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黎明像一只歸鳥,靜悄悄地停栖在樹梢。霧氣從半空降落到地面,草葉和樹枝上殘留的雨水不停打濕穿行在其中的人的衣衫。

連姆披着毯子,蜷縮在車廂裏打瞌睡,梅林從他身邊悄悄經過,他絲毫沒有察覺,在睡夢中砸了咂嘴,臉頰邊胡亂糾纏的黑發随着呼吸輕輕吹起。

他身邊散落的幾顆石頭吸引了梅林的注意,普通的小石頭,全都灰蒙蒙,圓扁扁的。梅林盯着它們瞧了片刻,确定是變形魔法消失了。他沒有停留,用外套掩住手裏盛魔藥的杯子,邁過濕漉漉的草叢走到亞瑟栖身的小帳篷前,彎腰閃了進去。

亞瑟仍在毯子之下一動不動。梅林跪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擱在一旁,撥開他的頭發,在額角拭到一層發冷的薄汗。又摸了他的脈搏,每一次不穩定的跳動都像一句保證。他松了口氣,輕輕晃了晃他的肩膀。這動作驚醒了他,那雙藍眼睛迷失了片刻,才聚焦到梅林身上。

“嗯,”亞瑟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沙啞的應答,“我們要走了?”

“休息得還好嗎?”梅林用力扶着他坐起身,檢查他的傷口,幸而所有繃帶都幹幹淨淨。他放下心來,從前夜一直跟随着他的緊繃從四肢散去,他放松了身體,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

亞瑟用掌根揉着眉骨,點了一下頭。再擡起眼睛看着他時,目光平靜沉着,裏頭有股奇怪的從容。

“我好像夢見她了。”

“誰?”

“我母親。”

他沒接着往下說,轉臉注視帳篷外開始變得更柔亮的天色。梅林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身體中傳來一股沖動,他意識到自己想要攬住亞瑟的肩膀,緊抱住他,或者做任何事情,只為了讓他知道這一刻并非孤身一人。

“夢裏,”他試探着說,“她好嗎?”

亞瑟收回視線,對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梅林。連夢都算不上,只是些模糊的影子。我只是知道那是她。”

梅林忽然想起,亞瑟對他母親的了解和他這個陌生人一樣多。他們都只在莫高斯的幻境中見過她一次。但不等他說些什麽,亞瑟切斷了話題。

“今天離開馬隊之後,我有幾件事要做。”他說得很突然,像是要防止梅林會不贊同似的,伸出右手來按在他的手臂上,“這三天裏,我本應當見一些人,可恐怕來不及了。”他抿了一下嘴唇,收緊了手掌,“所以我要寫幾封信,給傑弗裏、萊昂、米西安和曾與卡美洛結盟的諸王。我要你親自把這些信交給他們。此外,卡美洛城世代積累的財寶,我父親并沒全都存放在城堡。我們能假設有一部分還沒屬于莫嘉娜,被她拿去打發那些雇傭兵。我要确保你知道去哪裏取回它們。無論做什麽,金錢總能助你一臂之力——聽我說完——我當然會跟你去找德魯伊人,無論如何,我必須見見他們,這是我……早就該做的。”

他停頓一會兒,喘了口氣:“還有……”

“唔,還有。”梅林聽到這裏,忍不住開口打斷,一邊說,一邊低頭摘去毯子上的一小根碎草,“原來你還在想着給我分遺産呢。”

亞瑟沒在意他尖銳的打趣。“這些并不是命令。”他以那種罕見的嚴肅語調輕輕說,“可我希望你答應。”

梅林咬住嘴唇,亞瑟又捏緊他的胳膊:“如果有個人,我能把一切都托付給他,如果我能給他我的一切……你知道那只能是誰。這幾天的遭遇是我過去從來意想不到的。包括遇到像他們這樣的,這樣一群巫師。”他接着說,梅林知道他指的是崔斯坦的馬隊。

“這些巫師,這些流浪者,這些人。一直以來過着我不願了解,也從不關心的生活。一開始,我們迫使巫師們生活在謊言中。現在,我自己也不得不生活在謊言中。我甚至不能告訴他們我的真名實姓。”他笑了一聲,擡頭望着梅林,眉宇間神色複雜,其中糅雜的情感或許連他自己也理不清楚。在最初,他答應梅林會給他魔法的尊嚴和自由時,他并不真正明白自己承諾的是什麽,那是一時意氣,是從怒火和憤恨中爆發的一團火焰,甚至是一種懲罰。

但現在不是了,再也不是了。在亞瑟刺進他心底的目光中,梅林讀到他自始至終所渴望得到的,他的心頭驀然浸透酸楚。亞瑟已經毫不猶豫地将一切給他。然後呢,他便擁有了整個王國?他搖着頭笑了:“亞瑟。說起來有點突然。但是,你暫時不用考慮這麽多。因為,你大概能活下去。”

等着他的是一陣沉默,亞瑟吃了一驚。梅林從他的手掌中抽出手臂,把身側那只杯子端過來,半杯深紅色的藥劑,旋轉着晶瑩柔魅的光澤。

“這是解藥。”看見亞瑟遲疑的表情,他放低了聲音,“詛咒的解藥。我昨夜又去找了艾西亞。關于你母親,關于你,我們誤會了她。”梅林深吸一口氣,“我會慢慢解釋。總之,我們有解藥了,艾西亞說,只要堅持三天,每天早晚喝下半杯,詛咒就能徹底被清除。你先喝了這個,好嗎。”

亞瑟仍不能相信地望着他:“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她願意救我。她親口說過不可能。”亞瑟的眼睛在黎明的光線裏閃動,“明明她受火刑全是因為我。”

“亞瑟。”梅林抿了一下嘴角,“她不是‘因為你’才會受火刑,而是‘為你’才會受火刑。一字之差,是千差萬別。”

他篤定地接住他的目光:“我想艾西亞和王後曾經是朋友。”

亞瑟分開雙唇,半天,才艱澀地說:“古教祭司和我母親是朋友?”

“沒有別的詞能解釋她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梅林的聲音急切起來,“當年你母親的決定,你母親為你所做的,艾西亞其實一直參與其中。否則,九個多月的時間,祭司們頻繁往來,寧薇也時常造訪城堡,可為什麽古教從未發覺?”

亞瑟定定地凝望着他,眼眸裏冰藍色的光澤像一泓冬季的湖水,為他的話所震動,掀起越來越深的波瀾。

梅林的手指有些發麻,他把魔藥酒杯放回了地上。他回憶起被古教的信徒推上祭壇的許多人。獻祭了其他人的生命而活下去的,從此都被古教用這樁罪行牢牢控制。血源詛咒把反抗者們變成了同謀。他們把那種愚蠢的畏懼、那種自私的膽怯叫做忠誠,忠誠之血永遠流淌在信徒的血脈中。

“魔法有其規則,而古教尤其懂得扭曲規則。”梅林緊捏着自己的拇指,“艾西亞沒有說。但我猜到了。如果你真的像寧薇原本設計的那樣,依靠奪取某個無辜生命出生,不僅僅是卡美洛,不僅僅是你父親,你本人也将永遠被古教所控制。你會變成一個傀儡,一個三女神意志的傀儡。而你沒有。是艾西亞幫助了王後,是她們一起騙過了古教,讓你得以降生于自由。”

他說着,越來越激動,不得不停下來眨掉眼裏忽然刺癢的感覺:“所以現在,如果莫嘉娜想用血源詛咒将你推回到過去的那條路上,我們決不能讓她得逞。決不。”

他們沉默許久,仿佛有什麽凍結又消融。過了一會兒,亞瑟傾過身,從他面前端起那杯藥劑,低下頭發現自己深紅的倒影。

“這像是血。”

“幸好它只是像。”梅林說,抹了一把臉頰。

似是被他逗笑了,亞瑟搖搖頭,露出很淡的、安靜的微笑,他的手指在梅林的顴骨上一抹,“好了,你個愛哭鬼。”

然後,他深深屏住一口氣,抿緊的嘴唇壓成一條堅毅的線。方才所有流露過的脆弱從他的臉孔中消失,梅林看着他,看着他明暗交織的臉龐,在清晨的光線中蒼白如同雕像,又堅穩如同山岳,看着,直到他開口。

“我父親不知重複過多少遍,說我的生命不只屬于我自己。坦白說,在內心深處,我一直将這句話視作負擔。我不懂我為什麽不能只屬于自己,為什麽不能做個游俠,甚至做個農夫……現在我明白了。”

他向空中舉起杯來,雙眼如晨星閃爍。星辰的光耀,黎明來臨前的第一縷藍,傷痕累累的軀殼中,破土而生的希望。梅林不禁停住呼吸,心髒如鼓擂動,亞瑟凝視他的方式,讓他覺得自己從未被真正凝視過。像是星光毫無保留地灑在身上,像是勇往直前穿透靈魂的淨徹。亞瑟這麽看着他。

“為你,為艾西亞,為我母親,為所有過去,現在,和未來。”

話音剛落,他便一仰頭,将杯中物一飲而盡。

營地從休憩中蘇醒過來,伊索爾達和海倫忙着熄滅篝火、踢散灰燼,崔斯坦催促大家拆掉帳篷,收拾行裝。由于昨天的插曲,他們不得不從山谷繞行,為在天黑前抵達下一個可以駐紮的營地,今天有很長一段路要趕。馬車夫——現在梅林知道他叫弗雷爾——套好了車,牽着那匹病馬的馬辔拍撫着,梅林走向他,把幾只打滿了水的牛皮袋挂上車身。

“這馬還是不太好?”

弗雷爾瞧了他一眼,抓抓蓄滿胡須的下巴,搖頭說:“看樣子快跑不了了,真希望能撐到戴斯維爾,要是路上突然死了可不好辦。”他這麽說着,手上還是不斷撫摸馬的脖子和背部,嘴裏發出“噓,噓”的安慰。

梅林偷偷瞥着後頭的另一輛車,崔斯坦自己正在車前套馬。他悄悄靠近了一些,假裝在整理挂在車上的長弓和箭袋,伊索爾達果然快步走來,爬進那輛車裏清點貨物。梅林回頭往營地走,接過迎面而來的連姆手裏那一大疊毯子,又折返回車廂旁,裝作不經意地往後面那輛車裏掃了一眼,伊索爾達剛好合上最後一個小箱子,跳下車來對崔斯坦點點頭。

梅林悄悄松了一口氣,把毯子塞進它們該在的角落。他對紫衫果做的手腳看來是騙過了他們。心底有個小小的、愧疚的聲音在唉聲嘆氣,但另外一個冷酷些的聲音很快說,他不僅已經給了崔斯坦一袋寶石,他還會給他加倍的金幣,只要順順利利度過這三天就好。

卡索已經搶先一步在車裏坐穩,佩恩去後頭跟着崔斯坦趕車;伊索爾達讓海倫和她一起坐在貨車裏,但埃德仍不願意理會他母親,抓着連姆的袖子爬上前面這輛車。一根釘子絆住了艾西亞的長袍,她差點歪倒,亞瑟抓住了她的手臂。女巫站穩後,打量了他一眼,冷淡地點了點頭,滿布疤痕的臉上閃過一絲厭憎。

一整天,馬隊沿着溪流趕路,分食前幾日剩下的一點冷肉和硬面包。連姆在車上打盹,卡索直到把自己吃得飽飽的才叫醒他。埃德忙着照顧幼鳥,把海倫給他的面包扔在一邊,海倫又說了他幾句,他全當耳旁風。

“嘿,”梅林撿起那用幹淨餐布包着的小塊面包,遞到小家夥面前,“等你去見你爸爸,可不希望他說你一點也沒長高吧。”

埃德的表情一瞬間委屈極了,但他沒法瞪梅林——那只幼鳥畢竟是他救活的。他不情不願地抓走他手裏的面包,整個人縮到車廂的角落去了。

亞瑟吃得很認真,雖然沒碰又幹又膩的冷肉,但他努力一口一口将硬面包全部吃了下去,好恢複一些體力。

旅途漫長無聊,似乎沒有盡頭,山林中彌漫着與世隔絕的寂靜。梅林仿佛能體會到這群巫師的孤獨。出于各種原因,他們不得不聚在一起,奔赴這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孤獨。

天快開始黑的時候,他們終于也到了營地。不等支好帳篷,艾西亞就拖着她裝草藥的布袋獨自走向密林深處,等她折返,手中端了一只杯子給亞瑟,杯中依舊是那種深紅的液體。

“按時喝。”她說,“不能太早,也不能晚。”

說完她便轉身要走開。亞瑟喊住她。

“怎麽了,威爾?”她在假名上諷刺地念着重音。

“謝謝。”亞瑟撐着那根算是拐杖的卷刃長劍說。

艾西亞輕輕一哼,嘴角噙着半縷高傲的冷笑。

“別誤會。我是熬好了解藥,那不等于我想和你有多餘的瓜葛。”

“我明白。”

艾西亞幽深的灰色眼睛定格在他臉上,過了片刻,說:“……你很像她。很像。因此我更厭惡你。”

她留他一人,轉身慢吞吞地走遠了,畸形粗糙的腳趾踢開草地上細小的斷枝。

由于沒機會打獵,這一晚他們只能吃稀菜糊就面包。青年們從山溪裏打上水來擦洗身體。梅林剛把他和亞瑟的帳篷收拾好,點好燭火,照顧他安頓下來,便差點與闖進來的連姆裝個滿懷。

“嗨。”連姆看看亞瑟,又看看他,把一件揉皺了、但是摸上去柔軟整潔的舊襯衣匆匆塞進梅林懷中,“給。呃,威爾,你身上那件衣服太狼狽了。你畢竟帶着傷呢。這是我的,勉強能湊合一下。”

沒等他們答複,連姆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一矮身,穿過掀起的帳簾靈活地跑開了。梅林抓着他的襯衣,轉過身來對上亞瑟的目光。

“我想他對你的印象不賴。”他說。

亞瑟抿唇搖了搖頭,眸中飄過一縷雲影:“是對你。”

不遠處,伊索爾達正倚着一棵樹和艾西亞說話,前祭司的聲音故意傳到了梅林耳朵裏。

“……讓他來幫我研磨茴香籽。他們不是草藥販子嗎?他知道怎麽做才能正好磨成漂亮的細粉。舉手之勞,耽誤不了什麽。”

伊索爾達随後面色尴尬地朝他們的帳篷走來,聳起肩膀:“艾西亞想讓你幫點小忙。我跟她解釋了,說你要照顧威爾,但是……”

“當然沒問題,”梅林立刻答道,聲音讓亞瑟剛好聽得清楚,“幫點忙是應該的。”

伊索爾達瞪大眼睛,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爽快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那你就去吧。太好了,我正希望你答應呢。”

梅林下意識地輕輕舔了一下嘴唇,回頭用口型說:“你知道的,藥劑——”

亞瑟并沒露出懷疑,他似乎是想說點什麽,但最後只對他點了點頭。

他待在艾西亞的帳篷裏好一會兒之後,女巫說:“你也是這麽告訴他的,說你只要幫我折騰點草藥。”

梅林正透過帳篷的縫隙向外觀察,除了連姆,其他人幾乎都休息了,為明天天一亮要早起趕路做準備,但弗雷爾仍在外面照顧那匹病恹恹的馬。聽到艾西亞的問話,他回過頭,捧高手裏的臼杵:“我是啊。”

艾西亞把小銅罐放上鐵支架,銅罐底下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不同于營地篝火,這火苗是金藍色的。

“所以他以為,為了這藥劑,你只是付出了一點點苦力。”

梅林搗碎茴香籽的動作停了下來:“我的确只付出了一點點苦力。”

“你今天感覺怎麽樣?”艾西亞突然問。

“沒什麽感覺。”梅林說,“真的。”

見艾西亞眯起獨眼,他又說:“我真覺得它們對我沒什麽影響。”

“如果你這麽說的話。那就是沒什麽。”女巫說。

梅林垂下眼睛,想了想,把臼杵擱在一旁。

“再一次,就夠了,對嗎?”

艾西亞扯動了一下嘴角作為回答。

梅林将帳簾挑開一線,弗雷爾已經回他和佩恩的帳篷去了。

“好極了。”他輕聲對自己說,長呼一口氣,閃了出去。

再一次。一次就行。

一切都會好的,只要亞瑟康複。他可以付崔斯坦金子,沒有人不愛黃金。

他默念着,拇指和食指暗暗捏緊。火焰在營地中央燃燒,貨車停在遠隔篝火的另一邊,幾棵高挑的山毛榉之間。他拖着兩條沉重的腿向那兒走去,草裏的碎石刮過靴底。

見到是他,連姆的臉上老遠就亮起期待,那一閃而過的光輝迫使梅林的心髒墜了一下。他不是第一次做小偷。他偷過鑰匙、偷過地圖、偷過戒備森嚴的城堡裏的密信……但沒有哪一次他像此刻,每一步都仿佛走在沼澤邊緣。長久以來,在他天真夢想的魔法自由裏,只需要亞瑟的一句承認,他們就能迎來舊世界和新世界的融合,現在他已經察覺這個想法是多麽幼稚。現在他只能在他的兩個身份裏選擇一個,和亞瑟有關的那個,或者和魔法有關的這個。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崔斯坦、伊索爾達、海倫、連姆,這些一直以來被傷害的、卻還是伸出了援手的人,他們才是他真正的同族。但他選擇欺騙他們,毫不猶豫、毫不後悔——只要是為了亞瑟,他永遠不會猶豫,也不會後悔。他感到自己分裂成了好幾個不同的人,好幾個他,有的他的确牽挂着魔法的未來,可更多的他只想要亞瑟平安,只想要亞瑟平安而不在乎任何其它。心底有個聲音冷酷地說,如果他真的把魔法的自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他就不該那麽抗拒亞瑟的話。他應該感激亞瑟,感激他指點他用伊格萊恩的徽章號令卡美洛的舊部,感激他要給他一支軍隊、一連串盟友還有一整個地穴的財寶……他應該許諾善待卡美洛,應該向亞瑟保證,讓他安心。他應該感激,而不是恨。不是痛徹心扉。

在所有謊言下有一個最深的謊言,直到今天他仍不敢也不能忍受去觸碰。那一夜在地牢裏亞瑟質問他他的命運是什麽,多年以來他最想要的是什麽,他回答是給魔法以自由和尊嚴。他這麽回答,是因為這是最合理的答案,最正确的答案。

而不是真實的答案。

有什麽又冷又密的東西湧到了喉管裏,堵住他的喉嚨。亞瑟說得沒錯,說謊者的命運是被奪去聲音,而他似乎已想不出一句辯白。

“你怎麽了?”連姆關心地湊近,暖橘色篝火在他的雙眸裏跳動,“瞧你像是有點累。”

“噢,”梅林回過神來,繁星在頭頂的枝杈間、在深遠的夜空中閃爍,傾灑下的寒意落滿雙肩。他掩飾地笑了一下,“艾西亞只許我休息一小會。想不通她怎麽有那麽多茴香籽要磨。”

連姆咧嘴一笑,擡手在自己亂糟糟的頭發裏抓了一把,主動盤起雙腿向一旁挪開,好讓他能上車坐下:“她倒是從不叫我去,怕我把藥材弄壞。”

梅林聽出了他話裏溫馴的自嘲。連姆就像一群羊中最柔順的那只,崔斯坦卻派這只羊為馬隊守夜。昨晚連姆輕松被他套出話來,說在兩趟路途之間,佩恩和雷偶爾也會守上一晚。他不了解那兩個人,連姆守夜對他而言是最有利的。

他擠上車爬到貨箱邊上,和連姆對面而坐,紫衫果實的氣息在乳香的籠罩下似有還無,但他知道它們就在他頭頂高幾寸的地方。

“謝謝你的襯衣。”他說,“你跑得太快,我們都還沒來得及說謝謝。”

“就是件舊衣裳,別提了。”連姆不好意思地擺了一下手,視線在睫毛下躲閃。

他們沉默了一會,連姆猶豫着從身後掏出幾顆石頭:“昨晚你走後我練了一夜。”

梅林微微驚訝,昨晚為了支開連姆,他教了他将石頭變成藍水晶的咒語。早晨經過時,他看到熟睡的青年手指間散落着石頭,以為他只是按着習慣在把玩,沒想到是練習了整夜。

連姆把其中一顆握在手心,認認真真念了咒語,每個咬舌都準,每個發音都對。淡金從他的虹膜掠過,若不細看,還以為是篝火搖曳的幻影。拳頭松開時,石頭表面沾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藍色,如同漂在水上的薄油。

“你教的可不是這樣,對吧。”連姆幹幹地笑了一下。他有一雙做慣了粗活的手,捧石頭的動作卻很溫柔。

梅林從他手裏接過那顆小石頭,和前來時的思緒紛亂相反,他的心突然變得平靜。他不想分辨自己為什麽要做一個殷切的導師。也許他是真心想教給青年超越其眼界之外的魔法;也許,倘若連姆從他這兒得到一點微不足道的指導,就能顯得他的利用不那麽不可饒恕。

他低頭尋找着咒語的痕跡,發現它不僅沒有很好地變藍,甚至依舊變軟了。他不禁笑了笑,使勁兒捏了一下,石頭被捏得凹陷下去:“再厲害的巫師都不是一夜間練成的,即使是天賦也需要時間來成全。”

連姆吹開貼在臉上的一縷頭發,即便裝得滿不在乎,語氣還是微微透露出失望:“我變不了什麽厲害巫師,卡索他們早就說過……我就想變塊石頭。”

梅林把那石頭舉到連姆跟前,被他捏扁之後,它像塊發黴了的小圓面餅,幹硬的表面長着藍色的黴斑:“其實,柔軟的石頭就挺有趣的,不是嗎?”

連姆不置可否,聳起肩膀,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我怕克洛伊不覺得這有趣。”

“誰?”

林子裏突然傳來一陣動物的叫聲,他們凝神聽了片刻,那聲音逐漸遠去。“大概是野狗。”連姆說。梅林點了點頭。

他轉過臉,對上梅林的目光,像個孩子似的,臉上浮現出勇敢和羞怯混雜的神色,那清澈的淺褐色雙眸滑過一絲柔亮:“克洛伊是,戴斯維爾的一個姑娘。”

梅林在心中猜到了答案:“她是你不願與普通人為敵的一個理由,是嗎?”

“算是吧。”連姆僅因想起這事而抑制不住地微笑,轉眼笑容又消失了,“不過她不知道,而且以後也不會知道。”

“為什麽?”

“還用說嗎?我是個巫術分子。我總不能指望她不僅不讨厭巫師,還願意跟着其中一個到處流浪。”

“你怕她不選你。”

“我不想讓她選。”連姆堅決地說,幾乎有點尖銳了,“看看伊索爾達,旁人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還有威爾和你。”他趕忙又補充,“我不是那個意思,但威爾願意和你一起,差不離是提着腦袋在過日子了吧。”

梅林沒有接他的話:“你想學那句咒語是為了克洛伊?”

“我想送她點特別的東西,”連姆搖着頭笑了一下, “類似護身符那種。好讓她,就是,記得有我這麽個人。”

梅林點了點頭,仰起頭望向樹枝間寂靜的夜空,昨夜小雨之後,天氣一直晴到現在。夜與火、黑與紅的森林是連姆所熟悉的,他獨自度過了許多這樣的夜晚。

連姆的目光不知所措地到處漂移,兩只手一會拉扯袖子,一會摸摸車板。“那你能再教教我嗎?”他假裝雲淡風輕地問。

情緒像冰涼的溪水流遍肢體,梅林深吸了一口氣,拉過連姆的手,把發黴圓餅塞進他蜷起的手指間:“連姆,如果你問我的話,要送個特別的禮物并不意味着你需要勉強自己立刻學會一條艱深的咒語。”

“可是——”

“你想過嗎,即使你成功了,藍水晶也會再變回石頭。”

連姆皺起眉:“那至少是我親手做的。卡索說護身符要親手做才有效力。”

“你能親手做的可不止水晶。”梅林把他的手按緊,引導他觸摸石頭圓餅凹下去的那一塊,“這就是你親手做的。”

連姆困惑地瞪着他:“哪有姑娘想收個随便撿來的石頭做護身符?”

“這不是一塊随便撿來的石頭。”梅林說,“把普通的石頭變得特別。把尋常變得不尋常。才是我們說的魔法。最強大的護身符往往沒有精美華麗的外表,但制作它的巫師一定用盡一切來祝禱。”

連姆仍瞪大眼睛,雙唇微微分開,然後徐徐低下頭去,來回撥弄掌心那圓餅:“你的意思是我能做到這個?我能用石頭做個特別的護身符?我能……把尋常變得不尋常?”

“當然了。”

連姆誇張地大笑起來,把自己嗆得一陣咳嗽:“你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老天,卡索和崔斯坦要是聽見,會笑得打滾。他們才不相信我的魔法能行。”

他接着自言自語:“……我不怪他們。沒有崔斯坦,我已經死在卡美洛附近了。他們不是沒試過教我點簡單的咒語,結論是我沒希望。”

“他們說你沒希望。你自己呢?”

“我會再試試。”連姆低聲說,“再試一次。”

梅林注視着他被過耳的長發稍稍掩住的側臉,來這的目的忽然擭住他砰砰跳動的心髒。

現在是個好時機。一個聲音提醒着。

可不,你哄他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另一個惡毒的聲音諷刺說。

“能再幫我弄杯水喝嗎?”他說,意外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沙啞。

連姆驚訝地擡起頭,馬上就連連答應,把石頭擱到一邊,跳下了車。他從那堆餐具裏翻出個杯子,向架在篝火邊的銅鍋走去,海倫習慣于在裏面盛些水,省去馬隊其他人總要去溪邊打水的麻煩。

梅林緊盯着那口銅鍋,咒語在牙齒間如風掠過。連姆站到篝火旁,一時間愣住了,他向鍋裏看了看,手指抓抓頭發,轉過身對梅林聳了聳肩,又指了一下遠處隐沒在林間的流水淙淙的所在,示意自己要過去那邊。

他的身影一在視野中消失,梅林就立刻爬起,在低矮的車廂裏跪直身體,摸到最上面的小箱子。最右邊的箱子是他昨晚偷過的那一個,他将它向旁邊推了推,搬下中間的箱子拉開鈎鎖,快速抓了幾把果實塞進藏在外套裏的布囊,然後對剩下的果實施了個恰到好處的懸浮咒。僅僅是打開箱子看一眼,絕看不出它們少了一半。他用魔法增加了箱子的重量,填補被取走的部分,接着又如法炮制,從左邊的箱子裏也偷了一些。

他雙手鎮定,動作飛快,為怕不夠,還多抓了一把。挪正箱子坐回原處之後,連姆過了一會才出現。

青年遞來杯子,而梅林不着痕跡地往旁邊躲了躲,雖然紮緊了布囊,他依然擔心果實的氣味會讓人起疑。他道了謝,把碰過果實的右手藏到身後,左手捧杯喝了一口,林間溪水的寒意讓他的肺腑跟着凝結。

連姆并未注意他的古怪舉止,縮回車裏抱住了雙膝,把自己掩藏進虛淡的陰影。透過車板之間的縫隙,營地中央的火焰在他臉上投下一條條金色的亮紋,像長夜給守夜人印下的獨特标記。

“我得回去了。”梅林說。他一口氣喝完了杯中所有的水,縱使溪水冷到讓他的牙齒打顫。

連姆點了點頭,語氣有些忐忑:“那我還能再問你嗎?問你,護身符的事。”

“當然了,”梅林頓了頓,冷水在他的胃裏積成一小片冰湖,“随時都行。”

他帶着一身瑟縮回到帳篷,艾西亞正在細致地分列各種藥材。外面并沒有那麽冷,至少沒有昨天夜裏那凍人的驟雨,但他鑽進來時,依然緊縮着肩膀。

艾西亞擡起頭打量了他一遍,幽暗的燭光下,她損毀的臉像只醜陋的蝙蝠。梅林把藏在外套裏的布囊扯下遞過去,她解開來往裏一看。

“夠了嗎?”

她點頭默示。

“那我們今晚能把這些熬完嗎?”

艾西亞搖頭:“不,要留一半到明天。”

“還要等明天?”他急得追了一句,被自己的大聲吓了一跳。

艾西亞刺給他不悅的一瞥:“你想讓所有人起來圍觀我們嗎?”

梅林心虛地抿了一下嘴,盤膝坐下,壓低聲音:“對不起。可是我……我不想再把亞瑟單獨留在帳篷裏。”

“他是什麽,缺了你活不了?”艾西亞嗤笑一聲。

梅林沒說話。

“噢。”艾西亞突然會心一笑,“你是怕他看出來。”

前祭司和他之間緩緩燃燒着金藍色火苗,火苗懸空飄浮在距離草地兩指寬的地方,焰尾包圍着銅罐。

“怕他看出你的隐瞞。還怕——”

梅林的眼神折過去,斬斷了艾西亞的下一個詞。女巫扭曲的唇角仍保留着一絲嘲弄。

“我提議今晚熬完藥劑,是因為我能承受。”梅林說,“我不想夜長夢多。”

“我說過,紫衫果的毒性會累積,今天能承受,不意味着明天也能。”艾西亞說,“我們在偷竊古教的魔法,需要格外小心,否則三女神會察覺。”

“馬隊一直都在賣果實,那些買下它們的人也一直也在用,三女神沒察覺過。”

“因為他們只當聖果是毒藥的原料。”艾西亞沙啞的聲音像小刀刮擦木板,“他們之中沒人僞裝成古教的祭司,竊取只屬于祭司們的威權。”

在短暫的沉默後,艾西亞繼續:“你是個難得一見、天賦異禀的巫師。但如果你以為現在憑你可以直接挑戰三女神,那就錯了。古教即使衰落,仍是過去最強悍的魔法力量。”

梅林抿住嘴唇,雙頰緊繃:“我明白了。”

艾西亞從布囊中倒了二十餘顆果實進銅罐,死腥味飄散在空中。她又另外倒出三顆,托在手掌中遞給梅林。

他接過來,含進口中,吞了下去。

胃裏傳來輕微的惡心和刺痛。片刻間,和昨夜完全相同的詭谲的感覺開始在四肢裏萌動。他的血管變成了一棵龐大的巨樹的一部分,他本人也變成了那看不見全貌的巨樹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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