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梅林……”

他依稀聽見有人在呼喊。

“梅林,”那聲音掙紮着說,“是你嗎?”

通往城堡南面的道路幾乎全都被堵死,走廊坍塌了好幾處,依然暢通的地區,帕西瓦爾和高文正與敵軍激烈交戰。

他已經用魔法攻擊了一次堵路的巨石,石頭炸開,變成更小的碎塊,但道路依然被更深處的石頭堵塞着。

就是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喊他。

“萊昂?”他認出那個沙啞的聲音。

“在這兒。我的腿被壓住了。”萊昂的聲音大了點,“我身邊還有兩個人……我們沒來及跑過去。”

“我來想辦法。”梅林說,他奮力摸索着裏面石頭的形狀,“……亞瑟呢,亞瑟在哪兒?”

他咬牙試着能否搬動它們,再把石頭炸碎很有可能會砸傷萊昂和他身邊的人。

“我們一直把戰線向前推,但是,”萊昂斷斷續續地回答,“後來他命令我,保護從地穴逃上來的人和宴會廳裏的仆從先撤退。”

梅林的心髒猛地縮緊,鋒利的石頭劃傷了他的手。

“誰和他在一起?”

不是莫嘉娜。不是莫嘉娜。不是莫嘉娜。

“有兩個領主,他們……”萊昂說,“我和他在西南角的大廳分開。”

梅林咬牙扒動積石,石頭從豁口滾落到地面。魔法在體內洶湧掙紮,意欲沖出來炸毀整條走廊。他能想到的最嚴酷、最危險的情況,就是亞瑟留在南側,而莫嘉娜已經來到城堡裏。

可他知道那就是亞瑟的行事方式。

他要帕西瓦爾保護婚禮的賓客,他要高文和依蘭保護下城區的居民,他要梅林保護米西安公主,他要萊昂保護宴會廳的仆人。

他要所有人在自己之前脫險。

這該死的就是亞瑟·潘德拉貢的行事方式。

梅林的眼睛變成了金色,積石在流血的手掌下融化。他一眨不眨地對付着剩下的石頭,直到雙手沾滿血與灰,眼睛酸痛不已。不一會兒,走廊已經清出一條狹窄的通道。

萊昂的腿被壓在兩塊長石板下,腿骨斷了,一側臉頰也腫着,眉弓上有個傷口。梅林解救他的腿時,他對他比劃了一下,梅林明白他是指他的容貌變了回去,但再管理易容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打進來的是南方的雇傭兵,”萊昂喘着氣說,“一些人脖子上有刺青。我聽說傭兵頭子招攬各國出逃的死刑犯,這群混賬,他們怎麽能悄無聲息混進城堡……”

身邊的人扶着他艱難站起,是城堡的繪圖師傅和他的學徒,那瘦削的男孩垂着頭,額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臉色灰敗極了。

“蓋烏斯在防禦區。”梅林簡短地說。他沒再停留,立刻向南邊奔去。萊昂跟着喊了一句什麽,被他抛在身後成為模糊的風聲。

他只是不停地跑、跑。

追趕着時間,忍受着擠壓他髒腑的一陣陣痛苦。

莫嘉娜有一支雇傭兵,而他從來不知道。

在他和亞瑟忙于糾結魔法、謊言、背叛、糾結這一切的一切……在亞瑟帶他藏匿于城堡,主持關于他的庭審,為他研究解放魔法的律法時……陰謀早已在眼皮子底下蠢動。他應該早點醒悟,他應該意識到,莫嘉娜對他的陷害不過是幌子——一個讓亞瑟分心,讓他也分心的幌子,而她想要的是整個卡美洛。

這全是,全是他的錯。

阿古溫的話不停在他意識深處回響。

“你是壓垮國王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跑過樓梯,跑過巷道,掀翻迎面而來的一個個敵人,直到聽到西南角的旁廳傳來哄笑和刀劍的碰撞聲。

那聲音讓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結起來。

山洪般的力量撞開門扉,第一眼所見的畫面在他撕扯欲碎的腦海中模糊了,因為魔法已經先于他的意識、先于憤怒、仇恨和痛苦,瘋狂地沖了出去。

他忘了有多少個人、他們拿了什麽樣的武器;忘了誰在逃竄、誰對他舉起十字弓;忘了走廊上湧進幾隊追兵,什麽人在嘶喊、揮舞刀劍。

在他的印象裏,他所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只是走過去,到他的國王身邊,拭去他臉上的血跡,攥緊他的手,撐住他的身軀。

他只做了一件事。

亞瑟·潘德拉貢是卡美洛的國王。

國王不會倒下。

莫嘉娜走出大廳,門在她身後關上,無法關住的是雇傭兵嚣張的哄鬧。她沒有停頓,徑直向前,哄笑陣陣湧起,各種兵刃的鳴響,“國王拿不起他的劍了!”赫利奧斯粗野的喊聲在其中分外突出。

她感到滿足,同時胃部泛起惡心,像饑餓許久終得飽餐,吃的卻是最讨厭的腌魚。她已經有兩年沒吃過這種發臭的魚了——她已經兩年沒有回到卡美洛城堡。有的只是風雪裏的漂泊,陋屋中的囚居。

除了血腥味,城堡本身久違的味道也彙聚在她的鼻尖,從古老的石牆裏,從松柏燈油和毛氈壁毯中,微弱而不懈地散發着,教她回想起數年前走在其中的那個無知而充滿恐懼的自己。

有那麽一刻,莫嘉娜認為她該調轉方向,回到那間長廳,親眼目睹亞瑟死去。親眼目睹他被羞辱、被宰割。但她沒有。腌魚再一次堵在她空虛的胃部。赫利奧斯是個細嚼慢咽的人,有自己的一套游戲規則,她可以放心。亞瑟絕對掙脫不了血源詛咒,那是莫高斯教給她的最後幾樣東西之一。

金發女巫臨終前扭曲而解脫的微笑依稀又浮現在眼前,莫高斯留存的痕跡已經所剩無幾。她留給她的手镯被送了出去,換取關于艾莫瑞斯的情報。她本人早在死亡前就被摧毀,就在這條走廊上,當時屋子裏的人——蘭斯洛特,蓋烏斯和梅林,莫嘉娜一個都沒有忘記。蘭斯洛特不僅死了,還幫了她一個小忙;蓋烏斯是個行将就木的老頭;剩下的只有梅林,梅林毀掉了莫高斯,毀掉了生命之杯,毀掉了一切。

毀掉了一切,只為了亞瑟。

莫嘉娜眯起眼睛。她會回來取亞瑟的屍體,只要那具屍體,奄奄一息,漸漸冰冷。國王像籠中困獸一樣死去,她會為他造一座石棺,也許只是空棺,而她則拿他去喂禿鷹。

烏瑟。亞瑟。潘德拉貢的血脈。下一個是誰?下一個将被審判的是誰……

阿古溫快步從身旁趕上來,“莫嘉娜,”他伸手,“殿下,讓我……”

她折起胳膊,避開他的觸碰。阿古溫的手在空氣中停頓了片刻,猶豫着垂下去。莫嘉娜向腕部一瞥,血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蛇形的曲線。她按住傷口,周圍的肌肉在魔法的熱力下漸漸收緊。

“城堡是我的了嗎?”

“北面,”阿古溫說,“北面還有最後一處防禦區,但他們撐不了多久。好些人在往森林裏逃。”

“派人去森林打獵。搜索所有出城道路。”莫嘉娜說,“抓不住大臣,就抓他們的妻子和女兒。抓不住領主,就去抓他們的繼承人。不能為新王朝效忠,就将變成無用的狗。”

“已經有人對您效忠。”阿古溫說,語氣讓莫嘉娜覺得他正在得意地舔她的裙角,“有的舊貴族願意改善他們的忠誠。只要你能恢複卡美洛舊日的稅收和等級制度,保證他們的利益,還有更多的人會支持你。”

“其中有你的功勞,對嗎,”莫嘉娜說,“說明你在亞瑟的王廷裏沒有白待。”

“你可以依靠我。”阿古溫說,“我說過。而不是赫利奧斯。”

他們轉過彎,又走上樓梯,來到走廊盡頭的房間。火把熊熊燃燒,一些被俘虜的大臣、爵士和女眷擁擠着跪在地上,被雇傭軍和阿古溫的親兵包圍。靠近門口的是兩個領主,莫嘉娜順手拔出雇傭兵束在腰間的佩劍,用劍尖挑起其中一個的臉。

“奧斯裏克。”她認出來,“你為亞瑟戰鬥,表現得很英勇。”

“感謝您的誇獎,”奧斯裏克從牙縫裏說,“對國王效忠是我的義務。”

“亞瑟不再是國王了。”

“他仍舊是。”奧斯裏克說,“而某些人永遠不是。”

莫嘉娜的劍滑下去,出乎意料地,她割斷了綁着他雙手的繩索。

奧斯裏克愣了愣,似乎不确定是否應該站起來反抗。但突然,他被一道氣流拖拽着甩到房間中央,周圍的人尖叫着向後退縮,許多黑蛇憑空出現,向這位領主游去。

“莫嘉娜——”阿古溫說。

“你呢,”莫嘉娜轉向另外一個領主,“埃德?”

奧斯裏克沒有發出任何慘叫,沉默耗盡了他所有的毅力。女人們在啜泣,聲音被恐懼壓得微弱,旁邊的一位老議員暈了過去。

埃德躬了躬身,嘴角挂着一抹虛弱的笑容,“願您賜我同樣的榮譽。”

莫嘉娜滿足了他,放他與奧斯裏克作伴,蛇纏住他的手腳,蛇信探進他的耳眼,他的眼珠向上翻滾着,身體劇烈顫抖。

“把這些人帶去地牢。”莫嘉娜轉過身,低聲吩咐阿古溫,“分開來關。我要他們好好品嘗恐懼,等時候差不多了,再單獨請回來,招待美酒與食物。”

阿古溫臉色發白,視線仍鎖在交疊的黑蛇上,他靜靜點了點頭。

“現在跟我去找一樣東西。”莫嘉娜把劍扔到地上。

阿古溫一怔,“王冠在你原來的寝室。”他說。

莫嘉娜冷笑,“我并不急着戴它。”

“你不……”

莫嘉娜盯着遠處的牆壁,“拿下卡美洛只是最容易的部分,我要找的東西,遠比王冠更重要。”

蓋烏斯抓起一把切碎的龍牙草擰出汁水,浸濕幹淨的白亞麻布,米西安幫他把布剪成了小塊。他的房間在淪陷區,一位騎士冒着生命危險取來這些僅有的藥材。沒有藥爐,也沒有研缽,他盡己所能,确保每個傷員都能得到一些治療,或者至少得到一些安慰。

萊昂被繪圖師與他的徒弟架着送到防禦區來,同時帶來了國王的命令。

“王城的居民——”萊昂在蓋烏斯掰正并固定他的腿骨時嘶聲喘息,“——得撤離。附近有些,有些地方肯定還沒被占領。”

依蘭往自己左胳膊上纏繃帶,牙齒銜着一端,一圈一圈繞緊,“最壞的消息是下城區基本淪陷了,等城門升起來,人們一個也跑不了。”

“你們可以去奈米斯。”米西安插話說,“我已經派人向我父親傳口信。”

“不行……”萊昂否定,“奈米斯太遠。下城區的居民不可能一下子都走那麽遠,來不及了,我們先去森林。然後再計議。”

他依靠着一條腿和手裏的劍站起來,組織還能勉強行動的傷員與居民一起撤退。

“那亞瑟呢?”米西安說,四處想抓到一個人來詢問,“亞——”

“公主,”萊昂說,“他要求您平安。如果卡美洛撐不過今夜,至少您不能成為莫嘉娜的俘虜。”

依蘭補充,“不到最後一刻,亞瑟不會離開卡美洛。您必須先走。”

帕西瓦爾從前線撤回來,梅林不在,得由他繼續保護米西安公主。她神色痛苦地被帶走,可自始至終沒有掉一滴淚。

“您也得走。”一片混亂中依蘭抓住蓋烏斯的袍子。

蓋烏斯繼續切碎龍牙草,輕輕地聳聳肩,“我只會拖累你們。”他看了看四周,重傷的戰士躺在臨時拼湊的長桌上,“他們還需要我照顧。”

刀刃壓下去,草汁濺了出來,蓋烏斯朝大門望了望,梅林從那兒出去仿佛是幾年之前的事了。

“我和高文會守着。”依蘭仿佛知道了他的想法,“我們會守到底。”

騎士捉起劍又跑了出去,左臂剛纏的繃帶已經被血洇濕。刀從蓋烏斯手中滑開,就像他的力氣再也無法捉住一把小刀,而切一根龍牙草已經再沒什麽意義。

他深深,又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站了站,重新拿起小刀。然後是枯爪根,沉默地往傷員走去。

第五次将削出的粉末灑上傷口,蓋烏斯終于聽到一聲令他心髒猛顫的聲響,他回過頭,大門撞開,梅林幾乎是倒在了離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上。但真正倒下的不是他,他臉上和身上的那些血也不是他——也許有那麽幾處是,蓋烏斯來不及分辨。

任何字眼都是徒勞。呼喚任何神祇都是徒勞。他以一個年邁老人難有的速度來到他們身邊,艱難地把亞瑟架起來到擡到長桌上。

“我試過……”梅林說,胡亂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流箭擦破了皮膚,可他渾然未覺。他沒看着蓋烏斯,也沒看着亞瑟,他不知道該看着哪兒,“我,我當時就試了,可我沒法……”

“他的肋骨斷了。”蓋烏斯很快檢查了一遍,“背後和右肩的傷口最深……但外傷都可以處理——陛下?陛下!”他呼喊着亞瑟,輕拍他的臉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你能治好他,”梅林的目光不再飄散,他絕望又篤定地盯着蓋烏斯,就像盯着最後一根稻草,血在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你能治好他,蓋烏斯,你肯定能,你需要什麽,我這就去拿,所有東西,任何,我現在就去——”

“梅林!”

梅林被蓋烏斯的語氣震在原處。如果不是他馬上就要跑回被重重包圍的淪陷區,蓋烏斯也許會把音調稍稍放低。

“拿着。”老禦醫抓起一團幹淨的布帛,浸過龍牙草汁,強迫梅林按住自己的傷口。後者怔了怔,可那團布在他脖子上不過待了片刻,就被無意識地扔回桌面。梅林跪到桌邊,握住亞瑟的手,視線停留在國王寂靜不動的眼睑上。

“我的魔法沒管上用,”他說,“我知道它在這方面一直不……可這回一點用也沒有。我沒法喚醒他,或者讓他的體溫回來,或者。”他突兀地停了下來,像是憋回了什麽急于沖破牙關的不詳詞語,“蓋烏斯,我只想殺了那些人……那時候,我只想……”

蓋烏斯沒法再繼續看着他,他仿佛被一種內在的東西狠狠鞭笞着。

老人垂下眼皮,探手試亞瑟的額溫,亞瑟又濕又冷,像一團從水中撈出的軟絮。他的呼吸微弱到腹部幾乎不起伏,他的脈搏……蓋烏斯壓緊手指,以為自己找錯了位置,他又壓緊一些,盯着亞瑟禮服下露出的手腕。

他的脈搏很長時間不出現,接着猛跳一陣,然後又沉寂下去。

梅林的眼睛随着蓋烏斯神情的變化越來越絕望。

“我不覺得這是普通的刀劍傷造成的。”蓋烏斯說,“并不确定,可……”

梅林胸膛起伏,點了點頭,“是不是——”

“是詛咒。我想只有一種詛咒能造成這種症狀。”蓋烏斯說,“血源詛咒。以活人的鮮血為媒介,施咒者用的血和受害者越同源,它就越強悍。它就像用一個人的血吞噬另一個人的……這是古教最隐秘的祭祀法術之一。”

“莫嘉娜。”梅林輕輕說,“莫嘉娜。”他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我還以為我趕得及。”

他凝視了一會兒大門,擡起頭來,“怎麽才能治好?”

蓋烏斯認為說出這幾個字是他最為艱難的舉動。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梅林說,“你肯定……辦法就在你腦子裏某個地方,蓋烏斯,求你想想!”

“就算某本書裏記載了治療方法,”蓋烏斯說,“它也在淪陷區。”

“所以我要回——”梅林立刻站起來,門突然開了,打斷了他的話。

高文沖進來,帶着一身浴血的熱氣,“我們快頂不住了,”他氣喘籲籲,猛然剎住腳步,“老天,這是怎——”

他沖到桌邊,瞪着亞瑟,“為什麽你們不給他包紮,瞧他流的血!”

他瞪完蓋烏斯,又瞪了梅林。

“事實上,”蓋烏斯說,“他現在已經不再流血了。”

“他的血甚至不能往外流了。”眼見高文蹙眉,他輕輕補充。

“什麽,”高文翻了個白眼,“往這兒捅一刀,血應該像他媽翻倒的酒桶——”

“那就是問題所在。”

梅林緊抿着嘴唇,下颌微微顫抖,蓋烏斯懷疑他腦子裏正在想什麽。

依蘭也沖進來,“防線快崩潰了,”他說,“雇傭兵不要命地往這兒沖。”

“我要去找莫嘉娜。”梅林說,“我要讓她解除詛咒,無論……”

“不。”蓋烏斯抓起一些幹淨的亞麻布塞進梅林懷中,“你現在要做的是帶亞瑟走。我這兒沒有多少草藥,等你出了城堡,去森林找吊鐘花和蓍草,在血液方面它們總是有效。”

“你的腦子完蛋了。”高文說,“就算你能搞定十個雇傭兵,你也搞不定一百個,何況還有個女巫。你得走。”

“蓋烏斯——”

“總有人需要留下來做英雄。”蓋烏斯微笑着。

“是啊,”高文活動活動脖頸,挑起一邊眉毛,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總有人要。”

他和依蘭彼此點了點頭,然後依蘭過來給了他一個相當有力的擁抱。

“哇哦,”高文說,“這倒是第一次。”

“快走吧。”蓋烏斯幫着将亞瑟從桌上扶起,手臂搭在梅林和依蘭肩頭。

梅林回頭看了一眼,得到蓋烏斯和高文肯定的回望後,他摟緊亞瑟的腰,消失在幾根廊柱後。

“我猜沒人阻止我們變成英雄了。”高文咧開嘴,把劍舉到身前。門外傳來一聲震耳轟響,像什麽大東西被推倒。

“對我這把老骨頭,”蓋烏斯抻直後腰,輕輕錘了錘,“這真的挺劃來的。”

草藥、黴菌和焦糊鍋底味充滿房間,阿古溫皺了皺鼻子,暗地裏聞着自己的襯衫。奧斯裏克被揪拽着跪下時朝他吐了吐沫,雇傭兵們無禮粗魯的推搡留下了沾汗的髒手印,他拿定主意,一有機會就要換下并扔掉這件惡心的囚衣。

油燈在牆壁上發出昏黃光暈,到處是倒下的櫃子。碎裂的陶罐在靴底嘎吱作響,濕滑的藥草像長腿蜘蛛從碎片裏溜了出來。

牆角幾只翻倒的長木匣引起了莫嘉娜的注意,她屈膝蹲下,用兩根手指撥開最近的匣蓋。匣子裏頭堆着幾種顏色不一的藥石,除此外別無他物。第二、第三個匣子也一樣,她抖落裙擺,站起來把匣子踢回角落。

“這屋子你之前搜過?”

“當然,”阿古溫大步跨過地上的狼藉,小步趕上莫嘉娜,為她打開裏側的小房間門,“搜出來幾本魔法書,統統燒了。一根長法杖,我想是白桦木的。”

“別的呢?”莫嘉娜推開他,走向梅林的床鋪,對他提到的法杖毫無興趣。她的眼睛變了顏色,窄小的床板掀翻起來砸到窗戶,床單被褥統統撕碎,枕頭裏的雜色禽毛雪花般亂飛。

“你應該挖開每一寸地面、撬開每一寸牆壁。”

阿古溫低哼一聲,“在亞瑟眼皮子底下?”

莫嘉娜撫過床頭矮櫃上的蠟燭、蔫萎的燭芯、底座上的灰塵,拉開抽屜,撥弄裏面寥寥幾樣雜物,“你就這麽怕他?”

“那時我需要保持表面的恭敬。”阿古溫說。他移開目光,環顧四周,這不起眼的屋子四壁徒然,即使住在這裏的是個法師,他也依然是個仆人——仆人,平民,下等人。

他記得梅林縮在地牢角落,在被火把的光焰刺到雙眼時下意識擡起手遮擋,他是那樣瘦削、蒼白、令人厭惡。

就是這個瘦削、蒼白、令人厭惡的下等人,害得莫嘉娜奄奄一息蜷在樹根下發抖。他将她抱回小屋去時,她像只受傷的鷺鳥,血液冰涼,羽翼驚顫,剛從致命的陷阱裏掙脫。

如果有機會,阿古溫想燒毀的可不僅僅是幾本書。這個脖子已經伸進絞刑架的巫師從城堡逃走後,他期望燒了這床、這桌椅、這衣櫃、甚至是這間屋子。他有理有據,巫師碰過的東西都應該燒了。但是,當然,大概是看在蓋烏斯的份上,亞瑟沒有同意這過激的提議。

他只能一心為莫嘉娜捧上卡美洛的王冠,不惜賠上名譽、性命和塔蘭城的一切,用至高的權力使她免受噩夢侵擾。可莫嘉娜卻說“比王冠更重要”的東西在這裏,一個仆人和仇敵的房間。

“依我看,”阿古溫說,“為什麽您不先加冕,過後再交代這些瑣事?”

“是啊,為什麽不?”莫嘉娜說,回頭瞧了他一眼。這一眼讓阿古溫想起爬上奧斯裏克身體的黑色蛇群。他突然喉嚨發緊。

“如果事情按計劃進行,艾莫瑞斯應該死在絞刑架上。”女巫說,“現在呢,他死了嗎?”

阿古溫笑嘆,“莫嘉娜。殿下。你不必再害怕艾莫瑞斯。你是古教選定的祭司,你流着王室的血,你擁有軍隊,還有王位,很快會有一大批古教的信衆前來投靠你。而他什麽也沒有。即使他沒死又怎樣?一旦城堡徹底被我們控制,我立即帶人去搜捕他。”

“你在魔法上的短視有時讓我煩透了。”莫嘉娜冰似的眼珠直盯着他,“直到婚禮之前,你已經去森林裏搜捕他好幾天,而你搜到了什麽?你連他影子的邊角都沒踩到!”

阿古溫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莫嘉娜的目光又冷又滑,他想申辯幾句,她卻接着說:

“你不必再去找了。”

女巫的聲音變低,嘴唇幾乎沒動,“縱然亞瑟是個自負又無情的潘德拉貢,他也一定會回來為他複仇。”

阿古溫的心弦頓時變得柔軟,他想到走到莫嘉娜身邊撫慰她,但邁出了半步,又停下。

“我會保護你,”他柔聲道,“讓我保護你。”

莫嘉娜輕輕笑了,“保護?我真感動。”

“我願意做任何事。”阿古溫激動地說。

莫嘉娜瞟了瞟床頭原本的位置,“那你可以從挖開這面牆開始。”

“只要你想找的東西在這裏,我現在就挖。”

莫嘉娜眯了眯眼,然後搖頭,“我不知道。”她說,“換做我,我一早就會為這東西找個萬全之地,妥善地藏好。”

“你指的東西究竟是什麽?”阿古溫忍不住追問。

莫嘉娜擡起頭。阿古溫循着她的視線望去,窗外天色已擦黑,下城區有火光,不是晚禱或慶祝新婚的燭火,是雇傭軍點燃了民居屋頂的茅草。

“一把劍。”

“劍?”

“劍。”莫嘉娜說,“能夠摧毀生命之杯,能殺死飲過杯中血的不滅靈魂。這是普通刀劍根本做不到的。後來有人指導了我,只有比杯子本身更古老的魔法才能毀掉它,而比古教更古老的魔法只有一種……”

她停了停,阿古溫的神經不由繃緊。

“龍的魔法。那是一把巨龍鍛造的劍。”

“所以你想要——”

“我要拿到它,公爵大人。”莫嘉娜譏諷地撇撇嘴,臉上劃過一片陰冷,“這裏有一把劍,強大到能克制所有魔法……那意味着它必須握在我手裏。”

走廊上一陣急促的腳步,幾個親兵沖進了房間,把禦醫東倒西歪的罐子踩得更碎。

“殿下。大人。”領頭的喘着氣,“旁廳裏……旁廳裏……”

“你的舌頭如果沒什麽用,”莫嘉娜說,“我可以幫你把它拿掉。”

阿古溫兩步上前,抓起親兵的一側肩甲命令他站好。

“有人闖進了旁廳,帶走了……”親兵咽了咽口水,似乎不知道該選擇哪個詞,最終,他心驚膽戰地張開嘴,“……帶走了國王。”

“我們往哪兒走?”依蘭氣喘籲籲,癱倒在地,擡起胳膊用繃帶擦拭額頭。

梅林沒有應聲,他們藏身在一叢漆黑茂密的灌木後,亞瑟的脊背緊靠在他懷中,了無生氣的沉重。有一小段路,梅林在驅殼裏感覺不到髒腑,只有一片深厚的、又黑又冷的沼澤,逐漸往下陷沒。

他知道他們必須歇一會兒。依蘭奮戰許久,還受了傷,體力已大不如前,光是從城堡逃出,越過封鎖線,就耗費了他們太長時間。天已經黑透,月色稀薄,看不清森林間的路,也不能生火。

還能往哪兒走?他想。首先要找到一個地方,相對安全,能讓他尋找水源和草藥,處理亞瑟的傷。然後要再找一個地方,能長時間停留,計劃後續的去路。

草叢裏的石子硌得膝蓋發痛,脖子上的箭痕也開始刺癢。亞瑟柔軟的金發貼在他的肩窩,輕而涼,像夜間降落的薄霧,随時可能消散于無形。他并不是全然沒有知覺,有時他的手指微微顫動,有時是眼睑,這些動靜讓梅林的心跟着猛跳,像雨滴落在幹裂土地,所有種子都為希望而震動。

但真正的雨始終沒有來。

“去艾爾多。”他用力揉了揉鼻子,“我們去艾爾多。”

依蘭擱下手臂看着他,“太冒險了。村莊裏人多口雜,容易洩露行蹤。”

“艾爾多的人不會,”梅林說,幾只小蟲循着血腥味在附近飛舞,魔法沖出去,接近亞瑟的那一只驟然燃亮,跌落在草地上,“他們記得他。”

依蘭搖搖頭,“‘記得’表示他們有加倍的機會認出他,出賣他。”他壓低聲音,“即使是你的家鄉,我也要說這不合适。”

“事情不是……”梅林打住,“你不知道當年的事。相信我,沒有地方比艾爾多更可能收留我們。”

依蘭将信将疑,往灌木的縫隙裏瞟了一眼,遠處依稀有火光一閃而逝,梅林認為那不太像錯覺。

“格溫也在艾爾多。”他又說。

依蘭擡起頭來:“什麽?”

“我告訴她如果沒有別的地方去……”

“我不是在——”依蘭低下頭,手指在劍柄上合攏又松開,“天啊,我——”

“噓!”梅林打斷他,他聽見窸窣聲響,仿佛有人正在遠處的草叢裏穿行。

“該死。”依蘭咒罵,将劍抽出一段。

“不。”梅林按下他的手。灌木叢的縫隙後面,火星越來越清晰,從夜色中凸顯成一條條橙紅色的光跡。

“再等等。”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

“是搜查,”依蘭循聲判斷,“不是追捕。”

光點近了,梅林讓一個短咒從牙齒間發出,二十步外的一棵樹搖出動靜,接着是一連串樹枝碰撞的聲音,領頭的人吹響口哨,轉眼間所有火光都往那兒移動。

“我們得快。”梅林把亞瑟的一條胳膊架上肩膀,“他們可能會警覺。”

依蘭望着他沒有動,梅林停了下來。

“我知道好幾種法子,能耍着小狗們繞圈子玩。”依蘭說,眼睛微微閃爍。

“……你聽起來越來越像高文。”梅林指出。

“哦,別讓他聽見,”依蘭翻了翻眼珠,“他鐵定得意忘形。”

“我能掩護我們,”梅林用食指點點自己,“你留下太傻了!”

“我們應該分頭走。”依蘭抓住他的肩膀,又看了看亞瑟,“你明白這種情況下怎麽才能增加勝算。林子裏的小狗只會越來越多。莫嘉娜的怒火一定點燃了狗尾巴——”

“別管狗尾巴了。”梅林朝他染紅的繃帶努嘴,“你不能獨自擋住所有人。我能想象莫嘉娜的怒火。如果她親自來搜捕,你對付不了。”

“我又不打算擋住他們。”依蘭咧開嘴,“我只計劃在錯誤的方向上拖一拖。”

“依蘭——”

“嘿,梅林。”依蘭聳聳肩,“以前有蘭斯洛特,後來有高文,騎士就是要用生命追随他們的國王,你知道我也渴望有機會,對吧?”

兩人沉默了一會。

“照顧好他。”依蘭說,“運氣好的話在艾爾多見。”他向森林深處望着,火星在緩緩移動,“但願萊昂和帕西瓦爾已經走了足夠遠。”

屋子很小,柳條和黏土砌成的牆壁歪斜得令人擔憂,窗戶是幾根樹枝,朝着黑洞洞的森林。氣溫明顯下降,火是奢侈的,任何屋子裏有人的信號都不能留下。

亞瑟需要溫暖,空洞的窗戶和藤條編的矮床鋪給不了這一點,好在梅林的運氣足夠好,他找到一張陳舊的剝壞了的狼皮,清除灰塵後勉強能用。

這個臨時的藏身處可能曾是個獵人小屋,牆上釘着野豬首級,他還翻出兩把劍和一個空的皮箭筒、幾套粗麻布衣服。劍刃有細小的缺損,其中一把削卷了刃,離鋒利差得遠,衣料也粗糙破舊,綴着蛀洞,但他祈禱它們都能派上用場。

蓍草很好尋找,即使黑夜裏也能辨識出它的芳香。他用箭筒從小溪裏汲了水,草地上的聲響讓他警惕了許久,盯着對岸昏魅的樹影直到确定那不過是一只小型動物。蓋烏斯塞給他的幹淨布帛足以用來簡單清洗和包紮,麻煩的是吊鐘花,他不敢離開屋子太久,而夜色又是那麽濃密,他在每一道樹根下不懈摸索,滿手泥土,而後突然意識到眼下并不是花朵開放的時節。

事實斷松般倒塌,令人洩氣地橫隔在路中央,梅林拼命回憶蓋烏斯那本大厚書裏關于吊鐘花其它形态的描述,那一頁近在咫尺,卻怎麽也無法在腦海中翻到。為什麽他從沒有真的努力地做個草藥學徒?吊鐘花,吊鐘花,他不停默念,仿佛多說幾次它就會自己閃着光從地底冒出來。

如果再找不到,他就不得不回屋裏去。每當趕回去查看,觸碰亞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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