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尖上,他同時捏緊了随時攻擊的可能,但他還不想……最好不要。

“魔法,在卡美洛?”另一個聲音插進來,帶着嘲諷和挑釁。他從女人身後出現,繩索從肩上挂下來,拉在右手裏,身後拖着一只四腿綁緊的鹿。鹿個頭不大,黑眼睛濕漉漉的,身上沒有傷口。它保持着一種僵硬的體态,像石頭塑像一樣完全不懂掙紮。

“比你幸運點,嗯?”男人擡了擡拖着鹿的那側肩頭,“煩人的雨。”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梅林,“你從哪兒來,小子?”

他的口音不像王城的人。梅林拖延着時間,目光在草叢之間游移,魔法像回巢的蟻隊在血管裏湧動。也許他們不是威脅。

女人已經把指着他的短劍收進腰帶。

“瞧他。吓壞了。”她說,覺得他懷抱兔子跪坐的姿勢很滑稽,“好像另一只兔子。”

男人戲谑地哼笑一聲,淺褐色的敞口長外衣筆直地垂着,裏面的腰帶上挂着水袋。但沒有武器。沒有刀劍也沒有匕首。鹿也沒有傷口。

“在卡美洛的地盤,”男人用腳尖刮倒靴邊的雜草,“逮到你用咒語抓兔子,能換幾袋賞金?”

梅林彎腰從草地上爬起來,臂彎夾着獵物,“逮到你用魔法捕鹿能換多少?”

男人挑起眉毛。梅林毫不示弱地望回去。對方向他貼近了幾步,視線下垂,落在他脖頸一側。

“新鮮的傷口。”男人的聲音變得玩味,“你是逃犯?”

“崔斯坦。”金發女人說,聲音裏有點緩和的意味,“我看他不像是在跟蹤我們。”

男人牽繩索的右臂不耐煩地畫了個圈,袖口在手腕處上縮,沒有紋身的痕跡。

“小心為上。”他安撫女人。

“我唯一跟蹤的是兩只兔子。”梅林說。

“我在問你,瘦小子,”叫崔斯坦的男人伸手推了他一個趔趄,一雙眼睛不依不饒釘着他,“你從哪兒來。你的傷是怎麽回事。這附近是不是有卡美洛的巡邏隊?”

淅瀝的雨聲似乎變小了,而耳朵裏的心跳聲變大了。他們聽起來也在躲藏。男人用“賞金”和“巡邏隊”,就像是不知道卡美洛的動亂——沒錯,沒錯……消息不會傳得那麽快。

“是的,”梅林吸了口氣,“南邊有。可能會向這靠近。”

崔斯坦和金發女人對視了一眼,“回去叫他們停止紮營。把馬套上。”崔斯坦說,“今晚換個地方。”

他們不止兩個人。男人捕了鹿,中型獵物,當然不止兩個。

崔斯坦從眼角瞧了瞧梅林,“我們就當沒見過,我不為難你,你也一樣。”

他轉身要走。理智告訴梅林最好就此分別,但另外的東西在誘惑他——食物、營帳,還有馬。

有馬意味着亞瑟不必再徒步,營帳意味着安全幹淨的栖身處,幸運的話還能有條件照料傷口。

“你們只是路過卡美洛,”梅林叫住他,“對嗎?”

金發女人遞來一個警告的眼神。

“你們要去哪?”他追問。

“閉嘴。”崔斯坦說,“別以為有了魔法我們就是一類人。我都不在乎你去哪兒。”

“我以為魔法意味着互相幫助。”

崔斯坦咧開嘴,“互相幫助。這話你最好去和那群廢物德魯伊說。”

“我給了你情報。”梅林說,“警告了你附近有危險。”

“所以呢?”崔斯坦笑了一聲,“我該請你和你的小兔子分享這頭鹿?”

“崔斯坦,”女人說。她用肩膀推了推他的手臂,“他說的沒錯。”

她轉向梅林,“你說得對,我們應該互相幫助。你叫什麽名字?”

梅林暗中咬了一下嘴唇。也許她正準備分給他一點信任,可他不能給她真名。

不知怎麽,他說出第一個沖進腦海的字眼,“亞瑟。”

“亞瑟?”女人說,“好吧,你肯定遇到了什麽困難,”她用手指碰了一下脖子,示意梅林的傷口,“我們也許幫得上忙。”

“他可能是個逃犯。”崔斯坦說,“他會把那些蠢騎士引來。說不定附近的巡邏隊就在搜捕他。”

女人望着他的眼睛微笑,“你也曾是個逃犯。”

“哦?”崔斯坦說,表情突然柔和了。眼角的皺紋裏閃爍出光輝,“那不一樣。”

“不一樣嗎?”女人的手自然而然找到了他的,“當時我也那麽說。”

崔斯坦握住了她的手,看她像看一件珍寶。片刻,他收起表情裏的柔軟,轉向梅林,“你的傷是怎麽回事?”

吸進肺裏的空氣變重了,如絲的細雨飄進了眼睛。梅林眨了眨,咽下嘴裏的津液:“……我和同伴遇上了強盜。那夥人很厲害,脖子後頭有刺青,衣服是黑色皮革,拿着刀劍和十字弓,不是普通強盜。”

“是雇傭兵?”女人說。她皺起眉頭,“我們遇到過。記得嗎?和平協定以後傭兵生意不好做,這些人游蕩在各國邊界的森林裏劫道。”

“你的同伴在哪兒?”崔斯坦問。

“他在山坡那邊休息。”梅林說,“他傷得比我嚴重……馬和行李都丢了,現在我們想回家去,但兩個人路很難走。”

“回家,”崔斯坦眯了眯眼,“你們來卡美洛做什麽,卡美洛可是個禁止魔法的地方。你的同伴也是巫師?”

“他不是。”梅林說,“我們來……做生意。你知道,無論是不是巫師都得活下去。”

“什麽生意?”

梅林頓住了。心砰砰直跳。沒抓兔子的那只手掐緊了掌心。

“藥材。”

崔斯坦的眼睛精明地閃爍着。“如果你說謊,我會知道。”

“你們的家在哪兒?”女人說。

“越過艾斯蒂爾山,在洛特王國。”

“那很巧。我們要去戴斯維爾。”她捏捏崔斯坦的手,擡起頭看他,“艾西亞能瞧瞧他的傷。”

“以艾西亞的脾氣很難說。”崔斯坦說。他對梅林擡了擡下巴,“我通常不允許別人搭夥,尤其是你這樣好手好腳的人。”

梅林猶豫了一瞬,把懷裏的兔子抓出來遞給他。

女人睜大眼睛,然後大笑起來。

“我能付……”梅林說,他的腦子在緊繃中有些混亂。他在外衣裏摸索了一陣,找到那袋包起來的寶石。

“我付錢向你們買馬和帳篷。”

女人的笑容消失了,和他設想的不同,他們臉上沒有一點欣喜。他攤開的手掌僵硬着,崔斯坦掀開布片,在一小捧寶石裏撥了撥,挑出顆紅色的。

“成色很不錯。”他舉高看了會兒,對着天空,指腹摩挲寶石的光面,然後抛起它扔回布兜裏。

“告訴我,亞瑟。”他說,“賣藥材能賺到這些?”

梅林立刻意識到他犯了個錯。這是國王新婚禮服上的寶石,也許是王城裏最好的寶石,經過最好的工匠之手打磨……他簡直想給自己的腦勺來一拳。

“……當你賣魔缇花的時候你就能。”他急中生智,“有些藥材就是價值千金,光是采摘就得堵上性命。”

他的手指本能地想蜷縮起來,在他意識到的時候,蜷縮變成了一陣古怪的痙攣。崔斯坦皮笑肉不笑地又掃了寶石一眼,“從強盜的指頭縫裏留下這些不太容易吧。”

“我們僅剩的家當,”梅林合攏了包裹寶石的布,現在這個動作看起來是珍惜而不是心虛了,“怎麽也要留下來。”

崔斯坦和金發女人交換了眼神,“那倒沒錯。”他說。

“去見見你的同伴。”女人終于決定,“再看看我們有什麽可幫的。”

崔斯坦沒再反對,梅林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消了疑慮。他們合力把鹿和兔子綁在一起,吊在樹上,然後向着亞瑟的歇腳處走去。

雨時大時小,遠遠地,梅林望見了那棵樹。狼皮還在樹蔭下,然而沒有人影。

他飛快地跑過去,快得腳下打滑,急切的驚慌快要撐破心髒。“Ar——”剛呼喚亞瑟的名字,他忽然想起不能,于是扭成一聲突兀的“你在嗎?”,躲避着被落在後面的兩個人的注意。

不遠處的幾棵樹後,亞瑟扶着樹幹,慢吞吞、微微喘息着出現,胳膊下夾着一些斷木枝。由于看見了後面的崔斯坦,他的腳步猛然收住。

梅林掐死在胸膛裏擂鼓并唱不詳之歌的小人,沖去将那堆樹枝攬過來扔到地上,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從背後緊緊摟住他,用他能發出的最輕的聲音大吼:“你保證過你會等着!”

“我想你回來後我們需要生火。”亞瑟靜靜地在他身旁解釋,“魔法生火也需要木料,不是嗎?大概不需要幹草,我沒勞神去找——”

生火,天啊,生火!梅林的手指在亞瑟的前臂上攥緊。他簡直想不到更令人生氣的、更愚蠢的理由……但他的心忽然像浸透了野莓汁一樣酸疼。

“盡力讓自己顯得有用,我猜?”亞瑟露出蒼白的微笑,“像一棵樹一樣坐着實在太傻了。”

他越過他的肩頭,“他們是誰?”

“我找到了馬,還有帳篷。他們要去戴斯維爾,能捎着我們越過山脈。”梅林硬邦邦地說,“還有,我現在叫亞瑟了。”

亞瑟微微疑惑地看過來,他還沒說話,崔斯坦已經走到跟前。

“你沒說他傷得這麽重,”女人瞪大眼睛,“他連走路都艱難,得快找個——”

一聲“唰”的輕響,崔斯坦抽出女人腰間的短劍,抵住了亞瑟的喉嚨。

梅林的手腕倏地一掙,但亞瑟立即反捉住了他。

崔斯坦盯緊亞瑟的眼睛,“魔缇花要在哪采?”

梅林的心向上揪起,崔斯坦瞟過來的時候,一根細線搖搖欲墜地将它懸吊在半空。崔斯坦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像在重複“如果你說謊,我會知道”。

亞瑟的視線往眼角微不可察地移了移。

“……伊斯加山,”他略帶沙啞地說,“巴洛森林,樹根部的洞穴裏。”

崔斯坦不慌不忙抖了抖劍尖,“巴洛森林到處是闖入者的白骨。為這種花值得去冒險?”

梅林的手在亞瑟手裏,他怕他說出任何露陷的話,但亞瑟冰涼的手指穩穩地攥着他,穩得像用上了所有力氣。

“為什麽不值得?”亞瑟說。

“誰會買這鬼玩意兒?”崔斯坦笑了。

亞瑟像是完全了解崔斯坦到底在問什麽,至少從側臉的線條裏看不出一絲困惑。他的喉結上下滑了滑,滑出一句模棱兩可的:

“總有人需要。”

崔斯坦不耐煩了,“我問你們賣給誰。店鋪,位置,老板的名字。”

也許是錯覺,梅林仿佛能聽見亞瑟胸膛裏忽緊忽慢的心跳。他的另一只手從亞瑟腰側緩慢悄然撤到他背後,指尖貼住襯衫,在沒被繃帶纏繞的背肌上畫下一條豎線和一個圓圈。雨沾濕了頭發,在襯衫上留下淺淡的顆粒,“噤聲,觀察四周”,國王和最受信任的圓桌騎士間的暗號。

“我們對名字保密。”亞瑟說。

“如果我一定要你說呢?”崔斯坦似笑非笑,“也算半個同行——你和我。你肯定明白做生意得小心沾上身份不明的人。”

“是王宮裏的名字。”梅林在這時插嘴,“我們不想掉腦袋。”

崔斯坦瞥了他一眼,“許多人都說他們把貨賣到王宮,賣給國王和見鬼的貴族。但他們甚至連禦醫和廚房主管叫什麽都不知道。”

梅林剛要開口,短劍一晃,“讓他說。”

“禦醫的名字是蓋烏斯。”亞瑟說,“他挑選東西出了名的嚴格。”

他不避不閃地任由崔斯坦審視,眼神自然又平和。

“那你們一定有特殊之處了。”

“我們能采到魔缇花。”亞瑟說。

崔斯坦琢磨了他一會兒,放下劍,抛給身邊的女人。

“好吧,好,”他說,“跟我來。箱子裏正好有些藥草。我要去洛特的地盤,你們可以待在馬車上。”他伸出一只手,意思是可以幫忙扶住亞瑟的胳膊。

“多謝了。”梅林把他的幫助晾在一邊,撿回草地上的長劍交到亞瑟手裏。

崔斯坦毫不在意,“別謝我。如果不是伊索爾達,我不可能帶上你們。”他轉身跨步,将他們抛在背後。女人用嗔怪的眼神瞟着他,轉過頭來對梅林無奈微笑,搖了搖頭。

他們卷起樹下的狼皮,在雨中往回走,梅林摟着亞瑟的背,讓他靠向自己,雨變小了,因而他疲憊不堪的呼吸更加清晰地在他耳邊起伏。伊索爾達的聲音自後邊傳來,“亞瑟,問一聲,你的同伴叫什麽?”

亞瑟下意識地側過頭,梅林立即掐住他的手臂,他才反應,“……噢,我。”

伊索爾達關切地點點頭,梅林向隔岸的諸神祈禱亞瑟不要笨到說自己的名字是“梅林”。

但亞瑟往他這裏看了看,目光有點捉摸不透。

“威爾。”然後他喘息着說,“我叫威爾。”

“威爾?”他看看左右,以只有他和亞瑟能聽到的聲音說,“為什……”

到營地的路好像怎麽也走不完。崔斯坦遠遠在前領路,拖着鹿和兔子。剛開始,伊索爾達還跟在他們身邊,不一會兒,她也離開,和崔斯坦走到一起。

梅林終于能将噎在喉嚨口的疑問吐出來,他不懂在所有的名字——亞倫、瑞安、阿德裏奇甚至阿博克盧比之間,亞瑟為什麽偏偏選擇了“威爾”。

“為什麽是‘亞瑟’?”國王反問。

“因為,”梅林扶着他越過一道被長草掩蓋的溝壑,低矮的樹枝伸出來刮到了他的袖子,“這是個絕妙的僞裝。瞧,我是亞瑟,但我不可能是你,所以我們不可能是我們,所以他們不會懷疑我們是我們。”

亞瑟似乎想為這段話而笑,卻沒力氣牽動嘴角。他松開劍歇了一會兒,閉上眼睛:“如果你的話裏有萬分之一的邏輯。”他含着埋怨搖搖頭,指關節捶上眉心。

梅林靠近想試試他的體溫,擔心他因失血而頭暈,但亞瑟撥開了他的手。

伊索爾達在前方站住腳步:“怎麽了?”

“沒事。”亞瑟回答。他擡起劍插進泥土,繼續向前走。

伊索爾達看了看他們,轉頭跟上崔斯坦,拉住他的長袍,附耳說了句話。崔斯坦滿懷疑慮地回頭一瞧,把她的手牽到自己懷中,放緩了腳步。

“我不能選某個騎士的,”亞瑟低聲說,“他們的名字不是秘密。所以,如果我們要去艾爾多,一個艾爾多的名字會更好。”

梅林沉默不語,一腳深一腳淺地在稍微前他一些的地方探路。

“你會覺得冒犯嗎?”亞瑟擡起頭。

“我?”梅林聳聳肩,為什麽他會覺得——

亞瑟猝然停步,向前一晃。直覺鋒利如刀尖,梅林立刻轉身抓穩他的上臂,撐住他不讓他跌倒。一瞬間,亞瑟的胸膛撞上他的,肩膀砸在他的肩上,只隔着兩件薄衫,他像一樽冰冷、堅硬的雕像,從滿是裂紋的基座上墜落。

梅林感到上衣滑向背後,勒緊了肋側和肩窩,是亞瑟的左手攥住他的衣衫,借力對抗洶湧的陣痛。他懷疑他再攥緊一些,這件舊衣服就要撕破。劇促沉重的呼吸撲在耳畔,永無止境的潮汐,夾着大雪的夜風,他抱穩他站着,任憑潮水和風擊打在身上。

亞瑟慢慢地放松了拳頭,手移到他的臂膀,輕輕推動,梅林直到确定他能站穩,才小心退開。

他什麽也沒說。

亞瑟垂下的睫毛微微顫抖,他執起劍,又向前走去。

梅林擡頭一瞥,崔斯坦和伊索爾達的背影更遠了些,他松了口氣。強盜搶劫不會惹上古教祭司的詛咒,不過他可以解釋,這是肋骨裏的內傷作祟。

他邁步,安靜地跟着亞瑟。國王最不需要的就是再被提醒一遍他的虛弱。

到了艾爾多,得到休息,得到安全之後,他就能抽身去找解咒的方法,去找德魯伊人,去他們曾尋得生命之杯的山洞。他當然沒天真到以為幾朵違背時令的花就能對付莫嘉娜,可他所懷的微渺的希望就只是它能卷土重來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僅此而已。

“他其實不是個巫師,對嗎。”

梅林一時沒把腦筋扭回來,腦海中閃過許多雜亂交纏的畫面,然後才是正确的念頭——亞瑟在和他談論威爾。

“他怕我知道你的秘密,他怕我會當場就要殺你……所以才說了謊。”

他的聲音沙啞、輕柔,和着在深草中跋涉的步伐窸窣。

梅林彎彎嘴角:“他是我第一個朋友。”

亞瑟頓了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唔,”梅林說,“威爾不害怕魔法,這就很少見。有時他會興奮地要求我給他的硬面包變形。他會說,‘咱們來個烤肥羊腿,梅林!’……那時我們總是一起去田裏幹活,如果我下午睡過了頭,他就把樹枝從窗戶裏伸進來戳醒我。”

亞瑟聽着,笑了笑,眼裏浮起濕潤的涼意,或只是飄進了細雨。

一陣煮食的香氣襲來,肉桂和胡椒在饑餓的人鼻子裏就像魚餌在水中,梅林循着味道望去,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營地。

帳篷搭了三個,其中有個搭到一半。一些人在車邊理貨,還有人在喂馬。三匹健壯結實的馬擠在一起飲水,另有一匹很瘦,毛皮暗淡,馬尾無力地掃拂後腿。它遠遠躲在一旁不動,直到有人走近單獨照料它。

吊在火堆上的大銅鍋裏咕嘟嘟煮着炖菜,一個紮頭巾的年輕女人坐在火邊,用長柄勺往菜湯中攪進大麥粉。不同尋常的是,一張破舊毯子在頭頂上懸浮,為她和鍋擋住了雨。

“你沒告訴我這是個巫師營地。”亞瑟輕輕說了一句,他凝望着那張破毯子,眼神中透出複雜、沉默的思緒。

梅林愣了愣,心微微一沉,他全心全意只想着馬和帳篷,沒考慮到如果崔斯坦有魔法,那與他同行的其他人也很可能有。

“要不……”

亞瑟抿起蒼白的雙唇,搖了搖頭。

煮菜的女人擡起頭向營地邊緣張望,順着她的視線,一個金發男孩手裏捉着根比人長的樹枝,正要偷偷溜走。

“埃德?”她伸長脖子喊,“別跑遠了。埃德!”

男孩聞聲縮了縮腦袋,沒回頭,更快地竄到兩棵榉樹之後不見了。

崔斯坦走向營地中央,指揮人們拆帳篷、把貨裝車;喂馬的男人接過了鹿和兔子;在崔斯坦的呼喝裏,帳篷中鑽出個個頭矮小、蓄一圈胡子的老頭,罵罵咧咧用一段看不見的繩索把一堆東西往馬車那兒拖。

伊索爾達跨過堆在樹根之間半是散開的行裝,朝那口散發誘人香氣的大鍋走去:“把火熄了吧,海倫。咱們要換個地方過夜。”

“換地方?”紮頭巾的女人抖抖勺子上的菜糊,“那匹可憐的馬都走不動了。”

“附近有巡邏隊。”

“真稀奇,”海倫睜大眼睛,“以前這條路上好像沒碰着過。”

“可不。快起來。”

伊索爾達拍了一下她的肩頭,瞟到被魔法懸在半空的毯子,突然動作敏捷地跳起來抓住,扯下來卷進懷裏,得意地吐吐舌頭。海倫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搶,比不過伊索爾達已搶先一步把毯子塞進待整理的行裝,她撈了個空,輕輕跺了一腳,随後懊惱地瞥到:“嘿,我的炖菜!”

樹冠中滴落的雨正為鍋裏的卷心菜和韭蔥增添風味,海倫趕忙向鍋底彎下腰去,說了兩遍某個詞,火焰随着她念出的音節“噗”地熄滅。

“這頓飯算是小雨炖的。”她咕哝着站直,剛要伸手去搬,被鍋沿燙得一下子縮回手。

她叉起腰來,瞪着又沉又燙的大鍋,梅林有些局促地開口問:“要幫忙嗎?”

海倫像是才發現他們。她看看亞瑟又看看他,綠眼睛因困惑而張大了。

伊索爾達打結好繩索,沉下一側肩膀,把紮緊的布袋甩到背上:“亞瑟和威爾出門遭了強盜,崔斯坦和我決定捎他們一程。”

“哦,”海倫的表情放松下去,“我以為又要加人了。”

伊索爾達笑了笑,對亞瑟偏頭示意:“到車上去吧,車上有幾個軟墊。卡索總是嚷着腰痛,我想他會借給你的——來。”

她領頭向馬車走去。一共兩架車,其中一架剛套上馬,那匹瘦弱的黑馬低垂着頭,同伴對它不理不睬。

亞瑟用手背按下梅林的臂肘,示意他留下幫忙,然後接過他們的狼皮,獨自撐着長劍,跟随伊索爾達走向營地另一邊。梅林注視他一直走到馬車邊緣、踩着木梯慢慢爬進車廂,才收回注意。

海倫正看着他。

他剛要說點什麽,之前那金發男孩旋風似地出現,撲到海倫身邊,抓住她的裙子搖晃:“媽,媽!”他捧上一顆橢圓形的蛋,蛋殼淺青色,布滿細小的褐斑,他急切地把它往海倫鼻子底下湊。

海倫翻了個白眼,拿開他的手:“你又去戳鳥窩了,是嗎?!你這個調皮鬼……”

“那只鳥死了!”男孩争辯,“在樹上,蛇咬了它。”

“就算這樣——”

“我是把蛋救出來。”男孩說,“你看。”

他小心捧着蛋,和海倫一樣的綠眼睛裏閃起忽亮忽暗的微光,比起金色,更像是淡桔色。蛋在他手中晃了晃,又靜止下來。

“但它不想離開殼。”他說。

海倫責備地盯着他:“我說過很多回,埃德,紮營的時候不許去捅鳥窩。”

埃德像沒聽到她說什麽,只顧盯着他的蛋:“它會長什麽樣?”

“行了。”海倫拿手背拍了一下他的小臉,将他從夢幻的想象中拍醒,“快上車,我們要啓程了。”

“哦,”埃德洩氣地說,“又要。”

海倫抓着他的後脖頸把他推向馬車,男孩不情不願地走了,她呼了口氣,回頭面對升起滾滾熱氣的鍋:“你有辦法嗎?”

她看向這邊,梅林才意識到她是在對自己說話。他聳起肩,抓了抓脖子,摸到了發癢的傷口。一只滾燙的鍋算是他遇到過最不算難關的難關。

“這樣,”他對着海倫的鍋伸手,“弗芮歐薩。”*

鍋裏成團的熱氣瞬間冷卻,食物微微塌陷,凝凍成整塊。海倫挑起眉毛:“喔。”

梅林上前握住把手,準備把鍋從鈎子上擡下來,海倫立刻扶住另一側,和他一起用力把鍋卸下。然後他突然發現這有多傻。在城堡裏,他已經習慣徒手搬動所有沉重的箱子和藥罐——太過習慣,就像個“正常人”,甚至忘記了可以使用魔法。但在這兒,他往四周看了看,決定讓鍋懸浮起來。

鍋離開草地,跟随他的想法穩穩上升,直至比人更高一些,仿佛一朵低雲。海倫驚奇地看着,邊看邊彎腰收拾了地上的調料瓶,圍在裙兜裏。她一指後面的那輛馬車,告訴他要放去那兒。

他們向忙活的人群走去,大鍋跟在半空悠然滑動,海倫欣賞又神往地擡頭盯着:“我只能浮起最輕的東西。”她小聲說,往梅林這兒很快地掃了一眼,“而且你叫它往前都不用念咒語。”

“唔,”梅林摸摸耳根,遮掩能和別人自由自在談論魔法帶來的古怪感覺,“我還不會說話就能挪動罐子了。”

“我就只能讓罐子無緣無故開裂。”海倫低低地笑了笑,“我發誓我一點都不希望它裂,那還是在我會說話七年後呢。”她攤開一只手,另一只手攥着兜起調料瓶的裙邊,“你瞧——我不懂幾條咒語,連讓一鍋菜冷下來都不行。我從沒學過……後來崔斯坦讓我留在馬隊裏,他們才教了我些簡單的。”

“你也沒有,書,或別的什麽?”

“誰會有書,”海倫的笑容有點勉強,“那是違禁品。以前我根本不想學,我只想,要是洗澡時能把這身怪毛病搓掉就好了。”

怪毛病。梅林在心底重複一句,一陣感同身受的苦澀叫他閉着嘴巴。她的年紀可能和他差不多,或者比他還小。擡鍋時他注意到她的手,粗糙、生繭的手指,風吹日曬的痕跡,發紅的皮膚、細細的裂口,屬于和胡妮絲一樣每天辛苦勞作的普通人。梅林幾乎沒在古教和德魯伊巫師手上見過老繭和裂口,他們的手永遠幹淨、柔軟,那是知識豐富、聚群而居的巫師的特權。

“我是單獨一個。”海倫說,“據說我叔叔曾是,但我出生前他就不在了,我們的村子太小。”

“小村莊總是顯得離所有地方都很遠。”梅林彎彎嘴角,“我也出生在小村莊,小時候我以為自己中了詛咒,而且是挺失敗那種。奇怪的事從不沖着我來,而總是降臨在,比如,我正感興趣的東西身上。”

海倫哈哈大笑:“那你一定很幸運。我是說,現在你懂這麽多咒語,還知道它們怎麽用最好。”

這個詞突然哽在梅林胸口的某處,像吞到一半的雞骨。幸運。是啊,曾經在艾爾多,除了本能地影響周圍的事物,他也一個咒語都不會。他不知道魔法從何而來,不知道它的意義何在,也不知道如何用它。後來有人送給他一本書。他的第一本魔法書。他臨陣磨槍地翻過它,他廢寝忘食地讀過它,他最後幾乎能背下它。

“是吧。”他低下頭,想着蓋烏斯。禦醫的腿在潮濕的雨天裏總是僵硬疼痛,要用艾蒿搗成藥膏敷上。地牢只會更加潮濕,莫嘉娜有可能念在舊日情分上不讓他呆在地牢嗎……

馬車近在眼前,他跟随海倫的指揮,讓鍋鑽進車廂,小心翼翼從一堆壘得整整齊齊的箱子上方降落,另外幾只形狀不一的碗盤已經擱在旁邊。

……更可能,她會念在“舊日情分”上,讓老人受更多的折磨。

而那還不是最壞的。

沉重的鍋底不小心撞上一只小箱子的側壁,它從高處翻倒下來,箱蓋摔開了一條縫。

“哦,該死,”梅林說,“我來。”

沒等海倫反應,他已經匆忙放置好銅鍋,爬進狹窄的車廂,扶正箱子,趴下身去,四處将滾到角落、縫隙裏的東西撿回到手心。

“我來吧,”海倫也爬進來,原本就狹小的空間一下子變得更擠,梅林聽到自己的腳踢到盤子的響動,“崔斯坦不喜歡外人碰他的貨。”

海倫麻利地伸手在箱子間摸索,梅林直起身,開始注意到他所撿的東西。飽滿的、小黑眼珠似的黑色果實。他低頭在手掌間一嗅,久不見日光的死水潭裏才有的腥味滑進鼻子,讓他打了個激靈。

海倫往他身邊挪了挪,遮住車廂外別人的視線:“就當它們沒掉下來過。”

“這些是什麽?”梅林攏過她手裏的一把果實,裝回木箱,合上蓋子,扣好鈎鎖。

海倫往裙子上擦着手:“是紫衫果。”

……紫衫果?怎麽會是紫衫果。這種黑色,這種氣味,更別提現在還是春季。梅林跪起來把箱子重新放好,和另外幾只扣緊的小箱子并排。下面稍大點的箱子散發出另一種獨特清雅的香氣,掩蓋了黑色果實的氣味,他貼近箱蓋縫隙,不着痕跡地仔細聞了聞,随即辨認出來——

“發現什麽了?”

身後的光線忽然被遮住,他立即回頭,心突突跳着。伊索爾達倚在車門口,單手搭在腰間的短劍上,雙眸向車廂裏一瞟。

“他不是——”海倫圓場說。

“我不是故意的。”梅林咽了下口水。

“我們的箱子有什麽有趣的地方?”

梅林猶豫了一下:“有種氣味聞着很特別。”

伊索爾達微微一笑:“最好別關心這些,你又不是要和我們合夥做生意。”

梅林擠出一個笑容:“為什麽不呢,我敢說這些一定很值錢。”

伊索爾達挑起眉毛。

“錢,”她眨眨眼,語氣驚訝,“崔斯坦說敢賣魔缇花的人要錢不要命,果然是真的。”

“你們也一樣,”梅林從眼角往身後一瞥,那種獨特的香氣沒人會認錯,“我記得乳香在國王禁止私售的清單上。”

伊索爾達含笑望着他:“那又怎樣?我們管反抗禁止叫自由。你,你和崔斯坦,你和這裏的大部分人,你們都在國王禁止的清單上。”

梅林抿住嘴唇。崔斯坦匆匆走近,皺着眉頭,輕碰一下伊索爾達的肩頭:“馬上啓程。還沒點貨?”

“這就點,”伊索爾達說,“他們在搬這鍋菜。”

梅林和海倫爬出車廂,崔斯坦離開去幫着幾個人把帳篷綁紮到車尾,鹿和兔子邊上,用魔法叫它們不至于在行駛中滑落。伊索爾達跳上車,梅林瞧見她取下最中間的小箱子開箱查看,然後是左邊。

“我以為紫衫果該是紅色的。”梅林假裝不經意地說,盡量讓語氣顯得只是好奇。

“它們顏色都不同。”海倫說,“我也搞不懂。”

她領着他走到載人的那架馬車前,埃德正趴在最前面,頭伸出去和馬夫說話,手裏還捧着鳥蛋。車邊挂着許多水囊,幾個箭筒和兩把長弓、兩把十字弓。拉車的兩匹馬中有那匹瘦黑馬,病恹恹地磨着蹄子。

“車上好像沒什麽地方了。”梅林望着說。

“他們會輪着步行,”海倫說,“貨物很沉,馬車反正也走不快。你上去吧。”

“崔斯坦和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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