一遍,也許有的是兩遍。

他總覺得做完這一切天就該亮了,可時間仿佛根本沒有流逝,黑暗依舊沉重,近似永恒,他撕出一件蟲駐得厲害的衣服,擋住了窗口的微風。

接着,他守在床旁坐下,感覺到一種最可怕的空曠。他再也沒有什麽好做的了,剩下的只是等待,他不信任等待,等待意味着交給命運,向命運乞求它的慈悲。

梅林盯着亞瑟寂靜的臉龐,期待他突然睜開眼。他沒有。

他俯下身,把耳朵貼在亞瑟胸口,等着聆聽胸膛裏傳來的跳動。

他決定不向命運乞求,他決定直接對他說話。

“如果你不醒,”他輕聲說,“我可能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你想不到有多可怕,你的腦子沒受傷時就不那麽靈光。”

他的嘴角微微牽動,手指在亞瑟身下的狼皮上收緊。又黑又冷的沼澤已經順着骨骼爬滿全身。

“真的,它快要淹沒我了。而我……我有些害怕。所以,”他閉上眼睛,感覺一行有溫度的液體從鼻梁上滑過。

“好起來,求你。”

他在一個夢中見到了梅林,他猜測這是通往靈間的道路上必經的夢。有些奇怪,它有點兒不像是夢,而像千真萬确發生過的事。

梅林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耐心地打磨一把劍。溪水淙淙,落葉被水流送上淺灘,在他腳邊打旋。亞瑟隔着一道松柏望着他,劍刃閃閃發亮,磨劍石發出悠長、規律的吟響,他望着他來回重複地打磨劍刃,心底填滿了奇妙的平靜——他似乎不該擁有的平靜。

溪流深處有一眼漩渦正吞噬着周遭的草杆和樹葉,把偶然沖來的斷枝拖入口中嚼碎,天空中似乎也有這麽一眼漩渦,撕扯和吞噬着世界的一角。可那聲響模糊又遙遠,在微風和鳥鳴中他感覺到的只有靜谧。這感覺讓他想起每一次夜宿郊野,睜開眼睛看見晨光灑在梅林的耳廓上;或在城堡某些重要的儀典前,見到他匆匆忙忙捧着一堆高高壘起的器具趕到。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意記過這些畫面。這都是些微不足道,每日發生的小事。但他确實記住了,記在不曾察覺的地方,記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在微笑。

風突然刮大,風聲綿延不絕,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催促。它摧枯拉朽、勢不可當地刮過亞瑟的身軀,幾乎使他站不穩。他已經不再是國王,不再是人間的生靈,他正走在死亡的去路上,他的靈魂已經由另一世界所征召,這是事實,不容抗拒的事實。亞瑟低下頭,深呼吸一口,轉身踏上滿地厚軟的松針,準備順從風的引導步入松林深處。

但石頭和劍的響聲使他又停下了腳步。梅林就坐在那兒,就在咫尺之外,為什麽他不去和他告別呢?也許現實中已來不及,夢裏總是可以。

他回頭看着溪邊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件經年不變的棕色外套,下定決心,上前撥開蒼翠的松枝,走進陽光裏。

“嗨,”他舔了下嘴唇,感到有點滑稽,“我得走了。”

梅林讓劍搭在膝頭,手裏繼續幹着活兒,心不在焉地答道:“再等會兒行嗎?我這就好。”

陽光落在他的發梢,像一層篩下的金粉,松林深處浮動着煙藹,鳥鳴三兩起伏。這樣一個離別的日子實在美得過分。

字眼卡在亞瑟的喉嚨裏,他費了點勁才把它們擠出來,讓它們像句平常的答複。

“不……恐怕不行。”

梅林停下動作,回頭看着他,眉尖微微聳起。過了片刻,像意識到亞瑟不會改主意,他把磨劍石放到一旁,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呃,好吧。我們去哪兒?”

我們?亞瑟想,這倒是一個好詞。他說:“沒有‘我們’,只有我。”

梅林露出詢問的神色。

“我得一個人走。”

梅林眨了眨眼睛。“哦,”他說,“你一個人。”

“沒錯。”

梅林一副被逗樂的表情:“那倒很新鮮。別的不說,祝賀你終于、終于決定學學怎麽喂馬和煮菜了。喏,”他伸手一指他背後,“也許你得從第一步——找到你的馬和鍋學起。”

“我沒開玩笑。”亞瑟一動不動,只是看着他。他希望能再多看一會兒,以至于他把這句話說得很慢,“這次是我一個人。”

笑意從梅林嘴角褪去,這回他開始困惑了。

“但是,為什麽?”

“因為,”一把鈍得不像話的锉刀一點一點磋磨着亞瑟的心,“因為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你不準去。明白了嗎?你得好好在這呆着。不許跟着我,不許教我太早見到你,這是條命令。如果你膽敢違反……我肯定人們籃子裏的剩菜還在想念你的腦門。”

為了效果逼真,他伸手向他腦門上敲了一下。梅林本能地躲閃,嗤地笑了一聲。他那表情仿佛在說,憋住不挖苦亞瑟貧瘠的威脅帶給他的痛苦比受菜刑還更多些。

“哈,”法師的眉毛向上飛舞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根本沒這種地方。除非你要去和某個穴居怪變的公主談情說愛,那樣的話我絕不跟去。”

亞瑟對他的遲鈍忍無可忍。他張了張嘴又閉上,“別再犯傻,我已經死了”差點兒就要從舌尖上蹦出,可心頭湧出的酸楚剎那間阻止了他。不知怎麽,即使是在夢裏,他也不願意抛出這樣的事實,畢竟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而他為他們選擇了一個如此壯麗秀美的森林——

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選的。溪水、陽光和鳥鳴。像許多個他們游獵過、穿行過的山谷的集合。

風又在刮,在他自己的靈魂裏刮,因而梅林絲毫沒有察覺。亞瑟以罕有的耐心沉默了片刻,擡眸望進他的眼睛:“梅林,你瞧,一輩子裏你不可能總跟着我,我們總得分別,而這就是時候了。”

梅林滿不在乎:“那我就在這兒等你。”

亞瑟的舌頭結住了。梅林把手裏磨好的劍插進松軟的砂石地,拍拍屁股站起來。“怎麽?”他說,“我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

“你在這兒等我?”

“嗯哼。”

“可我不回來了。”

梅林瞪大了眼睛。

“你這傻瓜。”亞瑟又重複一遍,“我不回來了。”

梅林保持着雙唇分開的表情,保持了許久,時間仿佛靜止,接着——

“你不回來了?不回來了?”他像對每個字都有一百個質疑,這些質疑像群鴿子瘋狂地撲棱着翅膀撲到亞瑟臉上,“怎麽——就因為你是你,所以可以說走就走、不給一句解釋,就這麽一走了之,說你不回來了?!”

他的胳膊也像不知道要朝哪兒甩。亞瑟心煩意亂地捋捋頭發,這是他的夢,可夢裏這個梅林他卻掌控不了,這個梅林就像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主意,不願過來給他一個擁抱,然後祝福他,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地完成告別。

“你把卡美洛放在哪兒,你把……”梅林像是被自己的急切噎了一下,“把需要你的人放在哪兒?”

怒火騰地在亞瑟心底燃起來,梅林以為他願意離開嗎?他以為他願意嗎?可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命運,那就是死去。死去就是他的命運!他注定要為卡美洛而死,他人生中的最後一項任務就是為她而死。誠然他曾犯過錯,盲目過,獨斷過,自負過。可他也努力過。他試圖糾正所有他未曾意識到的錯誤……魔法,背叛,婚姻……可最後他依然只有唯一的命運要完成。現在他完成了,他死了,于是他就得離開他在乎的、該死地在乎着的一切,永遠離開。

“卡美洛沒有了我依然是卡美洛。說不定是更好的卡美洛。”他生硬地說,只回答了前半句。

“不,”梅林說,“當然不!”

他像一頭發怒的小豹子那樣氣勢洶洶,亞瑟不願和他争吵,可眨眼之間,心頭的悶火已叫他沖口而出:“你根本沒明白!這不是我的選擇,當路來到腳下,我就必須走!你等着也沒有用,我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是沒明白!”梅林吼回來,“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我說了我要等你,那我就是決定哪也不去!”

樹林開始晃動,陽光碎成一條一條,大風再度刮起,亞瑟忽然意識到沒有時間了。

“聽着,我——”

梅林根本不在乎他要說什麽,仍舊固執地盯着他:

“無論你去哪兒,無論你去多久,我都在這等你。你聽到了嗎?我都在這兒等你——”

“你不——”

狂風忽然撕碎了畫面,他向後跌入一片黑暗。不!不行,他想,怎麽會有這種無可救藥的傻瓜,怎麽會有這種病入膏肓的白癡!他必須制止梅林,必須制止他——他掙紮着,像在深水裏無用地劃動,與拉扯他的力量較勁,全然忘記了這不過是一個夢。

他得回去,哪怕再說一句話——

随後他突然被無處不在的疼痛淹沒。

他吸進沉重的氣體,不僅沉重,仿佛還裹挾着荊棘的細刺。他躺在一片溫暖的包圍中,到處都在痛。

過了一會,他才喘息着習慣了身體的知覺。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椽木上殘破的蛛網,一只瘦小的蜘蛛徒勞地晃來晃去,想要修補它。四周空蕩、昏暗。胸口壓着什麽安靜的東西,他艱難地擡擡脖子,梅林枕在他的繃帶上,兩臂緊緊夾在他胸脅兩側,好讓一張毛皮能從身下包裹住他。

再次見到梅林使亞瑟恍惚了片刻。夢境和現實混淆起來,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再張開,煙霭浮動的松林和閃亮的溪流漸漸消失。他想起了卡美洛的淪陷,莫嘉娜的冷笑,雇傭軍的狂妄。刀、劍、斧頭熠熠的寒光。

而他竟然還活着。耳畔充滿莫嘉娜氣急敗壞的嘲諷:“瞧瞧吧,威武的國王,又一次依靠魔法來保住小命。”她抿緊嘴唇,用陰狠又傷感的目光看他。而他确實是依靠魔法才躺在這裏,不是嗎?……

他模糊的視線又重新在梅林眉宇間聚攏。

為什麽那兒有泥土?

他忍着從前後各處傳來的疼痛,擡起麻木的手臂,試圖抹掉梅林額頭上的髒污。指尖剛觸碰到發梢,梅林忽然驚醒,眼眸反射地變成了金色,幾乎從凳子上跳起,就像守夜的戰士就地拿起弓箭。

多少次,他在亞瑟門外、在糧倉和營地裏值夜的時候,總能在後半夜打起瞌睡。高仰着頭,背靠牆壁,張開嘴吹出呼嚕。必須用水澆他,用手拍他的臉頰,用腳踢他的膝彎,他才會迷糊着醒過來,不知道就此放過了多少小偷、探子和刺客。

亞瑟從來沒看見他這麽、這麽警惕過。

他幾乎想露出微笑,再說幾個誇獎的字,可惜喉嚨發出的是碎裂的不成詞的聲音。

梅林一點不在乎他發不出像樣的音節,他睜大眼睛,撲過來摸索亞瑟身上的狼皮,顫抖着将他從中解開,臉上是一種做夢般恍惚的神情。然後,那雙淺色眼睛裏突然冒出感激的淚光。

“你好了?老天,你好了!”他輕輕嚷着,拿手背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亞瑟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心髒跳得如此費力,像只蜷在雪裏、凍得奄奄一息的老獵犬。他終于找回了聲音,盡管聽起來虛弱又古怪:“……我剛剛做了一個關于你的夢。”

“關于我?”梅林摸上他的脈搏,笑了一下,淚光中似乎閃爍着由衷的快樂,“我?”

傷口在重新出血,也許出得非常厲害,“哦,該死。”梅林的音調沉了下去。他拆開洇濕的繃帶,小心翼翼地扶着亞瑟翻過身去、面向牆壁。

“……你說你要等着我。如果我離開卡美洛。”

回答他的不是夢境,而是現實中從背後傳來的梅林的聲音。

“離開去哪兒?”他悄聲問。

瞧,又是這個問題。他總是要問他去哪兒,用這種憂心不已卻裝作鎮定的語氣。

“去一個我不再是國王的地方。”亞瑟說。

“那可太難了,”梅林說着從床邊走開,匆匆撕扯繃帶,擠碎草藥,“因為,你知道的,人們說你是永恒之王。永恒之外還能有什麽地方呢。”

他的胳膊伸到前面來,讓亞麻布從亞瑟肩膀上繞過。

“人們說。”亞瑟輕聲笑了笑,“我看‘永恒之光棍’更合适。”

梅林的呼吸停在他耳邊,“什麽?”

亞瑟想指出這其中的幽默,剛要開口,心髒突然緊縮,像某一眼漩渦死而複生,他默默忍受着,等它平息,才咽下口中的苦腥。

“每一場婚禮都帶來一場災難。”他擡起眼皮往上瞟,“注定是永恒之光棍。”

他本意只是玩笑,可說出來卻是另一種意味。婚禮之前,他曾說服自己這是正确的選擇,為了卡美洛,為了王國。可是呢?他懷疑自己可曾做過什麽正确的決定。

梅林的臉色暗下去。

“根本沒有這種注定。”他壓低聲音,把繃帶從他肋側拉過去,用的力氣大了些,亞瑟很想提醒他自己的左肋可能斷了,“根本沒有這種命運。你将來會有個完美的婚禮,然後有許多兒女。我保證。”

他的語氣近似咬牙切齒了,亞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不知道你除了魔法,還有預言家的天份。”

梅林沒說話。

“卡美洛怎麽樣了?”亞瑟問。

梅林的動作停了下來,他聽見他離開床邊的聲音,撕布聲,還有水聲,草藥的清香若有若無。

然後他回來,嗓子裏像堵了些沙子,“莫嘉娜占領了王城。我們在艾斯蒂爾森林裏,她的手下正到處搜捕。”

“其它地方呢?”

“有幾個領主沒逃出來……阿古溫的塔蘭城不用說了。”

亞瑟點了點頭。那就意味着南面的要塞已經被堵上。

“但我肯定萊昂已經帶着許多人躲進了森林。”梅林說,“米西安公主也在其中。”

亞瑟頓了頓:“……希望她平安無事。”

梅林沉默着将狼皮抽出來,疊成一卷,讓他能夠枕着平躺回來。亞瑟想着萊昂會如何安置士兵和受難者,心髒在這時不詳地猛撞了幾下,他深吸一口氣,想驅散詭異的滞脹感,又牽動了肋骨。他只好又按着左肋好一會兒。

“我很抱歉,梅林。”

梅林正挽高袖子,收拾着血和布造成的一片狼藉,聞言不解,“為了什麽?”

“我承諾過的,”亞瑟說,“一個平等的王國,普通人和巫師彼此尊重的王國,都還沒來得及實現。”

“總有天會實現的。”梅林勉強笑了笑,去桌邊取回一個用葉片卷成的小杯子,把他的頭小心托起一點,“水。”

清水沖淡了口腔裏混着血腥味的幹苦。亞瑟這才注意到梅林脖子上的傷痕,一道未及處理的擦傷,暗紅色在周圍的皮膚上被抹開。他盯着它,心頭壓緊,卻不是因為魔法。

“你受傷了。”他說。

梅林愣住,舉着葉杯的手垂下去,另一只手下意識摸了摸脖子。

“呃,”然後他尴尬地笑了,歪着腦袋,“比起你的這根本不算。”

在城堡,在那個夜晚,當亞瑟問梅林為什麽要做這一切,他回答,“因為你值得”。這就是值得嗎,出生入死,帶着一個重傷的人躲藏在森林裏?

同一個夜晚,梅林對他說卡美洛有他的命運,在魔法的平等實現之前,他不能也不會離開。

這麽多年,數不清的日夜,他只向他提過一個請求,只有一個。承認魔法的尊嚴和自由,他沒能給他。

“無論是什麽……”亞瑟說,水潤濕了他的嘴唇和咽喉,可他的心卻依然幹澀得像一粒枯種,“讓你當初選擇我。你難道沒有懷疑過?”

“懷疑你是個年少輕狂的混蛋?”梅林抿起嘴唇,“這根本不用懷疑,你那時就是。但你也是許多別的。許多別的……更好的。”

“我是個國王,沒能守住他的故土。”亞瑟說,“一個國王,需要狼狽逃跑來保住性命。”

“你會重新贏回你的故土。”梅林說,“我知道。”

亞瑟靜靜地看着他。梅林總是這麽說。他總是“知道”,他總是“相信”,他總是……

“你難道沒有意識到,其它國王也可以做到這一點?讓魔法合法,讓巫師自由生活,甚至用魔法來武裝整個國度。那并不一定非得是我,對嗎。”

梅林不安地蹙起了眉。

亞瑟擡了擡手,想去抹平他的眉心,但是他又放下來,握成了拳頭。“魔法的平等是你的使命,是你全心全意要完成的事,你應該……你應該全力以赴。選擇誰來完成并不重要,重點是完成它。”

他想這沒有對錯,格溫娜維爾選擇了蘭斯洛特,阿古溫選擇了莫嘉娜,梅林當然也可以選擇別人,他認為更值得追随、更值得陪伴的人。就像卡美洛。即使梅林一次又一次說卡美洛離開了他就不再是原本的卡美洛,可他明白那不是真的——就連卡美洛也不真正地需要他。

梅林突然站起,凳子發出刺耳聲響。他盯着他,用一種憤怒和被羞辱的眼神,接着轉身走到桌邊,把染血的亞麻布扔在一堆裏。

“所以你的建議是這樣?”他半轉過臉,“要我扔下你不管,随便找個人再去參與魔法的光明未來?”他點點頭,瘦削的手指緊抓桌沿,關節發白,“好極了,沒有更好了。莫嘉娜怎麽樣?她大概會特別歡迎我。如果我提着你的腦袋去,說不定她會把整座金庫送給我呢。”

一股暖流驀然流過亞瑟的血管,撫平了每一處痙攣緊縮的結,那麽急切、沖動和溫柔,像凍結的冰面上湧出的熱泉。他突然感到羞愧。這念頭很自私,非常自私,可他情不自禁。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梅林說。

你知道。亞瑟想。他能感覺到莫嘉娜的魔法還在每一次心跳裏掙動。能感覺到傷口的痛楚和肢體的虛軟,他也許活了下來,也許明天又會重新死去。

但梅林還是執意要選他。

“……你不要別人帶給你的魔法的未來。”

他不是在問。

梅林背對着他不發一語。亞瑟的心髒再次不詳地縮了幾下,但他不在乎。

“我是那個唯一,”他說,眼眶裏一陣酸熱,“唯一倒黴的人?”

梅林慢慢地轉過身。“沒錯,”他說,臉頰上繃緊的線條放松,變成一種似笑非笑的感傷,“你是那個唯一倒黴的人,我會每天,每天在你耳朵旁邊提醒。所以你最好別想着趕我走,順便說一句,你的理由比廚房隔夜的果餡餅還爛。”

大廳一角的枝形燭架突然炸成粉末,随之而來的寂靜令人驚懼。

赫利奧斯站在右邊的柱子旁,雙眼微眯,胸甲上濺着血跡。右顴骨上的一道傷口刻在黝黑的皮膚上,使他的表情更加扭曲,混合着憤怒、厭惡和似笑非笑的嘲諷。他的牙咬地緊緊的,半晌,朝柱子側邊啐了一口。

阿古溫尖銳地瞥向他,赫利奧斯陰恻恻的眼神輕蔑地接上他的,他們互相對視着,沒人去看莫嘉娜。從嵌在厚牆壁的高而窄的窗裏,清晨的光線冷冷射入。一側的燭火仍燃燒着,另一側只有碎片四處散落。

莫嘉娜從王座上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下來,到兩個男人之間,視線從一邊移向另一邊,嘴角提着淡淡的冷笑。

“瞧這沉默。多不令我驚訝。”

赫利奧斯的臉頰微微蠕動,似乎準備向議事廳的地板再啐一口。

“搜尋沒有結果。”莫嘉娜說,“兩隊人馬,至今一無所獲。”

阿古溫的聲音像在水下悶着,“森林裏很黑,鳥和野獸的聲音會擾亂搜捕。盡管如此,我們的人抓回一些俘虜。平民,士兵,使節的馬車……”

“以及?”莫嘉娜說。

“以及,如果不是有人不斷咒罵,強調他的腿傷,”阿古溫舔了下幹裂的嘴唇,“我們本該搜得更快。”

赫利奧斯發出沙啞的低笑。他向前一步,左腿明顯有些瘸,膝蓋外側的布料因浸透凝固的血而發硬,“強調腿傷?讓我問問。是誰他媽的負責情報?是誰負責提醒我們城堡裏有個會魔法的瘋子?我不在乎為金子丢掉一條腿,但我憎惡被人耍着玩。公爵大人,你好像沒搞明白,我是在為你擦屁股。”

“殿下,”阿古溫強硬地說,“誰也料不到梅林會這時候出現。城堡的每個角落都被搜過,城牆的每個卡口都有守衛——”

他突然噤聲,眼珠緊張地轉動,思考着自己解釋裏的漏洞。

“你說得沒錯,阿古溫。”莫嘉娜擡起手——那只用亞瑟的劍割破的、仍布滿血跡的手——輕輕搭上他的鐵護腕,“誰也沒想過梅林會出現。他怎麽能呢?他怎麽知道是今天?他怎麽能立刻就趕到,好像他從沒離開過?”

阿古溫的手微微發抖,像他被莫嘉娜握住的護腕正發紅發燙。

“也許是因為婚禮……”

赫利奧斯扯了扯嘴角,“或者是因為亞瑟畢竟是你的外甥,而你舍不得他死。”

阿古溫一愣,霎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攥起拳頭,從牙縫裏低聲咆哮,“你指控我。你以什麽身份?”

“身份。”赫利奧斯的舌頭從裏側舔過牙齒,“我的人攻下了卡美洛,在你安安穩穩躲着的時候。他們本該享受戰利品,享受黃金和女人,現在卻埋在自己的腦漿裏。這筆賬我該算在哪個倒黴蛋的頭上?”

阿古溫嗤笑一聲,“你的人?如果單憑一夥亡命之徒就能攻下卡美洛,你為什麽不選個日子大搖大擺地來?”

“夠了。”莫嘉娜說。聲音輕而尖銳。“夠了。”她又說,盯着關起的大門。

“公主,”赫利奧斯敷衍地鞠了一躬,“我沒能結果亞瑟,可也和結果了差不多。一個重傷的人在逃亡中活不久。”

阿古溫面無表情地接道:“很對,他肯定得不到半點機會療傷。”

莫嘉娜沒有溫度地笑了笑,“最好別為你沒完成的事邀功請賞……赫利奧斯。你放走了亞瑟,無論原因是不是突然闖進一個巫師,你放走了他。”

赫利奧斯轉開目光,雙頰凹陷下去,像在咀嚼未出口的咒罵,阿古溫從眼皮下向他投去挑釁的一瞥。

莫嘉娜輕輕一揮手,剩下的燭火也熄滅了,她在兩人的沉默中慢慢走回王座,晨光将她黑色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認為,”阿古溫擡腳跟了上去,“我們需要使節,去聯絡奧丁,阿諾德,洛特和貝爾德。盟友很重要,殿下,亞瑟得罪過的敵人可不少,他們會幫我們提防他,這樣他就不大可能逃出西南邊境。我這兒有些能用的大臣,忠心耿耿,清楚如何談判。”

莫嘉娜回過頭,鋒利的目光刺到他臉上,像深夜的暴風雪凜然撲面。阿古溫心頭一陣冰冷的彷徨,出于沖動,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我沒背叛你,莫嘉娜。”他顫抖着壓低聲音,“我永遠不會!梅林出現在城堡裏和我毫無關系……我發誓。他那樣害過你,折磨過你,我只遺憾于不能親手殺死他。”

莫嘉娜靜靜看着他,眼珠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抽出了手,“我知道。”

阿古溫微微忐忑、充滿希冀地注視她的臉龐,等着她再多說一句話,或者再望着他一會兒,那意味着定罪或赦免。莫嘉娜從他身旁離開,走到王座坐下,握住冰冷的扶手。

“按你說的派些人去,帶給國王們我的誠意。”

阿古溫過了片刻才确定聽到的是這句話。他挺起胸膛,呼吸起伏,胸口的痙攣逐漸平複。莫嘉娜還願意相信他,那就足夠了。他的價值和忠誠赫利奧斯永遠無法企及,公主會明白這一點。

“我這就去辦。”

莫嘉娜輕輕吸了一口氣。

“亞瑟身上的詛咒仍然是我們的機會。沒人能終止古教的詛咒,只要它還流在他的血裏,我相信他就跑不遠。我要你們親自去森林,帶上奧格斯。我訓練過它,捕獵時它敏捷、迅速,并且非常安靜,鮮血氣味逃不過它的鼻子。帶着它去。我要見到亞瑟走投無路地被抓回來。”

“他會的。”赫利奧斯用一種陰冷的語調,“他一無所有,所以才只能拼命躲藏。”

阿古溫瞟了他一眼,為他的愚鈍和自大感到惡心。

“他還有梅林。”

最後這個詞像寂靜空蕩的房間裏飄拂的幽靈。

“哦,”莫嘉娜輕柔地說,“他還有梅林。”她看着他,好像他剛剛提醒了屋裏的人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

赫利奧斯交叉雙臂,盯着面前的地面,發出一聲嗤笑。

阿古溫緊握拳頭,他絕非害怕,無論赫利奧斯如何暗示。莫嘉娜批評他在魔法上的短視,他也不。他很清楚對付巫師需要的手段——在卡美洛、在烏瑟手下近三十年,他怎會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謹慎。發現蹤跡以後不能冒然行動。”

莫嘉娜支起胳膊,倚在王座上。

“謹慎,當然,”她點了點頭,閉起眼睛,“那是艾莫瑞斯……”

一瞬間,她仿佛又在被噩夢侵襲,在林中陋屋的窄床上摟緊肩膀蜷縮。阿古溫想到她要找的那把劍,他本以為那威脅很遠,有時間準備,不值得注意,直到梅林出現在城堡裏,離她如此之近。他感到背後有冷汗,一把能殺毀所有魔法的劍突然變得重如千鈞,令人戰栗。可他們除了知道那把劍的存在,還對它一無頭緒。

“應該有人留下來保護你。”他低聲說。

“不需要。”莫嘉娜睜開眼睛,指尖緊摳着扶手,“我要你們專心致志對付亞瑟。昨夜我已經送信給阿爾瓦*,他對魔法的研究比我更深,他知道如何壓制別人的力量。在那之前,你們至少要追到亞瑟和梅林的蹤跡。”

赫利奧斯彈了一聲響舌,“我和巫師打過交道,有準備的時候——有充足準備的時候根本用不着害怕。箭頭抹上毒藥,瞄準,從遠處,‘嗖’。無意冒犯,公主,不過魔法有它的弱點。你想必見過那種專為巫師設計的鐐铐,內側布滿尖刺,深深紮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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