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他們離開屋子是太陽升上樹冠之後。
亞瑟換上翻找出的舊衣,襯衫破洞的袖子幾乎連肩膀上的繃帶都遮不住。長褲沒有明顯的王室标志,可以繼續穿着。至于靴子,抹上泥土,多少能掩蓋上等牛皮的紋路。
梅林半跪在地上,把那條斷裂的銀飾帶和亞瑟外衣上的寶石一顆顆扯下來,數清個數,用布帛包好,塞進腰帶裏。“你覺得它們能值點錢嗎?”他站起身,輕輕咕哝着,坐到亞瑟床邊,逼他再喝下一杯吊鐘花汁。
亞瑟嗆了幾口,蓋烏斯的配方向來值得信任,但這藥水的作用十分難熬,像有只手伸進他的胸膛裏擠壓不聽話的心髒,迫使血液繼續流動。
“那是寶石,梅林。”他說,“要看你能不能使它值錢。”
梅林把盛藥水的葉片從他手中拿走,扶着他的肩膀,用力幫他坐起來。
“有的人只認金子。”亞瑟挪動枯木般遲鈍的雙腿,讓鞋底貼到地面。梅林手心的滾燙透過薄薄的襯衣傳到他濕冷的皮膚上,他轉過頭,望着他,光線透過支撐窗戶的樹枝,突出了梅林顴骨下凹陷的陰影,“這就是它們的不同。對于那些不認得寶石的人,它一文不值,對于珍惜它的,它才價值連城。”
“噢,”梅林說,在他的目光裏微微一笑,“看來我得找個懂行的買家。”
亞瑟移開視線,“賣給商販,或者有馬和仆人的人。”
他的手摸索到床沿,胳膊繃緊,想支撐着站起來,剛離開床面便跌了回去,梅林反射性地伸手扶住他,盡力掩藏眼睛裏的擔憂,然而緊捏亞瑟衣衫的蒼白的手指暴露了他沒說的一切。
“幸好這不是比武競賽,”亞瑟說,“我還能說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們可以等到夜晚再走。”梅林說,“我去放哨,運氣好的話抓只兔子,你需要體力。”
等到夜晚是絕對的下策,停留太危險了。亞瑟不了解其他人,但他了解一點莫嘉娜和阿古溫,耐心這種可貴的品質和他們無緣。
他搖頭,“這屋子離王城有多遠?”
“……不算太遠。”梅林咬了下嘴唇,“我,呃,我不是很扛得動你。”
亞瑟眨眼盯着他,“你指我很胖?”
“失血并沒為你減重。”梅林彎了彎嘴角,“依蘭和我一起帶你出來,他在封鎖線外和我們分別。昨夜很安靜,我猜他引開了大多數追兵。”
亞瑟的手從床沿松開,搭到膝蓋上,拇指和食指相互捏緊。
“我們計劃去艾爾多,他說等到那兒和我們彙合。”梅林說。
“去艾爾多。”
“那兒很合适。不是卡美洛的領土。”
“是洛特的。”亞瑟擡起頭,“如果從森林走,需要翻過艾斯蒂爾山脈。”
“這一路巡邏隊最少。”
亞瑟點了點頭,沒有動,讓發僵的十指伸展又握攏。
梅林等了等。
“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亞瑟說,松開手掌,低下頭,重新握住床沿,“在等體溫流到腳底。”
梅林抿了抿嘴唇,“要不試試魔法……”
亞瑟側過頭,梅林的視線對上他的,有一瞬間,法師似乎想躲閃,但他沒有。他望着亞瑟,睫毛閃動,在那微光閃爍的眼眸下埋藏着掙紮,一些脆弱,以及更多的執着。
亞瑟明白這不一樣。梅林在背後為他使用魔法,和亞瑟在知道他的巫師身份之後主動要求他使用,是兩種意義。在此之前,他從未真正“需要”過魔法,那些在他無知無覺下有過的犧牲,他本不想要。
但如果他現在開口,他不是要求梅林扣好一件衣服上的搭扣,而是要這種曾被他誤解和傷害的東西在最虛弱時給他仰賴。要魔法做他的盾牌,他的劍,他的拄杖。他的力量。那些莫嘉娜嘲諷他的話,原本他還能稍稍辯解,在此之後,他則要将魔法給與自己的幫助從陰影裏拉出來成為事實。
他需要魔法,他需要梅林,他要承認這一點。他要交給梅林對自己使用魔法的權力,這權力他從來被教導不該給予任何人。
他的指甲掐在手心,一會兒,空氣安靜又冰涼,然後他笑了:“希望你的咒語有香草烤雞風味?”
梅林的嘴角顫動了一下,眼睛裏的光芒輕柔閃動。他向他靠近,擡起手臂,像要确認似的,停下又看了他一眼,然後,他溫熱的手掌貼到了他的心髒上。
亞瑟想起莫嘉娜把血抹在他胸口的時候,他們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那一次,穿透皮膚的是尖銳恐怖的痙攣。而這次是梅林。
咒語聲并不像思鄉曲,他不怎麽聽得懂,他專注地看着梅林的眼睛變成金色,第一次如此專注。蜂蜜似的金從瞳孔中央自然暈開,在細密的睫毛之後,像植物沿着脈絡生長,河水沿着河道奔流。他發現這種金色裏有奇異的美麗。
魔法本身是另一種捉摸不透的感受,從梅林的手掌到他的胸膛,他能夠感覺它們,就像感覺自己的內髒,自己的一部分。它漸漸浮現,并不是從梅林那兒傳來,而是從他自身深處被發掘,像深埋地底重被喚醒的悸動。他想起城堡的那個夜晚,梅林讓燭火高高竄起,織成一條金色的龍,他不是把燭火變成了龍,他是從火焰中發現了龍。
從一樣事物中發現不可能的另一樣。讓瘋狂合理,讓消失的重新存在。也許這就是魔法。
也許這更像……
梅林的聲音把他從飄移的思緒中拉回來。“感覺好些了嗎?”他輕輕問,“蓋烏斯總說我的治療術太糟糕,它是有點。”
坦白地說,亞瑟并沒覺得力氣重新填滿肢體,或者突然神奇地恢複了健康,他的心是跳快了些,但他懷疑這不是咒語本身的作用。梅林的眼睛又是淺藍色的了,他用淺藍環繞着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憂慮和期待。他的神情讓亞瑟不忍告訴他這一下除了讓自己清醒着體驗被施咒的感受,其它什麽用都沒有。
不,也許有點用,它從他體內喚醒了一些東西,他并不清楚那是什麽。
他彎下腰,握住床沿,慢慢用力,感到冷汗流過額頭,最終,缺少知覺的腿撐起了身體。站立令他有些眩暈,他喘着氣說,“看來效果不錯。”
梅林露出稍稍欣慰的表情,轉頭去收拾狼皮,清除染上的血跡。這張毛皮他們得随身帶着,好在夜晚取暖。
嘗試走路又花費了一番工夫,一開始亞瑟只能摸着桌子慢慢地走。活動幫助了血液流動,即使有一兩次,他覺得胸口痙攣,眼前飄過黑朦,但之後,他開始能正常地走一段路。
太陽升上樹冠後,他們離開了屋子。
森林在白天和他的夢裏不一樣,沒有鳥鳴,充滿不詳的寂靜,四處是濃淡不一的慘綠。他帶着卷刃的劍,只是用來探路和做拄杖。山毛榉高而筆直,槭樹和橡樹稍矮一些,每走過幾棵樹,他都需要停下來休息片刻。然後他們走到溪邊,飲了些水,亞瑟咽下去另一些吊鐘花汁。
一叢灌木突然發出響動,草叢輕微搖晃,他警惕地回頭,心跳加快。梅林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動。他無聲地起身,腳步謹慎地向那邊走去。亞瑟見到他伸出手,灌木突然被撥開,一只兔子向後竄遠。
梅林松了口氣,亞瑟還盯着灌木之後,有兩棵樹挨得很近,足夠讓一個人藏身。
“梅林……”他說,“小心!”
他踉跄着站起來,繃緊手臂,眼前發黑,那身影撲出來的時候,他的劍已離手,向偷襲者飛速投去。
劍刃清脆撞響,鈍劍在碰到甲胄時被險險擊落,雇傭兵跪倒在地,鋼刺從手中脫開,被魔法擰斷了脖子。
梅林仍擡着手,亞瑟的劍落在腳邊,離他只有幾寸。他睜大眼睛慌張回頭,亞瑟半跪下去,扶着膝蓋,擲劍的手在發抖。
一陣急促的騷動,又一個人從樹後出現,穿着卡美洛衛兵的衣服,捉着劍,目光來回掃動。亞瑟擡起頭,眯眼抓住他的視線,那雙年輕的眼睛定在亞瑟身上,透出猶豫和恐慌,下巴微微顫抖。
兩邊都沒有動手,那人突然向後退了一步,轉身開始逃跑。
猶豫只是一剎。下一剎,他被一股力量拖拽住,壓倒在樹根旁,發出驚叫和求饒。
梅林走了過去,片刻之後獨自回來,草叢裏只剩下寧靜。
亞瑟注視着衛兵消失的地方。他瞧他很眼熟。阿古溫的人,從塔蘭來到王城。也許在那兒還有父母和妻子。
梅林彎下腰,抓住他的胳膊,借力幫他從地上站起來。亞瑟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手指冰涼,梅林擡起眼睛看着他,牽強地笑了笑,“我們得快離開,搜尋隊會發現屍體。”
“去看看有什麽能用上。”亞瑟說,聲音裏是一種柔和的沙啞。
梅林攙扶着他走到雇傭兵身旁。武器上帶有标記,水袋也是,他們蹲下身翻找,只拿走一把樣式普通的匕首。
“走吧。”亞瑟說,最後朝下看了一眼雇傭兵僵硬的屍體,邁出了腳步。
牢房門吱呀一聲拉開,湧進來的人動作粗暴地拉拽他的胳膊,把他從休息中弄醒。
“蓋烏斯!”高文喊了一聲,“嘿,動作放輕點——他的年紀有你們加起來這麽大了!”
“閉嘴,”領頭的人說,“你,你,還有你,都起來,到中庭去。”
他們一個接一個,手腳上的鐐铐被連到一起,由穿黑甲的衛兵押送着前往中庭,高文跟在蓋烏斯身後,還有幾個城堡原先的士兵和仆從,都只穿着白襯衣,連身上的一根幹草都已經被搜走。
“搞什麽鬼,”高文低聲說,“我不覺得莫嘉娜有興致來一場集體處決。”
蓋烏斯被鎖鏈拉扯得不停趔趄,高文繞過手铐用力抓住着鏈條,好讓它穩定下來,老人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騎士皺着眉,轉頭觀察周圍押送的人。
“如果她怒不可遏,至少證明她還沒抓到他們。”蓋烏斯小聲說。他們被牽引着,和另外一隊囚犯彙合,通過長長的地道和沉重的栅門,來到日光下。
中庭上站滿了人,有平民,有貴族,也有奴仆。人們表情各異,驚恐交雜。黑甲的雇傭兵到處圍攏,像驅趕羊群一樣驅趕走得慢的囚犯。婚禮原本熱鬧又盛大,許多商販都趕着在這時來王城做生意,蓋烏斯見到人群的最外,有外來的小販抱着他們的包裹,似乎是在想逃出城時不情願地被扭了回來。
莫嘉娜站在陽臺上,披着一條深紅色的披風,披風上有卡美洛的紋章。
“奇怪了。”高文說。
蓋烏斯在陽光下眯起眼睛,注視她身邊站着的人。阿古溫,還有一個顯然是雇傭兵首領。莫嘉娜是如此想擺脫卡美洛,報複卡美洛,她為什麽不扯碎烏瑟的徽章,反而把它披在身上?
莫嘉娜的視線從人群中緩緩掃過,直到發現高文和蓋烏斯。她招招手,示意阿古溫靠近,然後用下巴點了點他們所在的方向。
不一會兒,四個黑甲衛兵過來把他們的鐐铐從和別人相連的鎖鏈上解開,扯着他們的胳膊,帶進城堡,拖上樓梯,推到陽臺上。
“久違了,蓋烏斯。”莫嘉娜用冰冷的眼神迎接他。
“別這麽說,殿下。如果可能的話,我們都不想見到彼此。”蓋烏斯還報給她一個只需半邊嘴角的笑。
後面的衛兵朝他僵硬老朽的膝彎踢了一腳,有人把他和高文按着跪下,高文掙紮着并罵了一句髒話。
“退下。”莫嘉娜說,“赫利奧斯,讓你的人對我的老朋友放尊重些。”
高文像聽到什麽笑話,憋不住嗤笑一聲。
莫嘉娜瞥了他一眼,揚起下颌,居高臨下地看着蓋烏斯,“我想見到你,非常想。我還沒感謝你告訴我梅林的秘密呢。”
老人靜了靜,露出苦笑,“我的壽命是一眼看得到頭的了。如果你想讓我愧疚,莫嘉娜,你也折磨不了我多久。”
“那可不一定。”莫嘉娜說。無論蓋烏斯是如何看着她長大,看着她轉變,現在她目光裏殘酷的悲哀是那樣陌生。
她撥開披風,走到陽臺邊緣,雙手按到欄杆上,向着下方亮出聲音。
那聲音沉靜、嚴肅、平穩。
“卡美洛的臣民們,現在我要繼續一場未完成的審判,揭露一項最虛僞的罪行。罪行的主角不是別人,正是你們曾經的國王,亞瑟·潘德拉貢。”
高文扭頭看着蓋烏斯,眼珠裏閃爍着震驚和憤怒。蓋烏斯對他搖了搖頭。莫嘉娜的背影高瘦筆直,深紅色的卡美洛紋章埋在披風的褶皺裏,淡金色的小龍詭異地扭曲,看上去就像被斬斷了脖子。
“七天前,一個巫師在這裏被判處死刑,他是亞瑟的貼身男仆,在近八年中效命于潘德拉貢王室。”女巫讓每個咬字都清清楚楚,“你們中一定有些人,至今認為亞瑟是一位公正、無私、英勇的國王,為了保護這個國度的民衆,絕不讓黑魔法有一絲可乘之機,他甚至宣判自己的男仆死刑。你們中一定也有一些人,憎恨和畏懼這位巫師,因為他心懷不軌,處心積慮,把邪惡帶進國王的城堡。但是,我要說的是,你們全被蒙蔽了雙眼。今天,這項罪行的真相将被揭露……”
沉甸甸的不安突然墜下,蓋烏斯隐約意識到她要說什麽了——莫嘉娜回頭瞟了他一眼,帶着陰冷和不屑,蓋烏斯清楚地看見她唇角的笑意。
“……亞瑟·潘德拉貢不是魔法的受害者。自始至終,他是魔法的同謀。”
蓋烏斯唇邊爬上虛弱的苦笑。如果他對莫嘉娜心中的良善仍留存有希望,現在這些希望終于全部熄滅,變成冰冷的死灰。
“她在說什麽?”高文說,“蓋烏斯……”
蓋烏斯漸漸聽不見他後面的詞,他聽見嗚咽的風聲,不存在的風聲,凄厲的憤慨的風聲,刮過卡美洛晴朗無雲的天空。
“他欺騙了你們所有人。鎮壓魔法、仇視魔法的七年,他身旁一直有巫師為他效力!一個巫師,如何能在多年間、在離國王最近的地方、在防衛森嚴的城堡裏使用魔法而從未被發覺?一個巫師,又為什麽要冒着風險,僞裝成默默無聞的仆從?真相是,梅林一直以來都在亞瑟的默許、甚至直接授意下使用魔法!亞瑟反對魔法,不是為了卡美洛,不是為了你們的安全——”莫嘉娜面對人群高聲宣布,“他對魔法虛僞又殘酷的反對之下,是他一直以來利用巫師的力量鞏固王位、籠絡權力的事實!他比誰都更清楚這種力量,因而要确保它只為自己所用……任何人,除了他自己,都将因接觸魔法被判刑。我因此被驅逐出境,而我本是烏瑟·潘德拉貢的長女,他的親姐姐……多少人只看到亞瑟表淺的做派,不知道他的豐功偉績建築在血腥的鎮壓上,他的顯赫聲名立足在虛僞的謊言中!許多年來,正是梅林用魔法為他鋪平道路,所以才有了你們眼中英勇、強大的國王——”
“謊言!”高文掙脫了壓制他的手臂向前沖去,三個衛兵撲過來,把他重新按回地上,他吐出嘴裏的頭發,咬牙切齒地向莫嘉娜吼道,“無恥的騙子!”
莫嘉娜轉過頭,眼中透出一抹瘋狂的譏笑,“高文爵士,亞瑟王最勇敢的騎士。連你也出來指控他了?”
“我說的是你,莫嘉娜。”高文說,“你這個滿嘴謊言的騙子,沒人會被你愚弄!”
“騙子。”莫嘉娜說,“你可以反駁我的話,高文,指出我說的哪一句不是實情。”
“你的每一句。”高文咬緊牙關,“你的每一句都是謊言。”
“是嗎?”莫嘉娜說,“你呢,蓋烏斯?你也要反駁我嗎?你是梅林最尊敬的導師,是亞瑟最信賴的禦醫。你有什麽要說的?”
她一揮手,兩個雇傭兵架住蓋烏斯的胳膊,将他從地上拖起來,押到前面,粗暴地推向陽臺邊緣,他的胸口撞到堅硬的石欄杆,一陣可怕的尖銳的痛。
中庭的人群擁擠在一起,下面是一張張模糊的臉。他不知道那些臉上有什麽,是驚恐,疑惑,失望還是憤怒……
“你來告訴所有卡美洛的民衆,”莫嘉娜高聲說,“梅林是不是審判中說的那個十惡不赦、處心積慮的惡徒。你來告訴他們,梅林的魔法是用來謀害亞瑟,危害卡美洛,還是——”她故意停頓,微微一笑,“——用來幫助他、保護他?”
蓋烏斯的呼吸在胸膛裏顫抖,未曾梳洗的白發散落在頰邊,陽光刺痛了他習慣牢房昏暗的眼睛。高文在後面厲聲喊着讓他們放開他這個老人,但他并不在乎,身體上的痛楚有什麽好在乎的呢?
他想起梅林第一次來到卡美洛的那天。那天的陽光就像今天這樣好,男孩推門走進來,眨着那雙曾經不谙世事的眼睛,對他露出好奇的微笑。
他想起梅林,想起他在某一次訓練後抱怨亞瑟的壓榨,可接着又甜蜜地傻笑起來,念叨王子今天做了件什麽艱難卻正确的事。
他看着他們成長,像落在峭壁裂縫中的種子那樣不屈不撓,然後又被推到寒風凜冽的深淵邊緣,面對污蔑和诽謗。梅林的命運。亞瑟的命運。他們的命運,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會理解……
莫嘉娜在他身後輕輕耳語,“人們需要一個對象來憎恨。至于恨他們中的哪一個,由你來選。”
蓋烏斯一言不發,陽光照在他仿若冰凍了的身軀上,他緊抿着嘴唇,在這漫長而又漫長的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會将事情推向哪個方向。
莫嘉娜似乎料到了他的反應,她的手指爬上老人的背部,掐緊了他單薄的長袍,“如果你不開口,那麽我就要繼續了。”
“說句話,蓋烏斯,”高文從牙縫中說,“告訴他們,亞瑟對這一切都不知情。”
莫嘉娜像是就等着這句話似的。她轉過來,帶着困惑的笑容,但那笑容中的得意幾乎藏不住,“一切?什麽一切?”
高文怒視着她。莫嘉娜走到他旁邊,掐住他的脖子,高聲逼問道:“‘一切’是梅林的一切?是救亞瑟的命或者為他殺人?”
雇傭兵頭子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阿古溫鎮定自若地站在一旁,即使不動聲色如他,表情中也滑過一絲殘忍的愉悅。
高文黑色的瞳孔像要燃燒起來,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回,唇邊挑起戲谑的笑,“莫嘉娜……”他說,“你太讓我驚喜了。”
莫嘉娜松開他,像丢開一把廢棄的劍。
她走回欄杆邊,欣賞着人群的震驚和騷動。
“梅林為亞瑟殺人,殺貴族,也殺巫師;梅林為亞瑟說謊,挑起戰争,營造虛假的救贖,把魔法的強大僞飾成亞瑟的功勳。一旦知道了事實真相,你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梅林能在處刑前夜逃脫。也不難理解,為什麽在衆多的俘虜之外,亞瑟作為國王,卻不敢留下來反抗,反而選擇在魔法的幫助下逃跑。”
她的視線移動向遠處的城門,很快,那扇門就會打開,讓人們帶着她宣布的真相奔向一個又一個城池。
“我之所以要揭露這樁罪行,是因為我無法忍受這樣一個虛僞的國王,我相信你們也不能。”她說完,昂起頭,深深吸了口氣,“在我的統治下,我保證,卡美洛會從此不同,至少,我們沒有人會再生活在謊言中。”
蓋烏斯仍被扣押在欄杆旁,老人面無表情地注視着衛兵和民衆在中庭移動,裹挾着惶惑和震恐,竊竊私語着散去,陽光曬到他雜亂又憔悴的發絲上,一片銀白。
“多謝你,蓋烏斯。幫了我的大忙。”莫嘉娜輕聲說,“要選擇一個推下懸崖,一定很艱難。”
蓋烏斯平靜地轉過臉,目光落到她臉上。
黑甲衛兵湧上來,抓起高文的鎖鏈先将他帶走。
“你比他狡猾多了,”莫嘉娜目送高文的背影,“你知道那些解釋說出來是多麽可笑,所以你才一句話也不說。”
蓋烏斯依舊安靜地站着,鐐铐垂落在腳面。
莫嘉娜幾乎是帶着柔情感嘆,“七年間隐姓埋名,犧牲一切。七年間朝夕相處,卻從未看清對方的真面目。誰會相信呢?”
蓋烏斯不置可否,莫嘉娜擡起他的胳膊,老人幹皺的皮膚已經被沉重堅硬的鎖铐磨破。她看了看,解開披風,取出一條幹淨的手帕,掖進蓋烏斯的手腕和鎖铐之間。
衛兵又走過來,扣住老人的肩膀,就要将他帶走。
“我只有最後一句話。”蓋烏斯停下來,凝視着莫嘉娜的眼睛。女巫毫無畏縮的等待着。
“亞瑟認識你,和他的生命一樣長。”
老人虛弱地笑了笑,“可他也從未看清你。”
從南邊刮來整片鉛灰色的陰雲,起初,綠葉擋住了濛濛細雨,随着雨勢漸大,雨珠順着葉脈開始滴落。
他們找到一塊且算濃密的樹蔭,亞瑟拄着那把卷刃的長劍,把重量放在劍柄和他與梅林交握的手掌上,身體下沉,慢慢在樹根旁歇下。梅林跪到旁邊,撕開最後一點幹淨的亞麻布。
繃帶已經沒有了,草藥也是。亞瑟向後靠上樹幹,開始深呼吸。張口呼吸可能會更舒服,但他仍然緊閉着牙齒,握着劍柄的手搭在腿上。即使是休息,即使是重傷,他依然處于一種繃緊的狀态。梅林将亞麻布疊成更小的厚方塊塞進繃帶之間,蓋烏斯曾教他這樣更有利于壓住出血的傷口。蓍草和吊鐘花确實讓被詛咒的心髒再次跳動,可它們也帶來了時斷時續的滲血,這一點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亞瑟表現得像是能應付身體的透支,梅林心知肚明那不是真的。早上他那一劍可把他吓得不輕,樹後跳出的雇傭兵只不過讓他猝不及防,回頭看見亞瑟的身軀向下沉,他卻感到如臨冰窖的恐慌,有一瞬間,他害怕他就這麽再倒下。
為了不涉水,為了躲避搜捕,他們沿着溪流和湖群繞了遠路,現在正朝着艾斯蒂爾山脈的邊緣走。徒步大約要再走一天,然後翻過兩座山,才能看見艾爾多,然而他們走得比往常速度慢得多。
饑餓和疲憊正折磨着梅林自己,緊縮的胃從來沒這麽明顯地存在過。逐漸逼近的黃昏意味着接踵而至的危險,雨水和潮濕對傷口則是大敵。獨自去尋找食物和過夜之處看似是最合理的計劃,亞瑟需要休息,留在幹燥的樹蔭下對他而言最好,但這意味着他得離開他,他不想離開。
他想了很多,在亞瑟昏迷不醒、生死未蔔的時候。其中有些念頭令他自己都覺得恐怖。它們确鑿無疑地從晦暗的泥沼中浮上來,撞響他的心門,像一夥強盜,刀斧磨利,聲勢駭人。他在死寂的黑暗裏,聞着獵人小屋酸潮的氣味,想到高文對他說,他瘋了,他沒法搞定一百個雇傭兵,何況還有個女巫,他不能留下。
但高文錯了。他可以。如果他不在乎夾雜在雇傭兵之中的卡美洛士兵,如果他不在乎俘虜和傷員,如果他不在乎牽連無辜,他可以。
而他真的開始不那麽在乎了。他想到所有曾令他感到反胃的用于折磨、毀滅、摧殘和報複的咒語。想到火焰中扭曲掙紮的人形圖畫。他曾經從書上劃去每道這樣的咒語,抹掉它們镌刻的血腥和殘酷;他曾經發誓魔法不應該只是痛苦,而應該更璀璨也更平凡。但現在他開始回憶這些讓他惡心的字母和發音。他發自內心地希望莫嘉娜、阿古溫和雇傭兵頭子以最不堪忍受的方式嘗盡苦頭,甚至超過了希望魔法能夠自由。
要是他一早就殺了莫嘉娜,早在幾年之前……要是他不那麽猶豫,不那麽……
心門外的強盜不斷叩問他是否選錯了道路,過往許多次,有人告訴他如果他換一個方向使用他的能力,大地将為之顫抖。
這些想法的每一寸都讓他想躲閃,讓他害怕,像觸摸裸露傷口下新生的肉。可這痛苦和真正失去亞瑟相比,又變得不值一提。和真正失去亞瑟相比什麽都不值一提。他可以殺死一個吓得發抖的只想逃跑的年輕士兵,只為了讓對方永遠閉嘴。
“……梅林。”一個聲音輕輕将他拉回現實,他回過神,看見亞瑟的眼睛,像冬季夜空中的天狼星那樣淺藍,那樣明亮,只是更近,更有溫度。
“你得吃點東西。”他說。
梅林搖了搖頭。
“去吧,去找點食物。”亞瑟倚靠着樹幹,像囑咐又像命令,“我保證會在這裏等着。雨聲能掩蓋人的腳步,當心點。”
“沒錯,”梅林嘀咕,“雨聲能掩蓋腳步,我怎麽能把你單獨留在這。”
亞瑟慢慢一笑,然後拍了他一把,“我耳朵沒聾。你的小肚子像雷鳴一樣,我可不想讓它出賣我們。”
他露出調侃了他之後慣有的表情,一點點得意,一點點狡猾,還有一點溫柔。然而梅林沒辦法抓住亞瑟努力想給他的安慰。他試圖瞪一瞪他,想出幾句絕妙的反駁,他只是沒法。
他的肚子絕對沒像雷鳴一樣,問題在于,如果天黑以前不獵到一點食物,夜晚就更加不可能,他們會餓到明天午後。亞瑟承受着失血和詛咒,體力消耗得非常快,即便如此,他的肚子卻沒有叫。他感覺不到饑餓,這絕不是好消息。梅林擡頭望望綠影之後暗沉的天空,晃動的鋸齒狀葉片讓它像裂開似的。
雨點不斷敲打,帶來更深的寂靜。他站起身來,把狼皮和匕首都留給亞瑟,通過樹根和葉脈辨認了一會方向,迎着雨絲走遠。
剛到卡美洛時,他幫蓋烏斯尋找藥材迷過好幾次路,借着魔法才能回去,禦醫因此總是教訓他,要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就不能太依賴魔法。當時他蜷在小床上不服氣地想,魔法就是他,他總得依靠自己。
後來,一年之後,他才學會了不用魔法找路。那時亞瑟還是王子,騎士們還全是貴族,所有人之間,亞瑟最懂得在沒有路的地方——比如森林、洞穴和峽谷——辨認方向。有回一夥馬賊埋伏起來襲擊了他們的隊伍,反撲和躲避時人們走散了,梅林一邊躲藏一邊尋找,但每棵樹、每條溪流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魔法不再那麽管用,無論看得多遠,他依舊不認得三棵樹之間是不是該有個岔口。幾次嘗試之後他停下來,望着越來越陌生的風景一籌莫展。溫度逐漸變冷,天快黑時,亞瑟從一個陡峭的崖壁旁找到他。他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一頭怒氣沖沖的獅子,大步跨過來,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跟緊我,梅林!”他滾燙的手緊扣着他的手腕,以至于角度再高一點他就快骨折了,“你想被賣掉胳膊還是腿?跟緊我,我說過多少次——或者至少你得知道回卡美洛的方向!”自那以後,他逼着他學會了觀察樹幹、枝葉甚至菌類和苔藓生長的規律。
涼絲絲的雨落到脖子裏,梅林回過頭,亞瑟遠靠在樹根旁看着他。他抿着唇回望了一眼,點點頭,然後跳下坑窪不平、雜草叢生的凹地,希望小雨中仍有野兔出來活動。
這是第一次,他是那個去打獵而非整理營地、生火和架鍋的人。他跟随可能的蹤跡,豎起耳朵,努力捕捉低處的動靜。好一會兒,什麽也沒發現。他嘆了口氣,以前跟着去林子時他往往只顧着腹诽為娛樂而獵殺是多麽扭曲。埋頭又尋找了半天,雜亂無章的蹤跡漸漸引他遠遠離開歇腳處。
雨滴砸在肩膀和頭頂,天陰得更加厲害。也許是被斷枝驟然的聲響驚吓,兩只穴兔竄出地洞,飛快地竄到他魔法視野的範圍內。梅林看準時機追上去,全心全意追着穴兔施咒,它們跑得太快,單憑視線幾乎難以瞄準。
咒語擊中的地方傳來微弱響動,一只兔子跑了,一只在草裏,他大步跨過去,半跪進草叢,擦掉額頭上的雨水,喘着氣抓住兔子背後的皮毛拎起來。穴兔被擊暈後不會發出那種難聽尖利的叫聲,值得慶幸——接着他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後背正抵着一個尖而硬的東西,直覺告訴他可能是匕首或短劍。
穴兔溫熱的身體還在他懷裏一起一伏。
“你有魔法。”那個聲音說,聽起來很驚訝。一個年輕的女人的聲音。
蓄勢待發的魔法稍稍低伏下去,後背上的涼意依然在,梅林按捺着加速搏動的心跳,這不大像阿古溫或者雇傭兵的人。
“轉過來。”女人說。
梅林遲疑了一下,挪動膝蓋,懷抱着兔子緩緩轉身。他從睫毛向上瞥,女人穿着戰士式的短打上衣和長褲長靴,腰側還綁着另一柄短劍。淡金色的頭發束成一條辮子垂在左肩。她很漂亮,光滑皮膚和閃亮的嘴唇,一種備受寵愛的光彩。
“你有魔法。”女人又說,換成了一種自然柔和的語調。
梅林點了點頭,目光閃躲着,捏緊了滑軟的兔毛。咒語就在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