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梅林!”
蠟燭呲地爆了一聲,梅林沒意識到自己已經站了起來,發緊的耳膜穿透一聲沙啞又急迫的呼喚,他的胳膊正把艾西亞擋開在外,除此之外,他什麽也沒做。
“所以,”艾西亞說,玩味着亞瑟沖口而出的疏漏,“你的真名是梅林。”
亞瑟繃緊了嘴唇。
梅林壓抑着危險欲動的魔法,掌心火燒般灼熱:“你是誰?”
艾西亞的獨眼幽幽定向他,就像嗅聞到他語氣中那絲毫談不上鎮定的部分,她扯動一側嘴角微笑,慢慢推開了他的手。
“你見過我。”亞瑟撐起身體,腹部随着沉重的呼吸而起伏。
艾西亞向前逼近一步,迫使梅林挺直脊背面對着她。
“何止見過,我了解你的過去,比你自己還多。因而我格外好奇你的這位巫師——什麽樣的巫師會去保護卡美洛的王子,傳聞中魔法的仇敵?”她不動聲色地審度着梅林,“還沒那麽強大,可已潛力非凡……剛才這條咒語,普通祭司要花上三個月來練習,你卻一次就能學會,這樣的魔法竟然默默無聞,逃過了世人的雙眼……”
梅林擡起手掌阻止她靠近:“你是古教的人,是不是?你想做什麽,或者你想要什麽?”
空氣像要凝固起來,艾西亞雲淡風輕地說:“我還能要什麽?”
“哦,我不知道,”梅林冷淡笑了笑,“比如,仇敵的命,抑或叛徒的。”
艾西亞張開嘴,像要大笑,“仇敵和叛徒……仇敵,和叛徒。誰在稱你為叛徒,梅林,崔斯坦嗎?”她向右一瞥,“……魔法的時代已然變遷,每個人都是過去的叛徒。回頭看來,一件錯誤的事不會因幾個人的執着而變得正确。”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梅林說。
艾西亞看他的眼神有些高傲:“你當然不懂。”
“既然你能認出古教的詛咒,”梅林抿下嘴唇裏發幹的澀味,他不在乎被任何人稱作“叛徒”,也不在乎被誰指責他要救的是魔法的“仇敵”,“一定知道化解它的方法。”
“所以呢?”艾西亞咯咯笑起來,發亮的獨眼閃過輕蔑,“你要逼我為他解咒了?”
梅林捏緊了指關節:“如果我說是呢。”
“不,艾西亞。”亞瑟說,“巫師們視我為仇敵,我無意辯解。如果你現在拒絕為我治療,我也接受。”
“亞瑟。”梅林說。
“但如果,”亞瑟繼續說,“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一個機會去彌補往昔,我會盡力不讓你失望。”
梅林的心輕輕一顫。亞瑟注視着艾西亞,後者的表情慢慢消失,扭曲醜陋的五官就像一層面紗,被回憶的亮光照透。
“我沒什麽可給你的機會,”她說,“我親眼見證你在卡美洛出生,王子,在城堡最高的塔樓。那晚狂風大作,雪下了整夜……和當年許多祭司一樣,我曾将你的出生視作古教最好的機會。”
亞瑟的眉頭微微一皺,而梅林的胸膛中有一塊石頭突然墜落,一聲巨響,四分五裂。
“我是出生在冬季,”亞瑟說,“但我出生時沒有古教祭司在旁。”
“沒有古教祭司在旁?”艾西亞的獨眼流露出感傷的嘲諷,吐字如嘶撕蛇信,“古教為你的出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亞瑟·潘德拉貢。你能降生于世,依靠的是前人難以想象的高深魔法,是對命運的大膽蒙蔽,還有一條無辜性命的犧牲。”
亞瑟怔住,一時之間,他顯得茫然無措,因疑惑和震動而啞口。他攥起拳頭,複又松開,兀地想起了什麽,他忽然看向梅林。那眼神像一道刀鋒,劃開陳舊的帷幕,揭開他們追逐摩高斯而去的那個夜晚。慌亂之間,梅林下意識地躲閃開,又重新鼓起勇氣,回來面對他無聲的詢問。他親口告訴他摩高斯展示給他的只是陰謀與幻象,而那不過是他對他說的無數個謊言之一。
“說下去。”亞瑟看着他,雙眸仿似閃光的靜湖,水面下激流湧動。而梅林搖了搖頭,微弱地反對:“不。”
艾西亞細細端詳亞瑟,然後慢悠悠地說道:“此刻正折磨你的詛咒,根源始終在你出生的那一天……甚至還在你出生之前,如果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亞瑟說。
“那不過是血源詛咒。不是嗎?”梅林搶着說,“用一個人的血去吞噬另一個人的,親緣越相近,效力就越強悍。”
“誰告訴你的?”艾西亞眯了眯眼。
梅林沒有回答。他後悔他們為什麽要在這裏,聽一個曾經的古教祭司颠倒是非,或許他能去偷一匹馬,然後帶他們離開……
“無論誰這麽說,”艾西亞說,“都表示他只是一知半解。”
“可要解開它沒有必要牽扯到別的事。”他沖口而出。
“梅林?”亞瑟說。
在他的聲音裏,梅林感到經久未覺的疲憊。抽去了僅剩的萬分之一僥幸,一切早晚都會來臨,亞瑟總會知道他說過的謊不止他已經發現的那些個,他隐瞞的事也不止他已經察覺的那幾件,可重點不在于此……他不得不承認,他害怕那個真相,不比他更少。他見過亞瑟的憤怒,洶湧的悲傷,可烏瑟已經離世,寧薇也已死去,他甚至沒有人能再去憎恨。此時再揭開真相,還有什麽意義?
艾西亞安靜地看着他,含着譏諷的笑意,像在考驗他能否承受解除詛咒的代價。是你要求的,她無聲說,你要逼我為他解咒,你要逼我說的。
梅林微微發抖,皮膚上浮起戰栗的顆粒。從繃緊的肌肉深處傳來一陣頓然無力的挫敗。他有什麽資格,再一次阻止亞瑟探尋真相,要求他一無所知的活着?他只覺得不該在彼時,也不該在此刻,可對于某些瘡疤,永遠沒有合适的時刻,永遠沒有。在他的意識深處,原來真的希望亞瑟始終無知,始終蒙在鼓裏,在這一點上,他和烏瑟沒有什麽不同……
“至少先換繃帶……可以嗎。”他垂下眼眸。
艾西亞默許了他的提議。她向袍袖中摸索,變出一個和早先一模一樣的藥瓶,遞來給亞瑟。亞瑟接了過去,握在掌心。梅林幫助他束上幹淨的繃帶時,他拔開瓶塞,将瓶口湊到唇邊,面無表情地仰頭飲盡。時間過得越慢越好,梅林想,但繃帶最終也束到盡頭。
“對不……”他喉嚨發啞地說,卻不确定自己為什麽而道歉。
亞瑟搖了搖頭,抿緊唇角,抓住他的手,用力捏緊,讓他靠近他坐着。他手掌的冰涼讓梅林忽然鼻尖酸脹,如果有人要捏碎他的心,他想他們幾乎已經做到了。
亞瑟忽而擡起手,指背撫過他的眼角,如此輕柔,略帶猶豫。他擡起眼眸,亞瑟澄藍的眼珠在近處折射着燭光,他的心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原處,在角落縮成一團。
“繼續吧。”亞瑟說。艾西亞緩緩點頭。
“當時……”她開口,“古教失信于各國國王、遠離權柄已經多年。懷特山曾是魔法唯一的源泉,只有經古教嚴格挑選的巫師才能接受教導、學習魔法、掌握咒術。咒語是高貴的秘密、身份的象征,祭司将忠誠獻給三女神,女神則恩賜他們異于常人的能力。然而,随着古教的衰弱,魔法開始不受三女神的管束,越來越多的巫師不必再發誓效忠古教,也能獲得知識,習得咒語。這在我們看來,無非是狂妄和愚蠢,是對女神的魔法——女神的高貴的魔法的踐踏。為了挽救古教的式微,祭司們不得不采取行動,最終,我們選擇了你父親。
“你父親渴求子嗣,同時也深愛着王後,寧薇向他許諾,能讓不孕的王後孕育一個血脈純正的孩子。作為交換,烏瑟将藉由統治的權力,恢複古教在這片大陸的地位,使所有魔法重新納入三女神的管轄,重建業已混亂的秩序。
“這樣一個機會來之不易。但如果說起死回生是最高深的魔法,憑空創造生命,無疑更在高深之上。我們試了許多次,最終只剩下一條道路。寧薇動用古教最古老的秘術使王後受孕,而祭司們四處尋找,挑選了一個健康強壯的七歲男孩作為相應的獻祭。你安眠于母親腹中的每一天,這個孩子都被看守在卡美洛城堡的地穴中,服下我熬制的魔藥。魔藥以懷特山泉水所澆灌的果實熬成,泉水沁滿強大魔法,果實黑亮如寶石,天然适于詛咒。你的壽命每增加一天,祭品的壽命就短一點,飲滿三百天,直到你出生為止,他便死去,代替你死去。
“魔法進行得很順利,原本天衣無縫。我守候在城堡,那時我自負,寡言,目中無人,我的咒語能将被獻祭的孩子牢牢鎖住,從不害怕他逃跑,熬制藥水的果實也源源不斷從懷特山被送來,不可能中斷。我等着你降生,也等着古教恢複昔日的榮光。就在那一晚,我記得窗外的雪,在窗臺上積了三指厚,而我的期盼比屋裏燃燒的火盆更加熾熱。
“我親手碰過你,你看起來瘦小又通紅,根本不知道自己意味着什麽。你母親吻着你的額頭,抱你于懷,直到女仆将你帶出屋去見你父親。不過片刻,我似乎聽見你父親的笑聲,而就在那一瞬間,你母親閉上了眼睛。
“她死了,原本作為祭品的孩子卻活了下來。魔法出了致命的差錯,你父親的憤怒可想而知。他執拗地認為古教欺騙、愚弄了他,同時為自己犯下的過錯驚怕和悔恨。先後有許多人被處斬,但凡知悉內情的,大多難逃一死。
“我是承擔這一切罪責的人。寧薇對我無比失望,視我為叛教,你父親則宣判我火刑。執刑的是古教的其他祭司,攜刻咒語的火焰用三天生生剝去了我的魔法,如你們所見,我活了下來,作為一個虛弱、醜陋的怪物,就此被放逐……
“但誰也沒料到,對我的處罰并不是終點,烏瑟把矛頭指向了魔法本身,聯合其他國王,他發動了戰争。古教因此付出了慘重代價,懷特山幾近摧毀,神佑之島變成廢墟。祭司們開始醒悟,有人說,你的出生本身就是錯誤,必須将你殺死,才能使命運回到原先的軌道。可要說魔法有什麽奧秘,就是古教永遠無法直接殺死她自己的造物……任何祭司都無法直接殺死你,寧薇不能,我不能,給你布下血源詛咒的人,她也不能。你是一個錯誤,由古教寫就,而非古教能修改。
“現在的那位祭司,你同父異母的姐姐,她很聰明。血源詛咒不是為了殺人,最初,它是每個祭司宣誓對女神效忠的途徑。祭司通過血源詛咒将對自己十分重要的生靈獻祭,顯示自己的忠誠超越于血脈。詛咒不會直接殺死祭品,它是魔法的烙印,只有當祭品對古教産生威脅,它才會發生效力,使人漸漸虛弱,易于摧折,最終,只要祭品受傷,哪怕是被樹枝劃破手指,也會因此死去,而這種死亡卻不是詛咒直接造成的。”
艾西亞說完,毫無溫度地笑了笑,好像方才複述的并不是她本人的遭遇。被火刑盤剝過的老邁的面頰上,疤痕被光線映得陰影重重。
“你明白了嗎?血源詛咒的故事……你的故事。”
亞瑟一動不動地望着艾西亞,而後,目光穿過空蕩蕩的帳篷,又移到那孤零的蠟燭上。火焰尖銳、顫抖地竄起,像一聲被悶住的尖叫。
“我是通過他人的死亡誕生的。”他說,“原本我應當害死某個素不相識的男孩,結果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嘴角牽起一縷蒼白的笑意,他面向燭火,眨了眨布有血絲的眼睛,“還不僅如此……”
“這可以說是你的命運,”艾西亞冷冷地說,“你活下去,就有人要為你而死,從你還是嬰孩起就是如此。”
“你說得就好像他能夠選擇!”梅林站起身來,“而命運卻要求他為從未做過的選擇付出代價?”
“我有過真正的選擇嗎?”艾西亞說,“我付出的代價呢?”
她直直地盯着梅林,但他從她的眼眸裏讀不出憤怒。他看着其中的光芒由熾熱黯淡下去,燭煙似地消散,化成一縷冷寂、麻木的虛影。
“其實我的藥水從未出過差錯,寧薇的魔法也沒有。”
梅林微微一愣。還未聽到下面的話,他已心有所感,眼眶裏突如其來的熱痛,使他的手在身側抖了一下。
“誰也不知道王後是如何知曉的。”艾西亞說,從她的表情裏,浮現出極端憎惡,卻又近乎溫柔的神色,“我猜她的确很愛你,哪怕,她甚至還未見到你。她不願你奪取一個無辜者的性命來到人世……在我們之中,她是唯一在乎你靈魂的人。每一天,她讓女仆偷梁換柱,把魔藥調換到她的房間。她救下古教原本選定的祭品,代替他,為你飲下了詛咒。”
艾西亞佝偻着湊近亞瑟,用她畸形、焦黃的手,觸摸了他的眼睛。
“有些人難以理解其中的差別,但我知道,正是這一點,造成了此後所有的不同。”
亞瑟的視線落在虛空中的某處,艾西亞的手指沿着他的眉弓劃過,他也一動不動任憑她。在梅林看來,他的沉默像用盡了全力。在繃緊的、微微顫抖的肩膀一側,先前被挑開的傷口處,新綁好的繃帶又洇出了血漬。
“所有預言的意義……所有命運的軌跡。”艾西亞收回手,慢慢直起了腰,“就像我說的,每個人都成了過去的叛徒。”
“沒錯,古教自己就是最大的叛徒。”梅林沙啞着,像長滿冰刺的火球那樣的憤怒燃燒在喉嚨裏,“以前是你們想盡辦法要他出生,現在是你們想盡辦法要他死去。自始至終,你們——”
“別對我說‘你們’。”艾西亞厲聲打斷他,“這裏沒有‘你們’,我和誰也不是一夥。懷特山早已是廢墟,而我在更早之前就被古教放逐,如今發生了什麽,我絲毫不關心。誰在主導魔法的道路,還将有多少戰争,死了多少巫師,誰贏誰輸——我全不在乎。他的死活也是。我不在乎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像不在乎外面那只兔子被誰吃下肚。你想讓我幫他解除詛咒?你找錯人了。”
“所以,”梅林點點頭,“你答應伊索爾達為他看傷,答應我們進帳篷來,是只想看看這個被你們期盼過、否決過、折磨過的人,現在是什麽樣,是嗎?你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經屈服了,倒下了;想看看他是不是會懼怕,會退縮……想看看讓命運抛棄了你的古教是不是也成功讓命運抛棄了他?很好。讓我告訴你,古教贏不了,他不僅會活下去,還會做到所有古教沒做到的事——”
他停下來大口呼吸,感到脊背發熱發抖甚至騰出汗意,指甲緊緊掐在手心,然而沒有一點兒痛楚。艾西亞畸形的嘴角笑容扭曲,那只完好的眼睛裏卻流露出憎惡。梅林直視着她,幹澀的怒火依然燃燒在喉嚨裏:“如果你說出這些只是想繼續折磨他,你的目的已經完成。謝謝你不向崔斯坦告發我們,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
“你一直讓我好奇。”艾西亞說,“梅林。我了解他的過去,卻不了解你的。你令人意外。你是什麽?”
“我猜我就是在古教看來,‘不受管束、狂妄又愚蠢’的那部分魔法。”梅林譏諷地說。
艾西亞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眼睛周圍的皮膚不易察覺地牽動,就好像她從這句嘲諷中聽出了更多的涵義。
梅林不再理會她,半跪下去想将亞瑟扶起。至少他們已經知道詛咒是怎麽回事,因此總會想出辦法,一定會有辦法。
亞瑟的手心滿是冷汗,腋下也一樣,梅林的心從胃裏猛墜下去,原先他以為亞瑟的沉默是為了艾西亞的話,現在他意識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是那股詛咒的風暴又來肆虐過。
他停下動作,沒有立刻将他拉離床面,先前的堅定忽然被一股慌亂占據。
“我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艾西亞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說,“亞瑟·潘德拉貢,你想活下去,就得有人為你而死,這是你的命運。”
“我不接受這樣的命運。”亞瑟平靜地将拳頭松開,撐在身旁。
“恐怕由不得你。”艾西亞說,“血源詛咒中有古教魔法最深的規律,那就是将重要之物獻祭以示忠誠。類似的獻祭不止于祭司,對于普通人,詛咒之所以不直接致死,就是在給不服從者第二次機會。如果你從現在起宣誓忠于古教,并采取行動,奉獻祭品,詛咒就能被消除……這就是解除詛咒的方式,選一個人代替你去死,向三女神證明你願接受古教的統治。”
“我不接受。”亞瑟借着梅林的攙扶慢慢站起來,“我不會獻祭任何一個人。”
“你寧願死?”艾西亞咯咯笑着說。
“你聽到梅林說了,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亞瑟說,向前僵硬地走了兩步,經過艾西亞面前時他停下,“謝謝你告訴我真相……如果你明白所有的不同,就會知道,我母親會支持我做什麽樣的選擇。”
艾西亞不再開口,目送着他們走向帳篷口,梅林回頭看了一眼,女巫損毀的眼睛裏閃着冷漠和仇恨的光芒。
他們一出帳篷,涼意就撲面而來,森林裏又下起了小雨。篝火旁的鍋碗食物已經收拾完畢,卡索想必用魔法洗好了盤子,眼下它們又整整齊齊堆在了貨車裏,在裝走私品的大小箱子邊上。連姆在車上盤腿坐着,裹着毛毯,百無聊賴地玩着手裏的石頭。
“怎麽樣?”伊索爾達的聲音從右邊傳來,她一手擋雨,急切地跑到他們面前,“快,你們住那邊的帳篷,離火近些,會更暖和。”
梅林向她道謝,伊索爾達搖了搖頭。
“別在乎崔斯坦的話,有時候他的話比他的人尖銳多了。”
“我們明白。”梅林說,他現在的确一點也不在乎崔斯坦說過什麽。
把他們推進安排的帳篷後,伊索爾達在外面淡淡笑了笑,“今晚我感覺已經認識你們很久了。我一直以為沒有第二個人會幹和我一樣瘋狂的事,威爾。你知道,明明不是巫師,卻……”她的笑意更明顯了,雨珠閃爍在金色發辮上,篝火映照下像價值連城的珠寶,“對于沒有魔法的人,我是個叛徒。”
“你不是叛徒,”亞瑟說,“別這麽說。”
“如果你知道我為了崔斯坦都做過些什麽,說不定會改變看法。”伊索爾達無所謂地聳聳肩,眨了眨清秀的眼睑,“但你也會理解的,對嗎。因為,有些東西我看得出來。”
“什麽?”亞瑟說。
“還能有什麽。你們真是幸運。”伊索爾達笑了笑,目光在他們之間繞了一圈,“放心吧,艾西亞肯定能治好你的傷,她什麽辦法都有。馬隊差不多都要依靠她。”
她離開之後,梅林忍不住為欺騙了她感到內疚,他對伊索爾達産生的親切和對崔斯坦不一樣,即使崔斯坦才是有魔法的那個。
他們在不算寬敞的帳篷裏安頓下來,篝火的餘溫透過篷布,使人稍感溫暖。但一想到明早就将失去這種溫暖,梅林的手腳就怎麽也無法熱起來。他把兩個人的毯子都蓋到亞瑟身上,一心只想叫他休息,別管所有的事。但是亞瑟在昏暗中把他拉住,毫無睡去的意思,淺藍色的雙眸鎮靜又平和。
“過來,躺下吧。拜托了。”他啞聲說,“我有些話……”
梅林輕輕跪下來,不知該怎麽拒絕,于是先是拍了拍用來鋪床的沙袋,然後小心翼翼擠在了他身邊。
“老天保佑你別又說些吓人的話。”他咕哝說,壓抑着自己的直覺,“叫我去找個別的國王來實現魔法的自由之類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亞瑟說,“在艾西亞那兒你還向我道歉,你是該道歉,但不是為了你說過謊。梅林,我想要你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寧願要知曉真相的痛苦,也不要一無所知的幸福。”
梅林緊緊抿住了嘴,雙臂緊抱在胸前。他閉着眼睛,牙齒暗自較着勁,把所有酸熱都堵在眼窩深處。
“你明白了嗎?”亞瑟說,“回答我。”
“明白了。”梅林說,“然後呢。”
“別再為此折磨你自己了。”亞瑟說。
他咬着嘴唇,拼盡全力吞咽下所有翻湧而來的情緒,眼角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浸濕。重重壓在他心口的那塊巨大石頭被誰搬開,露出胸膛上的空洞,風灌進來,他覺得荒蕪,然後他發現他需要那塊石頭,哪怕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也不要緊。
“別說了。”他顫抖着說。
什麽冰涼的東西蓋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躲開,但那股力道執着地跟上來捉緊了他。
“轉過來,看着我。”亞瑟握住他的左手,把它從他緊繃的姿勢裏解出來,按到他們之間的毯子上,“聽我說。”
梅林不小心洩露出幾聲壓低的、仿佛窒息的嗆咳,他翻過身,強迫了自己好幾次,才最終透過睫毛,在模糊濕漉的昏暗中看向亞瑟的眼睛。
“我給你的東西,我母親的徽章,你帶着嗎?”亞瑟安靜地問。
“沒有,”梅林盡力透過堵塞的鼻腔把字說清楚,“我藏在城堡裏了。”
“藏在哪兒?”亞瑟說。
“就在你枕頭下面。”梅林沙啞着,“我用一個咒語讓它不被發現。當時你以為我們會有去無回,才把它交給我。我想你不是真的不要它了……我希望你需要的時候它仍在你身邊。”
亞瑟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梅林。”當他再開口時,壓低的聲音裏含着難以言喻的情感,“我真不知道你的腦子是不是長在屁股上。”
“也許吧。”梅林說。
“聽着,”亞瑟說,握着他的手,“如果有機會,你得去城堡裏把它拿回來。”
“為什麽?”
“我不敢說別的,”亞瑟說,“但至少,但凡忠于卡美洛的人都會因為那塊徽章聽你的命令。”
梅林一發怔:“我的命令,你在說什麽,我的——”
“噓。”亞瑟說,把他拉近了些,“要是我——”
“停下。”梅林恐懼地說。
“——死了,”亞瑟繼續,“你必須去實現一切你想要的,靠你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這個混蛋。”梅林僵硬地吼道,“亞瑟·潘德拉貢,聽見了嗎?你這個徹頭徹尾的混——”
亞瑟的手臂已經摟住他。在窄小的帳篷裏,他們緊貼到一起,他不穩定的呼吸在他耳邊。
“也許過去的一切都是虛假。就連那個故事,”亞瑟笑了一聲,“就連那個故事,也是我從一個叫威爾的人那裏偷來的。那是他和你的故事,不是我的。現在我想要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
“如果你真想要你的故事,”梅林說,“就別放棄。只不過是一個詛咒,你知道我有辦法的,我一定……”
“我沒有放棄,”亞瑟輕拍着他的後背,其中傳遞出的意思讓梅林更加心知肚明,亞瑟只不過是在安慰他,“我知道你在努力。所以我也不能只是等着。”
他不知道他自己又胡亂說了些什麽,淚水混雜着亞瑟皮膚上傳來的氣息,把他們的擁抱變成一團混亂的糾纏。他緊緊抓着亞瑟身後的毯子,像抓着稻草在漩渦中漂流,好讓自己不被至深的絕望吞沒。
也許是在終于向疲憊投降之前,亞瑟對他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卡美洛首先是我的責任,其次才是我的家。就像我對它有多重要似的。但其實不是它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它……是我不能沒有卡美洛。”
梅林聽見自己啞聲回答:
“那就去把卡美洛變成這樣一個地方——哪怕是一百年、一千年之後,人們依然向往着她,所有人都想走進她的城門,一睹她的風采……所有人都會說,哦,卡美洛,那就是夢想之地,那就是我們的故鄉。”
亞瑟在虛弱昏沉間點了點頭:
“那就是我們的故鄉。”
“動手,莫嘉娜。別怕。”
蒼白瘦削的手指緊抓着她,牢固似鐐铐。半張臉上如被滾水汆燙過的扭曲傷疤,一只幾乎瞎掉的眼睛。莫高斯撫摸她的臉頰,把尖刀按進她掌中。
“記住我的話。這是最後……”
“不!”她尖聲喊道,想推開她的手,但祭壇上的那女人用嚴厲的眼神逼迫着她。
“別為殺我而不忍,莫嘉娜!失去魔法,活下去只是茍且偷生……你知道沒有了魔法對我們意味着什麽……四處躲藏,比最怯弱的昆蟲還要無助。聽我說,今夜之後,你能做的比我多得多——”
“你說神佑之島能解脫你的痛苦,所以我們才來這裏!”她沙啞着,牙齒緊咬,淚水比融冰還冷。比悲傷更多的是憤恨,刀柄在她手中發抖,她蜷成一團,跌坐在祭壇邊。一只手輕柔地穿過她的發,她擡起頭,虛化的視線裏,莫高斯偏過頭,對她微微笑了笑。魔法的潰決把女祭司撕碎成一縷殘存的幽魂,孱弱,痛苦,不成人形。她姐姐不再是曾經那個美麗、強大的女人,而只是一具破損的軀殼,無力地躺祭壇上。
“這裏當然能,妹妹。”莫高斯用一種夢幻的調子說,“這裏是我們的家,是所有祭司的故鄉,是希望和榮耀誕生的地方。我的靈魂注定要在這裏助你通過女神的試煉,成為古教新任的最高祭司。”
刀子從她手中滑落,她的雙眼在灼燒,恨意濃烈如火,她搖着頭,聲音聽起來陌生而尖銳:“你的魔力還有辦法恢複,一定有。只要恢複了,你就還是最高祭司。我不要取代你……”
“你已經成長了一年,妹妹。”莫高斯端起她的下颌,“我一直在教導,而你也天賦異禀。懷特山已成廢墟,聖泉水也治不了我的傷,是時候放棄了。”
“究竟為什麽?!”她嘶聲質問。
“我的血是第一個滴進杯中的,我用盡可能多的魔法滋養了生命之杯,好塑造出整支不死軍隊。我們低估了……城堡裏竟然有那樣的武器,那把劍……毀滅生命之杯的劍,也撕裂了我。魔法消失了,我知道,女神已不再需要我。古教不需要沒有法力的祭司。”
“但我需要,”她跪起來抓牢莫高斯的雙臂,縱使知道她的姐姐去意已決,“我還需要。”
莫高斯握住她發抖的手,一點點悲傷很快被眼神裏熱烈的光芒取代:“所以我會幫助你,始終幫助你!只要打開帷幕,就意味着你通過了試煉,立刻接替我成為最高祭司……沒有人敢反對,倘若有,你就向他們證明,你是唯一能夠攻下卡美洛的人。你身上流着潘德拉貢的血,你知道那意味着什麽,我一遍遍地告訴過你……還有那把足以摧毀所有魔法的劍,你一定要得到,以清除對女神、對你的威脅……”
她的手指漸漸松開,莫高斯以眼神示意地上的尖刀。她恍惚着彎腰去撿,碰到它的剎那,閃電般的清醒穿透了心髒。她攥住刀,仰起頭,環顧神佑之島昏暗、破敗的高柱和穹頂。命運從四面八方傾斜着壓下,沉得使人暈眩,她怎能輕易放過造成這一切的人?那折磨了莫高斯一年多的苦痛,那束縛了她許多年的恐懼……悲傷的潮水從胸膛退去,兩個字如礁石顯露。
“複仇。”她嘴唇發幹,城堡裏的往事一幕幕閃回,遙遠如前生。
“動手,莫嘉娜。”莫高斯微笑了,蒼白的嘴唇分開,“送我離開,向敵人複仇。”
她舉起尖利的冷刃。魔法湧上咽喉,帶着血的腥甜。“我會的。”她發誓道。
我會複仇。我會拿到那把劍。我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睜開眼,燭火亮如白晝。議事廳陌生了片刻,才逐漸熟悉起來,她在高背椅上坐正了,按揉鬓角,驅散小憩的夢魇。
她已經梳洗過,褴褛的黑袍換成了黑面紅裏的絲綢長裙,那頂原本要戴在米西安頭上的冠冕被恭敬呈上,就擺在右手邊,她碰也沒碰。
即使沒有格溫,亞瑟也随便找了一個人來戴它。表裏不一的虛僞小人,她暗自嗤笑,還以為他真的愚蠢到執着于所謂的堅貞忠誠。一頂毫無價值的冠冕,她曾那麽渴望戴它,現在她只想碾碎它。
随着她伸出手,冠冕震動起來,就像也會害怕似的。倘若她堅持,下一刻它便将粉身碎骨。她忽然滿意了,為手中這股魔力。她唯一能依靠的東西,莫高斯留給她的東西。現在她不需要看起來像個女王,她本來就是,和人們見過的所有統領一樣高貴,同時具有那些人望塵莫及的力量。
她從高背椅緩緩站起,窗外天已黑盡。憑借廣場上遍燃的火炬,能看到城樓上吊起的鐵籠的黑影。讓埃德和奧斯裏克曝屍于外,讓反抗的教訓高懸頭頂,也許能給仍不願效忠的人一點善意的警示。
天際沒有信使飛來的痕跡,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