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禿鷹向散落各地的古教祭司和信徒送信,召喚他們前來卡美洛王城。帶着辛辣的驕傲和自得——她做到了古教前幾任最高祭司都未曾做到的事。現在她需要他們前來幫助自己,她尤其希望阿瓦爾盡快趕到,當你要對付一個梅林那樣的巫師,阿古溫和赫利奧斯就顯得難堪大任。僅僅讓他們追蹤一點痕跡,他們都不能讓她滿意。

已經過去一天,錯過了搜尋的黃金時間,而亞瑟還活着。在她暫不知道的某處,她能感覺到他活着,惡心又頑強。只要一想到這點,她就幾乎被憤怒淹沒,憤怒,還有零星的恐懼。

敲門聲響起,她随手一揮,門朝兩側打開。赫利奧斯瘸着腿走進來。

“有什麽消息?”她懶得看他,仍盯着窗外的夜空。

“有痕跡,在森林往東。布置地很老練,故意隐藏過。即使離去匆促也不忘隐藏,這是行過軍的手法。我想一定是他們。”赫利奧斯說,“東邊多山洞,搜起來要費點時間。”

“我不想再聽令人失望的消息。”莫嘉娜掃了一眼他的腿,“明天你親自出去找。”

從赫利奧斯臉上看不出他是不是不悅。傭兵頭子彈了個響舌:“公爵大人還沒回來?”

莫嘉娜眯起眼睛:“你什麽時候開始關心他的?”

“我不是瞎子,公主,他想離間你我的關系。”赫利奧斯撐着瘸腿向前一步,“這不能怪他,可憐的阿古溫,在他心裏,真正忠于您的只有他一個人。”

莫嘉娜露出諷刺的微笑:“你認為他錯了嗎?”

“我給不了誓言,但我給了您誠實。”赫利奧斯懶洋洋地說,“我知道您需要什麽,一條能用誘惑拴住的狗,我恰巧就是。”

“這一點上,你名聲在外。”莫嘉娜慢慢走到他身邊,“金子和寶石已經送到你的房間,以後還将有更多。”

“對人的忠誠可能會改變,”赫利奧斯油滑地欠了欠身,“但對金子的不會。我會讓您看到,這次我比他更快。”

莫嘉娜緩緩點頭,心底閃過一絲輕蔑。她轉過身,目光落在長桌上的冠冕上。

“那個叫米西安的公主逃回奈米斯去了嗎?”

“誰也沒見到她。”赫利奧斯說,“從婚禮上消失了,我的人只抓住她的侍女。”

莫嘉娜皺起眉,一絲不安在心裏滋生,她想起阿古溫告訴過她,在梅林的審判中,米西安曾親自為他作證脫罪。她不相信一個人居然為意圖殺死自己的人脫罪,尤其是所有證據都指向他的時候。

“她會不會跟亞瑟在一起?”她的指甲掐住手心,“她會不會在幫他逃跑?”

赫利奧斯誇張地笑了一聲:“一個重傷的人,還帶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

“也許她想幫他逃去奈米斯。”莫嘉娜思索着。

“那太遠了,他們逃不出邊境的。要去奈米斯,就要從公爵大人的塔蘭城走。”赫利奧斯不屑地說,“要是你不放心……”

“我要一隊人去奈米斯……”莫嘉娜突然說,“阿古溫的人。那侍女在哪兒?”

赫利奧斯的臉色變得有些僵硬,他的臉頰鼓起一塊,舌頭不安地移動。

莫嘉娜察冷聲追問:“在哪兒?”

“我想她在那公主原來的寝室。”赫利奧斯說,眯着眼睛,目光盯在地上。

莫嘉娜繃緊了嘴唇,一股惡心的直覺兀地濃烈起來。她大步邁出議事廳,不顧赫利奧斯拖着瘸腿跟在後面,徑直向另一座塔樓走去。還沒走進寝室,她就聽見一陣陣放肆的調笑和不加掩飾的呻吟。

為婚禮所懸挂的裝飾,所有花環和藤蔓都還在原處。屋裏充滿汗臭味,鏡子砸碎了,散落的衣衫上滿是腳印。雇傭兵們有的赤身擠在一起,有的在旁大笑,床上那侍女神智模糊,手腕綁在頭頂,胸口和張開的雙腿布滿傷痕,她身上被撕碎的肯定是原本屬于米西安的裙子。

狂歡的傭兵們被魔法扯開,推到牆壁上。莫嘉娜放下手,指關節咯咯作響,一股冰冷的怒氣随着她的目光掃遍房間。

“如您所知,殿下,”赫利奧斯在她身後說,“我的人只是要些獎賞,幹活後的老規矩。”

“我從沒允許你們在我的城堡裏随意滿足自己的癖好。”莫嘉娜說。

雇傭兵們暈乎乎地從牆邊爬起來,匆忙穿着褲子。她穿過他們,帶着讓人戰栗的魔法氣息,走到床邊,俯視那發着抖流血的侍女,像一片凋謝的,破碎的花瓣。她不知道她的名字,無關緊要,唯一緊要的是她剛成形的計劃被打亂了。怒火突然無法抑制,她猛收手指,手腕旋轉,右側一個男人驚呼一聲,捂着喉嚨倒下去。

“現在我沒法把她交給羅多了。”她冷冰冰地說,“赫利奧斯,你不知道我原本需要用她做什麽,所以這一次我饒過你。我會給你們獎賞,但如果再一次讓我發現你的人沒有我的允許就自作主張……”

赫利奧斯神情莫測地盯着在地上抽搐嗆咳的傭兵,過了片刻,他轉回視線,挑高一側嘴角,對莫嘉娜笑了笑:“當然不會有下次。”

莫嘉娜環視了房間,渾濁的氣味令她無法忍受,她走到梳妝臺前,抽屜到處被翻過,一件首飾也不剩。她離開房間,阿古溫正從走廊一側快步趕來,手中提着一個小包裹。

“莫嘉娜,陛下,您在這。”阿古溫興沖沖地說,披風在身後翻卷,“我有重要……”

“你來得正好。”莫嘉娜說,“把她的一根手指砍下來,找一根米西安的項鏈——讓你的人吐出來,赫利奧斯——一定要是米西安的,派快馬送去奈米斯給羅多。”

“誰的手指?”阿古溫停下腳步。

“米西安的侍女。”莫嘉娜說,“我準備用魔法讓她去對羅多說話的。可現在,瞧她的樣子。”

阿古溫皺眉看了看赫利奧斯。後者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陰恻恻的模樣。

“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去奈米斯,”莫嘉娜盯着阿古溫,“我需要使者說服羅多,告訴他,他女兒在我們手上,性命無虞。對于他曾支持過亞瑟,我既往不咎,婚禮根本沒有完成,只要他站在我們這一邊,不僅米西安會平安,我甚至願意把蓋得瑞夫島送給他……”

“蓋得瑞夫島?”阿古溫吃了一驚,“那好幾代前就是卡美洛的領土……”

莫嘉娜根本沒在意他說了什麽,她心裏只盤算着如何封死奈米斯通向卡美洛的路。

“公主的随身項鏈,侍女的一根手指……蓋得瑞夫島的半張地圖。沒錯。”她說,“這是我獻給羅多的見面禮。”

“老頭兒會印象深刻的。”赫利奧斯的聲音慢悠悠的。

阿古溫怔住,花了些工夫才理解她的意思。

“您是說,您是擔心奈米斯會發兵支持……”

“卡美洛淪陷的消息馬上就會傳遍幾大國,你猜羅多會為他女兒做些什麽?”莫嘉娜說,“我還要你的使者順便告訴他——就像告訴其他國王那樣,告訴他亞瑟的真面目。”

阿古溫出神地望着她,像突然有點不認識她似的,但是馬上就點點頭:“我這就交代人去辦。”

莫嘉娜閉上眼睛,等激動的暈眩從頭頂稍稍退去。她體內流着潘德拉貢的血,莫高斯說的沒錯,她流着烏瑟的血,這一切就像原本就深埋在她心中,只是才剛剛開始發芽。

“誰膽敢不服從您呢。”赫利奧斯嘴唇開合,抱起刺青的手臂,半是玩味,半是着迷地看着她。

“剛才你有什麽事?”等平靜下來,她問阿古溫。

公爵一手按在腰帶劍柄上,一手抖開包裹,一團紅色衣物滾落在地面。

“森林小屋裏發現的。”

莫嘉娜用腳尖挑起地上那件襯衣,沾着血跡,金線繡的花紋,她眯起眼瞧了瞧。

“是亞瑟的。”阿古溫說,“他肯定換了衣服。真是個懦夫,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然後呢?”莫嘉娜說。

“我讓奧格斯順着血味找。”阿古溫說,“但森林下了雨,沖淡了痕跡,找了一會兒,獵犬停了下來,似乎……”

“你當然找不到了,那明顯是個圈套。”赫利奧斯嗤笑說,“誰會把衣服故意留下給你發現?也許他是蠢,可沒有公爵大人那麽蠢。”

阿古溫不理會他,執着地看着莫嘉娜:“我敢肯定他們在往北走。”

“我要是你就不那麽确定。”赫利奧嘶啞地說。

“我們這裏的散兵游勇又有高見了。”阿古溫挺着胸膛,朝傭兵頭子傲慢地一瞥,“提醒你,赫利奧斯,我調了不少人去做別的事,剩下可用的人比你少多了。就連這樣,我都比你更快。”

“是嗎?”赫利奧斯漫不經心地抽出他的匕首,在手裏轉了一圈,“那我期待你把戰利品帶回來,否則,空手而歸可就太丢臉了。”

莫嘉娜忍耐着,直到他們發現她的愠怒,同時停止争吵。

“往東或往北。”她緩緩說,“我要聽到的是确切的行蹤……明白了嗎?”

他不知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似乎只是一瞬間,樹枝的折斷聲讓他突然驚醒。帳篷裏變得有些冷,他坐起身,推開懷裏的毯子,撐住額頭,手心滿是冷汗。從一旁傳來亞瑟時輕時重的呼吸,他覺得喉嚨幹澀,眼睛酸痛,胸口緊地發燙,就像亞瑟給他的那枚徽章在貼着皮膚燃燒。他使勁揉了揉雙眼,喉嚨依然幹澀不已。昏暗中,他轉過臉去凝視亞瑟的睡顏,知道那不是安穩睡夢,是重傷造成的昏沉夢魇。

他把毯子加蓋到亞瑟身上,試了試他手腕的脈搏,指尖搭在皮膚上遲遲不肯離開。接着,他爬起來,頭重腳輕地走了出去。

涼風吹得脖頸和手臂浮起雞皮疙瘩,梅林憋着打了個噴嚏,同時清醒了不少。營地裏靜悄悄的,篝火依然在燒,時而有水珠從樹葉上滴落。草地濕軟,遠處,那匹病馬恹恹地垂着脖子,站在離同伴好幾步外的一棵梣樹旁打盹。

倘若離開馬隊,他肯定無法向崔斯坦讨要一匹馬,但他也不能讓亞瑟再步行。那麽他應該找龍來嗎?基哈拉一定知道如何解除詛咒……即使龍在密林中無法降落,大不了就是他去找一處河谷或者湖泊。基哈拉曾囑咐他在這一年不要随意呼喚,幼龍無法離開照料者,也無法長時間飛行,老龍離開後艾蘇薩可能會有麻煩,可真到了這時,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艾西亞斷言還有三天期限,又拒絕再做點什麽,他們沒法再拖下去。

梅林向兩輛車走去,想找個杯子來喝口水。貨車裏沒有人,連姆正在營地邊緣,抖動手中的小皮袋子,往地面灑某種細粉末。見到他,青年停下動作,紮緊手中的袋口。

“防野獸的藥劑粉。”他說,“你睡得不好嗎?”

他的個頭不及梅林,肩膀瘦削,微微駝背,像要随時把自己縮起來;一頭亂糟糟的黑色頭發,長到蓋住耳朵,看上去長時間裏都在被胡亂修剪。紮在布腰帶裏的短衫很舊了,兩條袖子松松垮垮。如果不是風餐露宿的生活,他應該顯得更年輕些。

梅林抿了下幹燥的嘴唇:“總是你守夜?”

“通常是我,貨得有人看着。”

“我想喝杯水。”梅林說,“我有點渴。”

連姆把小袋子扔上車,爬進去找杯子,梅林伸出手,連姆友好地示意他呆着,去篝火邊的銅鍋裏為他盛水。

“威爾的傷怎麽樣了?”他回來遞給他杯子,擡起一條腿坐上了車,抓起放置一旁的幾顆小石頭,在手中把玩。

梅林大口吞下杯裏的水,澆滅喉嚨裏的幹澀,急切讓他嗆咳了幾聲,但更難受的是心底突然的鈍痛。

“他好點了。”他一邊咳,一邊撒謊說。

“那就太好了。”連姆依舊望着他,篝火在瞳孔中映出溫暖的光亮,那雙眼睛是溫和的淡褐色。

“威爾說得有道理,沒幾個人敢那樣說。”他搓着手裏的石頭,讓它們在兩手間來回滾動,目光飄向遠處森林黑暗的樹影,“彼此仇恨沒辦法解決問題,那些問題。”

梅林把杯子放下,拿袖子蘸去下巴的水漬。連姆竟一晚都在想這個,他有點意外,很快又打消,因為那是亞瑟,說話的是亞瑟,任何時候亞瑟都有那種影響力。如果連姆知道“威爾”其實是亞瑟,是卡美洛的國王,是逼迫他四處流浪的人,會不會改變主意?就像艾西亞,毫不掩飾源自古教的恨意;或者像崔斯坦,認為任何貴族都該被狼咬死。

他怕看到其中的諷刺,但此刻,他只在青年的眉眼間捕捉到悵惘的真摯。

“你不想把普通人看作敵人?”他輕柔地說。

“我不知道。”連姆低下頭,“以前我也有過一兩個好朋友,至今我都不認為他們是敵人……但大概就像卡索說的,那是因為我身上的根本算不上什麽正經魔法。”他嘆了口氣,挪動屁股,被自己的滑稽逗笑了。

“為什麽說算不上正經魔法?”

“這還不明顯嗎,我好像是個巫師,可根本沒什麽能力。”連姆畏縮了一下,“你明白吧,我既是個怪胎,又壓根不夠怪。”

他玩石頭的手停下了:“你還要喝水嗎?還是你想回去睡了?”

梅林低頭注視連姆手心裏的石子,咬住嘴唇。內心一股柔軟的沖動促使他想開口,如同在埃德的鳥蛋前停下來。

“讓我看看,好嗎。”他用下巴示意那些石頭。

“沒什麽好看的。”連姆嘟囔着,還是攤開手掌,“世界上沒有比把石頭變軟更沒用的魔法。”

梅林從他手裏拾起一顆石頭,棱角粗糙堅硬。随着連姆幹巴巴地眨眼,石頭在梅林手指間稍稍變輕,其中有些部分被悄無聲息地抽去,留下一副看似毫無變化的外殼。

“哦。”梅林眨着眼睛。

連姆聳聳肩:“就這樣。”

“我想你足夠怪。”梅林說。

“什麽?”

“你足夠怪。”梅林說,“你是個足夠怪的巫師。”

連姆詫異不解地盯着他。

“瞧,”梅林說,“有的巫師能改變物體的位置,讓石頭從遠處飛來;有的巫師能改變物體的狀态,讓石頭碎裂。無論是讓它飛來還是讓它碎裂,石頭都始終是石頭。而你,你的魔法,可以改變石頭的本質。”

“我沒,”連姆說,“我沒懂。”

梅林抿嘴笑了笑,把石頭握在自己的拳頭裏。從他心髒的某處,流出一股從容篤定的希望,這股希望一直流到他手中,又通過他的手流進頑石之中。石頭抵抗着變化,他的信心卻不為之動搖。金色從他眼眸中掠過,他感到石頭在蛻變。

連姆的表情既困惑又猶豫,瞪着他的拳頭,直到梅林松開掌心,在原本是石頭的地方,躺着一顆淡藍色的方形水晶。

連姆目瞪口呆,猛地擡起頭來:“老天……”

梅林把水晶遞給他,然後在車板上,在連姆身旁坐下,背靠所有貨箱。古教偏愛所有攻擊性、侵略性的魔法,而變形術是如此溫和、純淨,同時難以言喻的深刻。青年難以置信地端詳着原本是石頭的那東西:“它變清澈了。”

“就像你使它變軟一樣。”梅林說,“當然,”他有點尴尬地補充,“一會兒它還是會變回石頭的,我的,我的變形魔法挺糟糕。”

他為自己的骨頭變形連一個晚上都撐不到,也不能指望這塊水晶永遠留存。

“卡索總說我連一只兔子都打不到。”連姆仔細端詳着手裏的水晶,傻傻笑了,“石頭軟了,它唯一的攻擊力也沒了。而人們都覺得真正的巫師是會戰鬥的家夥。”

車廂裏乳香的氣味比白天更明顯,梅林回頭看了看那堆箱子,又辨認出海倫告訴他是紫衫果的那種黑色果實的氣息。

“你呢,”他轉回頭說,“你也覺得魔法是只用來戰鬥的?”

“我不知道。”連姆說,“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崔斯坦收留我們,海倫,我,艾西亞,我們都是沒什麽用的人。我們就只要活下去。”

“要養活整支馬隊,需要一大筆錢。”梅林說,“所以你們才走私香料。”

連姆擡起眼睛瞥向他,又看看營地,咽了咽口水,向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其實我們不走私香料。”

梅林朝貨箱側了側:“可這裏面是乳香,不是嗎?”

“乳香的氣味足夠明顯。”連姆極輕地說,視線朝那幾個不起眼的小箱子移去,“能掩蓋我們真正賣的那些。”

他向梅林挪近了些:“你難道沒好奇嗎,為什麽我們必須冒險從卡美洛的森林裏走?因為我們是從懷特山下來的。懷特山在卡美洛的領地上。”

直覺把散落的模糊片段串成了線,梅林感到一陣戰栗,像有冰塊滑過脊柱:“你們賣的是……”

“噓。”連姆說,“真正值錢的是稀有的魔法果實,那只有我們能夠搞到。我雖然不很了解,但聽說這些果子以前只有古教的祭司才能使用。就因為它們,隔段時間,我還能夠溜回家去,給我媽媽的雞籠裏塞點金幣。”

當然了。梅林感到腦海深處突然一陣疼痛,不是難受的痛,更像是有把錘子修理好了最後一顆突兀的長釘。馬隊裏有個曾經的古教祭司,她當然能帶人穿越懷特山腳下的魔法迷霧,去古教的廢墟裏摘那些果實。紫衫果。他怎麽沒想到?卡蘭裏泉水原本就在紫衫林裏。只有那種泉水澆灌的果實才在一年四季都始終懸挂在樹上,艾西亞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這些果實,因為她是使用它們的那個人,她是古教的藥劑師。

他的目光不由移向遠處,艾西亞的那間帳篷裏竟仍隐約亮着燭光。梅林的心跳加快了,如果他的理智還沒出辨認清楚這意味着什麽,他的手已經提前在微微發抖。

“艾西亞今晚沒有睡嗎?”

連姆擡起頭:“有時候她會這樣。有時候她是整夜都睡不好。”

那古怪的戰栗又持續了一陣子,直到他下定決心。“我想去看看她。”梅林說着,跳下車走向帳篷。踏在濕軟草地上的腳步時深時淺。一股奇特的暈眩占據了腦海,他并不完全确定,但他知道值得一試。

他掀開簾布,艾西亞面對燭光坐着,好像一百萬年都沒有動過,光線加深了她臉上的所有疤痕。

“……這不歡迎你,”她看也不看他,“我說了,我不在乎他的死活。”

梅林深深呼吸,确定了自己的腳跟正在地面上穩穩站着。他點頭:“是啊,你不在乎。”

他走進去,在身後放下帳簾。

“我來為先前的話道歉。”

艾西亞似乎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跳躍的火焰是吸引她獨眼的唯一存在。

“我不該指責你是古教的一員。”梅林繼續說。

“是嗎?”艾西亞緩緩說。

“你很熟悉王後吧。”梅林沒前沒後地說,“你在卡美洛王城裏留了九個月。只有你。”

艾西亞自然地就明白了他想說什麽。她面無表情,但也并未表現出反感:“那時我們每天都見面。”

“王後是個什麽樣的人?”

艾西亞或許并不想理會他,但她還是開口了:“王後是個非凡的人。她懷有悲憫之心。”

梅林靜立在原地,表示他正在聆聽。

“有一次問她我,古教會如何處置那些不願歸順三女神,而懷有魔法的人。我回答說,魔法的美必須在秩序中綻放。”艾西亞的唇邊泛起一抹諷刺,“她太天真了。她說,我身上就有魔法的美,她相信這種美不會因為不效忠三女神就消失。多麽大膽的話,在當時的我聽來,是如此大逆不道。太天真了,她看到我用魔法為她窗臺上受傷的雀鳥治療翅膀,卻不知道我為三女神殺過多少人。她竟然稱贊我身上有魔法的美麗。”

梅林凝望着前任祭司。艾西亞仰起頭,緩慢而深深地呼吸,閉上眼睛,就像半空中正飄浮着那段遙遠的回憶。

“王後連續好幾個月從你的房間換走藥水,你真的從未發現過?”他安靜地問。

艾西亞尖銳的目光如炬投來,射進他眼中。

“你在猜測我是王後的同謀,懷疑我當年真的叛教?”

“我沒有。”梅林說,“你讓王子降生,你完成了古教的任務。”

艾西亞逼視着她。他又看見了她獨眼中的憎惡。但這一次,他不覺得這憎惡是在針對自己。

“誰也無法預料後來的事。”他這麽說。

“無法預料。”艾西亞輕輕笑了一聲。沉默鋪滿了帳篷。就在梅林以為她不打算說下去時,她又開口了,聲音弱地像一縷行将消散的燭煙。

“……完全沒有預感?不,我一直知道後果會是什麽。”

梅林向前走了一小步,稍稍靠近了她。艾西亞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瘦骨嶙峋、布滿火焰留下的猙獰傷疤。

“當時,王後曾請求你幫助她?”

艾西亞注視着陰影深處,仿佛從他們所身處的狹小帳篷中抽離,在向歲月起始之處回望。梅林一動不動地等待,最後,她的頭微微動了動:“她沒有說一個字。我也沒有。一旦說出口,這件事的意義就變了。我假裝從未察覺她的計劃,房間的魔法總是留下漏洞,讓她有機可乘。我想那時候,我只是……”她說不下去,顫動的眼皮下滲出深深的哀戚,“不,我……”

“艾西亞。”梅林說,“你對亞瑟說,是王後的選擇造就了此後所有的不同。其實你知道那不僅是王後的選擇。一共是三個女人的選擇讓他降生世上。那三個人是寧薇,王後,”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還有你。”

艾西亞的手突然抓緊了膝蓋上的袍子。

“你有過真正的選擇。”梅林極力維持着聲音裏的平穩,“你早已不是古教的一員,早在火刑之前,你就做了選擇。我為我的魯莽和無知道歉,從來不是古教抛棄了你。”

前祭司的雙手開始顫抖,燭光忽明忽滅,她緊緊閉上眼睛,臉頰上一道閃亮的痕跡,讓那些醜陋的傷疤泛起柔軟光芒。當年那個年輕女人的殘影從火刑的牢籠裏掙脫出來,帶着某種比刑枷更沉重、也更永恒的東西。

“由卡蘭裏泉水滋養過的果實是古教的聖物。盜取它,販賣它,讓它被古教最為看不起的人使用……就是你向古教複仇的方式?”

艾西亞緊咬着牙齒:“你錯了。我是沒辦法複仇的……我去偷盜果實,原因很簡單,這裏的人要活下去,而我知道什麽東西能賣好價錢。”

“是嗎?”梅林說。他走到她身旁,屈起膝蓋跪下去。

“你看到他現在是什麽樣了,”他說,忍着心中所有洶湧的顫抖,他緊緊抓住了前祭司醜陋的手,“你看到他成為了一個什麽樣的人。亞瑟,伊格萊恩的兒子,當年是你們共同選擇讓他如何活下來。無論你是渴望複仇,還是渴望別的,他就在你面前,不會再有一次機會……我懇求你,求你,治好他的傷。”

艾西亞沒有回答,也沒有掙脫。他們一個坐着,一個跪着,困在一場無形的角力中。角力的對象不是彼此,是一場更巨大、更冷酷的風暴。

“亞瑟·潘德拉貢有他的命運。”艾西亞用灰燼般的聲音最終響起,像是重複她已經接受的判決。

梅林微微笑了,對她眨了眨眼:“我知道。”

“他有他的命運……”他接着說,“我也有我的。”

艾西亞睜開了獨眼,側過臉來,布滿血絲的眼珠凝注在他臉上。

“而我篤信亞瑟的命運不是被古教所定義的那一種。”梅林迎上她的目光,“我篤信他的命運将會遠在古教狹隘的判決之上。”

艾西亞抿住被刑火摧殘過的雙唇,一絲哀傷浮現在猙獰的傷疤上。

“你的确是古教無法約束的那部分魔法。”她低聲念着,“你是古教從未見過,也永不能理解的那部分魔法。為什麽,這樣的魔法會選擇亞瑟·潘德拉貢?”

梅林輕輕聳肩,某些滾燙而苦澀的東西湧上了他的舌尖:“沒有他,這樣的魔法就不會存在。”

“那只是你的錯覺。”艾西亞嗓音沙啞,“魔法從不會單為某個人誕生。”

梅林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垂下眼睛,沒有反駁。艾西亞幹癟的手推開了他,撐着畸形的身體緩緩站起。她費力地挪動到帳篷角落那個布袋子處,就着昏暗的光線彎腰在其中翻動。梅林跟着起身,艾西亞慢吞吞地轉過來,手中提着一只很小的銅罐。

“趁命運還沒有抵達,”她喘着氣,梅林的心随之提起,“……我們來看看,如何逆轉古教的判決。”

像是整個人一下子泡進最甘美的醇酒,一時間,梅林有些暈眩,他說服了艾西亞嗎?他成功了?他既微微顫抖,又不敢挪動,怕打碎剛剛漂浮起來的脆弱希望。他只能用力地點點頭。

“所有人都以為,要化解血源詛咒,只能奉獻祭品、效忠于古教。在等級森嚴、祭司們只手遮天的時代,的确如此。”艾西亞眯眼望着帳篷上的燭影,聲音越來越輕微,“三十年前,我目睹過三女神的最後一次赦免。他奄奄一息,被拖到寧薇面前,戴斯維爾最好的法杖匠人,獻祭了自己的妻子。祭司們抓住他的腳踝,割傷他的小腿,接出滿杯鮮血,将那杯叛逆的、攜帶詛咒的血潑在他妻子身上。寧薇劃破自己的手掌,唱出咒語,掌心貼上被赦免者的額頭,他髒污的血流出,而寧薇的血——最高祭司的潔淨之血流進了這位新仆人的身體,一刻不停……他因渴求已久的解脫抽搐着流淚,念叨着感謝古教、感謝三女神……他痊愈了,他妻子的屍體則片刻間就完全冰冷。”

“她死了。”梅林說。

“她死了。作為一個無用的祭品。”艾西亞說,“在人們看來,這就是解除詛咒的必經儀式。曾經對抗古教的人,因不忠的血脈受到懲罰,當他宣誓效忠,最高祭司就清除他靈魂裏的罪責,用古教最潔淨的血液洗刷他,從此,他的身體裏流淌的只有對三女神的忠誠,再沒有其它。”

“恐懼和羞恥不等于忠誠。”梅林低聲說。他看見接受赦免之人蜷縮着蠕蟲般的軀殼,他們的額頭上烙印着一片凄慘罪惡的鮮紅。

“對三女神來說足夠了。”艾西亞轉回眼珠,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幽深肅穆,“詛咒只是摧毀人們的身體,獻祭卻摧毀了他們的心靈。血源詛咒不是什麽用一個人的血吞噬另外一個人的無聊把戲,血源詛咒,是為了幫助古教牢牢控制她想要控制的人。”

梅林點點頭,見艾西亞結束了講述,他深吸一口氣,讓後夜轉冷的空氣填滿胸膛。

“那我們現在能怎麽做?”

“我們欺騙。”艾西亞說,“我們制造一場虛假的赦免。”

“亞瑟絕不會同意這其中有一個祭品。”

“小法師。”艾西亞的嘴角扭曲成一個微笑,“你還沒有明白嗎,是古教需要獻祭,三女神需要獻祭,不是解除詛咒需要獻祭。只看這場儀式,你會以為這兩者不可分割,但事實上……”

她不再說下去。梅林皺着眉頭,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他說不出話。他張了張嘴,胃部突然一陣痙攣。那些血,那杯潑上去的血,那個死去的女人。她并非死于詛咒,也并非死于挽救誰的性命,而是死于古教對籠罩一切、割裂一切的至高權威的展示。只能忠于三女神,不能忠于他人,任何一個人。他忍不住質問:“殺一個人,把她叫做無用的祭品,只是為了完成古教的統治,甚至和解除血源詛咒沒有一點關系,這是祭司間公開的秘密?”

“不。”艾西亞說,“在當時,應當是屬于最高祭司的秘密。”

梅林盯着她,沒有問她是怎麽知道的。

“好。”他說,心髒激烈地跳着,在狹小的帳篷裏踱了幾步,“好。那我們就只需要最高祭司的血,也就是……”

“也不需要血。”艾西亞說。梅林驚異地看着她。

“只要魔法。”她提起手中的銅罐,“只能是卡蘭裏泉水的魔法,三女神的魔法,流淌在最高祭司血液中最純粹的古教的魔法。”

“艾西亞,”梅林苦笑了一聲,“現在,就算你說要希德族的魔法,我也會拼命去找回來。”

“你不必跑那麽遠。”艾西亞向他身後微微揚起下颌,“這種魔法就在那邊,在崔斯坦的貨箱裏。”

帳篷的簾幕阻隔了外面濃密的黑暗,透過粗糙布料的縫隙,隐約能看見連姆晃着兩條腿坐在車中,來回擺弄手裏的藍色水晶。

梅林輕輕将篷布掀起一點,在注定的路途之中,他遇到這支馬隊,他将那些黑亮的小果實拾在掌心,他嗅聞到死水的腥味。那時他不知道,就在他們搭乘的車裏,裝載着世界上最寶貴的希望。

“紫衫果。”他喃喃說。

“珍稀魔藥的好材料。”艾西亞說,“多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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