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根枝杈。樹的根源深埋在無盡的黑暗裏,它是遠古混沌中誕生第一棵樹,它曾是萬物的主宰。他閉上眼睛,忍受那股輕蔑而肆意的力量在自己身體裏湧動,那些枝條和脈絡刺入他的血液,和他自身的魔法一一融合,一時間,他分辨不清到底是他在控制它,還是它在控制他。

然後,他睜眼示意自己已準備好。

艾西亞開始攪動銅罐裏的聖果,同時,梅林開始吟念他背下的咒文。昨夜他們第一次試驗時,還不知能否成功。艾西亞反複确定他已将咒語完全熟記不差一詞,才允許他服下一顆聖果。他們原本以為至少要嘗試四到五次才能湊效,但梅林一次就做到了。他的魔法完全複制了古教的魔法,他的氣息彌漫着三女神的氣息,他是古教的祭司,有權力命令一切古教能命令的——

那股力量維持了極短暫的一瞬。艾西亞盯着他,好像他是個怪物,又像他是個神跡。某一刻他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人,只不過他仍能操控這個陌生人。他問艾西亞,如果自己能依靠服用聖果僞裝成古教祭司,為什麽不能直接為亞瑟解咒——他甚至可以模仿寧薇,模仿她施咒的風格。艾西亞說了和今天一模一樣的話:聖果的毒性會累積,他不是古教的信徒,承受不了過多三女神的魔法。在他用足量的魔法為亞瑟解開詛咒之前,他會先被損害。

“我們必須舍近求遠。”前祭司說。

她堅持要他只服最小劑量,也就是三顆果實。之後他便能依靠短暫地使用古教的力量,把聖果熔解成配置解藥的魔法原液。

梅林的心跳開始變快,手心微微出汗。他凝視銅罐裏的果實,全身的皮膚都在發熱,他感覺到權力,一種他使用自己的魔法時從未感受過的權力。在他的命令下,黑色漿果漸漸融化,變成一堆詭異的凝固的岩漿。他更強硬地激發身體裏三女神的力量,直到一個個金色泡沫擠破岩漿的表殼,在其中浮起又破裂。艾西亞不停攪動,黑色和金色彼此吞沒,彼此蠶食,熔液開始翻滾,星火四濺。漸漸地,黑與金都慢慢褪去,熔液變得越來越清澈、越來越純淨。

最後,它完全變成了無色,就像最普通的一罐水。

但它不是普通的水。它是卡蘭裏聖泉水。

梅林的心跳得很厲害,像做了場不短的噩夢。

“你怎麽樣?”艾西亞說。

“挺好的。”梅林喘着氣說,他感到有點疲憊,頭腦中一陣模糊的嗡鳴,像是聽不清的呢喃。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皮膚上的熱意已經褪去,可殘留的魔法似乎還在血液中沖撞。休息一下就會好得多,昨夜他就在艾西亞的帳篷裏短暫地躺了一會。

艾西亞沒再關心他。她提起銅罐,将一半魔法熔液倒進瓶子裏,擱到一旁,開始在分列好的藥材裏揀擇:“你回去吧。剩下的是我的事了。明早開拔前再來取藥劑。”

梅林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等了一會兒,才爬起身,隐隐仍有些反胃。

他離開艾西亞,走回他們的帳篷。剛剛頭重腳輕地跪下摸到毯子,手腕忽然被握住,把他吓了一跳。他只顧着自己,完全沒注意到亞瑟竟然醒着。

“茴香籽磨完了?”

他驚魂未定地停下動作,“你在,在等我?”

“不,”亞瑟說,“我在等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梅林微微笑了,在他身邊躺下。亞瑟穿着連姆的那件舊襯衫,襯衫上有一縷森林的青草味。他的精神比昨天好了不少,體格也一貫強壯,只要解除詛咒,恢複起來會很快。梅林忽然充滿了希望,也充滿了感激,遇見崔斯坦的馬隊是他們最幸運的事。

“梅林。”

“怎麽了?”他輕聲問。

亞瑟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他說:“快睡吧。你好久沒休息了。”

他愣了愣,亞瑟為他拉好毯子,握住他的手。亞瑟的手像是狂風大作的海面上唯一一根平靜的桅杆。

“別擔心。”梅林低聲說。他不知道是對亞瑟說,還是對自己。但亞瑟的呼吸就在附近,是對他最好的回應。

他很快睡着了,亞瑟的手仍然握他手上,沒有松開。

“喂,公爵大人。”

阿古溫正走向樓梯通向庭院那高闊的大門,天剛蒙蒙亮起,火把在走廊和庭院裏燃燒。城堡四處都挂上了古教的圖騰,黑色的旗面上繡着鮮紅的巨樹。他知道是誰在喊他,不屑于理會,反而加快了腳步。他疾步跨過大門,步下臺階,塔蘭城的親兵正在庭院裏列隊,其中一個人牽着一頭引人注目的黑色獵犬。

這狗叫奧格斯,個頭比一般獵犬大兩倍,一對眼珠反射出鮮紅的光焰。它是古教馴養的魔法生物,捕獵極為迅疾兇猛,莫嘉娜将它交給他指揮,阿古溫對此很得意。莫嘉娜也只對他提起那把他們要尋找的劍,她把恐懼和弱點透露給他,而不是傭兵頭子,這讓阿古溫相信自己仍是莫嘉娜最信任的人,那個什麽都不懂的赫利奧斯只不過是她一時利用的玩寵。

“公爵大人——阿古溫!”

阿古溫剎住腳步,轉回身去,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此刻正在大門旁的傭兵頭子。

“你沒有資格直呼我的名字。”他一字一頓,上下審視對方陰沉卻懶散的姿态,“瞧你很悠閑,怎麽,在城堡裏玩膩了?”

赫利奧斯做出大笑的表情,卻沒有發出笑聲,他長長的舌頭舔了一圈嘴唇:“我在亞瑟王的金子上打盹,我拿他的衣服擦我的靴子,我朝他的酒杯和糧食撒尿,除此之外,也沒什麽好玩的。”

阿古溫冷冰冰地開口:“那是卡美洛的糧食,現在是公主殿下的糧食。”

他對赫利奧斯惡心極了,不過他不準備在這傭兵身上花太多心思。這只是一時的,莫嘉娜抛棄傭兵頭子的那天,他會叫他為侮辱他的一切付出代價。他按捺下心中的厭惡,挺起胸膛,整了整衣領。城牆外,鐵籠依然高高挂着,鎖着兩個領主的屍體,他倒是很樂意見到赫利奧斯被鎖在裏面。

“是我忘了,”赫利奧斯單腳跳了半步,離開大門,跛着腿朝阿古溫走來,腿傷使他下階梯的姿勢顯得很滑稽,“公爵大人是亞瑟王的貴戚。”

阿古溫輕蔑地掃一眼他的腿,聽出他話裏有話。不過是撞到地上被釘錘削傷了膝蓋,傭兵頭子卻做出一副和梅林殊死搏鬥過的樣子。這個放走了亞瑟的蠢貨,到現在還在暗示亞瑟沒死是他的錯……阿古溫向親兵一招手,牽獵犬的人立即小跑上前。他從那人手中扯過狗繩,拍了拍奧格斯毛發油滑的頭顱,高大的獵犬發出低聲咆哮,如喉嚨間滾過的一陣雷聲。他不動聲色地喂了狗一條生肉,尖利的犬牙蹭過他的皮手套。

“你知道吧,阿爾瓦和亞瑞明天就來了。公主殿下又有新幫手了。”赫利奧斯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嘴角噙着抹假笑。

他皺起眉頭:“誰是亞瑞?”

赫利奧斯哈哈大笑:“我的天吶,你的消息可真是不靈通——也難怪,你來回奔波,兩天裏可跑了好幾趟了。”

“昨天你也該出去追捕,”阿古溫并攏腳跟,在傭兵頭子面前昂起下巴,以顯示自己身高上并不輸他,“可看樣子你違背了公主的命令。”

赫利奧斯用舌頭彈了聲響,怡然自得地,拳頭敲了一下左腿:“我去了,一無所獲。該死的腿,教我跑不痛快。難道不是正合你意嗎,他們不在東邊,這功勞板上釘釘是你的了。”他湊近了些,陰恻恻地壓低聲音,把氣吹到阿古溫臉上,“只要你抓得住。”

阿古溫偏頭避開傭兵頭子嘴裏的臭味,赫利奧斯似乎從他的反應中得到了樂趣,雙頰慢悠悠地嚼了一下,交叉抱起雙臂,皮革甲衣在健壯的手臂下皺起褶皺。

“誰是亞瑞?”阿古溫又問了一次。

“某個巫師,”赫利奧斯不在乎地揮揮手指,“古教的祭司,之類的。莫嘉娜傳信去,不到一天就收到了這些人的回複。”

阿古溫的眉頭皺得更緊。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麽嗎?”赫利奧斯目光幽深地盯着他,“意味着——咱們的地位越來越不重要了。”

“是你越來越不重要了。”

“別自欺欺人了,公爵大人。”赫利奧斯那灰狼似的眼睛裏的嘲笑更濃了,“連着兩天沒抓到人,你教莫嘉娜失望太多了。你以為等那些巫師來了,這種活還會派給你嗎?”

阿古溫心中升起一股愠怒。他的人出生入死,赫利奧斯的人卻在城堡裏享樂。他訓練的使節快馬加鞭,正要越過奈米斯的邊界,去教羅多那老頭明白利害;他的人馬帶着消息,走最快的大路前往卡美洛附近的鄰國城鎮——海利克、梅登、卡爾姆、戴斯維爾……馬上這些地方就全會知道亞瑟是個怎樣的虛僞小人,處決魔法的同時養着個巫師死士。亞瑟的名聲毀了,只要這個懦夫敢在任何一個地方冒頭,他就要讓他走上絕路。這些全是他的人做的,而赫利奧斯呢?赫利奧斯竟敢聲稱他沒有價值——

“只是好意提醒。”見他沒說話,赫利奧斯微笑着傾身靠近,目光故意越過他投向遠處,“畢竟我要的只是金子,你要的可比金子多得多。”

“多謝費心。”阿古溫冷笑一聲,他要的的确金子無法比拟,赫利奧斯這種人永遠不會明白,“我正要出發去拿我想要的。”

他很确定這一回他不會空手而歸。如果說赫利奧斯說對了什麽,那就是決不能再讓莫嘉娜失望,他要兌現他的諾言,效忠她,保護她……他深深地緩慢地呼吸,平複胸膛中的激動。昨天他帶着盡可能多的人進林子去搜尋,從線索切斷的地方向外繞圈尋找,找到了野營的餘燼。營地附近有幾道明顯的車轍,再遠一些,行車的痕跡便難以追蹤。那些人無論是誰,都對躲避巡查很有經驗,阿古溫一時無法判斷是布置好的援兵接走了亞瑟,還是這個懦夫搭上了某個路過的車隊。他決定改變策略,從親兵中挑選一支精銳,易于隐蔽,善于突襲。他選了最好的弓弩刀劍,備了滿滿幾個箭囊浸好毒的利箭。

也是在這時,他想起了奧格斯的優勢。先前他一直錯誤地讓獵犬追蹤亞瑟的血,他忽略了一點——奧格斯是魔法生物,更擅于追蹤魔法。他急匆匆驅馬趕回城堡,在梅林那糟蹋得一片狼藉的房間裏找出幾件衣物,又帶奧格斯去了那間他救走亞瑟的大廳,命令它從裏到外聞了個遍。

梅林才是他應該追捕的那個。梅林一定會小心地保護亞瑟,卻不會注意到自己。

阿古溫緊攥着奧格斯的狗繩,獵犬強壯的身軀中充滿蓄勢待發的力量。掌中牽着這頭兇殘的野獸,他心底卻驀地閃過一縷柔情,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把昨天從森林摘的花束擺在了莫嘉娜的房門外,城堡到處是血腥味,但他仍記得莫嘉娜曾經有多喜歡花。

“巧了,”赫利奧斯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回,“我待會也要出發去做正事。”

阿古溫輕輕嗤笑:“還以為你要在城堡陪殿下玩游戲呢。”

赫利奧斯仰頭大笑:“阿古溫,依我看,陪殿下玩游戲也算正事,不是嗎。”傭兵頭子黝黑的臉上漫過一絲愉悅,微笑牽動了他顴骨邊的傷口。他又直呼了阿古溫的名字。“不過,眼下我要去放幾把火。”他慢悠悠地說,似乎想到這個就讓他心滿意足,“公主要我燒了他們的田産,處置他們的奴仆……人們需要挨餓,直到他們放棄幻想,忘記亞瑟,承認她是唯一的女王。”

“誰?”阿古溫說,“誰的田産?卡美洛人的?”

“裏面那些不聽話的人的。”赫利奧斯瞥了一眼城堡,“與像您這樣的人物無關。”

阿古溫壓緊了唇,等他回來,他得勸勸莫嘉娜不能如此行事,讓這一窩蛇鼠到處橫行……

“總之,讓我們祝你成功,公爵大人。”赫利奧斯碰了碰上下眼皮,給他冷酷陰森的眼神添上一絲油滑,“說實話,折騰下人沒什麽意思。你要是帶回那位一無是處的國王和他的小巫師,殿下的游戲就會變得有趣多了。”

發間一陣輕撫,将他從混亂的夢境中喚醒。

梅林用力擠了擠眼睛,一時找不回自己身在何處。雙眼深處又脹又痛,胸口仿佛壓着一座山,他聽見自己費力的呼吸聲,像一陣太過猛烈的拍擊後漸漸力竭的海潮。

他困倦地睜開眼,暗淡的光線中,亞瑟曲膝而坐的剪影令人心安地填滿了他的視線。他眨了眨眼,這片穩重的陰影伴随着昏暗和溫暖披蓋到身上,使他幾乎又再接着睡過去。但亞瑟身旁擺着的一個已經喝幹的杯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猛地驚坐起來,兩層毯子從肩上滑落,帳篷外,天已經亮了。

“艾西亞來過了。”亞瑟擡手梳去他頭發裏的草屑,聲音很輕,剛蓋過安靜的森林裏的鳥鳴,“你還能再睡一會。”

林子裏有風,竄進他們的帳簾,攜着寒意撲到身上。

“不,該死,怪我,”梅林用掌根敲着額頭,“你一醒就該叫我起來。”他把眼睛埋在手心裏,過了一會兒,深處的脹痛似乎緩解了,“她說什麽了沒有?”

亞瑟盯着他:“她該說什麽?”

梅林僵了一下,聳聳肩,抖開毯子開始疊好。亞瑟接着說:“沒有。她只提醒我盡快喝下,別錯過時間。”

隐約遺留的疲倦沉甸甸地撐在額後,梅林閉上眼搖了搖頭,感覺清醒了些。難道艾西亞會和亞瑟解釋藥劑是怎麽做的嗎?他真是睡糊塗了。他活動着肩膀和脖頸,昨晚是三天裏他有過最好的休息,可奇怪的是,比之徹夜不眠的前幾夜,他反而覺得更累了。

“艾西亞是不會和我聊天的。她厭惡我,并且她不在乎讓我知道這點。”亞瑟說。

梅林把卷好的毯子扔到一旁:“她不是厭——”

“是的。”亞瑟用一個詞把他的話按住,語氣卻沒有和他争辯的意思,“當她走過來,她的眼睛清楚地讓我知道,我是這個世界上她最不願多看一眼的人。”

亞瑟停住了話頭,眼神裏有命令的意味,以示不想繼續談論。梅林有點困惑,他想不通。直覺告訴他艾西亞并不曾因為火刑而恨亞瑟,但還能是因為什麽呢。

亞瑟碰了碰他的胳膊,打斷了他的思緒:“有個狀況你大概想看看。”

他瞬間鎖起的眉頭讓亞瑟微微一笑。亞瑟搖搖頭,意思是叫他別緊張,接着從頭頂脫下襯衣,左手摸到肩膀上繃帶的結,單手解開。

“還沒到時間呢,你這傻瓜,”梅林下意識地伸手攔住他,“這些昨晚才換過,幹淨布帛沒有那麽多。”

“我知道。”亞瑟拿開他的手繼續,讓繃帶一圈一圈松開,原本被遮蓋的皮膚露了出來。

梅林怔在那裏。一開始,他完全無法相信。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亞瑟右肩上的那道傷口。昨天晚上,它仍寬有一寸,深好幾分,結着厚軟的血痂,但現在,那兒是一道粉白色的留痕,泛着光滑的微光,像已經愈合了幾個月似的。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突然,他急不可耐地跪起來,伸手去拉拽所有纏在亞瑟上半身的繃帶,把亞瑟推得一晃。肋間,後背和左臂,所有傷口都如愈合已久。梅林吸了一口氣,坐回地上,心中已經明白這是聖果、是古教的魔法的力量,是三女神施舍予信徒的寬恕和庇佑。

他的喉嚨被一陣無以言表的喜悅堵住,眼淚一下子湧進了視線。在那一刻,震顫填滿了他的軀體,強烈到近乎痛苦的快樂奪走了他呼吸的能力。他伸出手,小心翼翼,難以抗拒,觸摸了亞瑟右肩的傷口,那道痕跡和周圍的皮膚仿若一體。

艾西亞說得沒錯,古教仍然是過去最強悍的魔法力量,而他們成功地偷竊了這種力量。那些把聖果制成毒藥的藥劑師,還有崔斯坦和伊索爾達,可能根本從未發掘過它真正的……

“梅林,梅林!”

他猛地回神,亞瑟正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捧着他的臉,低聲急喚着他,而他渾然未覺。

“你連呼吸都停住了!”亞瑟嚴厲地說,“我還以為你——”

梅林嗆咳兩聲:“以為我被你的裸體迷住了?”

亞瑟瞪圓了眼睛,梅林抓着他的手,止不住得笑起來。如果他的快樂能展翅飛翔,那它早就在狹小的帳篷裏繞了十個圈,溜向外面的森林了。

“我們成功了,藥劑成功了,你馬上就能痊愈了!”他抓緊亞瑟的胳膊,毫不在乎地意識到自己比他還要更興奮。

“可是為什麽?”亞瑟異乎尋常地冷靜,“為什麽傷口能在一夜之間愈合?”

梅林從喜悅中抽身,決定告訴他一部分實情:“因為藥劑裏含有三女神的魔法。艾西亞是個非常厲害的藥劑師,她有一套法子讓魔法既不傷害你,又能治療你。”他的語調情不自禁地上揚,“我想,等過了明天,等你喝完最後一劑藥,不僅詛咒會徹底清除,就連這些痕跡也不會留下,你會像完全沒受過傷一樣。”

亞瑟輕輕皺起眉頭,視線落在梅林肩上,梅林跟着他側過臉,才意識到他盯着的是自己脖頸上那道擦傷。他都快把它忘了。他摸了摸,那兒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粗糙的痂,摸上去不像他的一部分。

“在大廳裏,我刺了莫嘉娜一劍。”亞瑟回憶說,“我的劍穿透了她,我确定劍穿透了她,但她毫發未損。那就是三女神的魔法——當時我想不明白,現在看來,我的确刺傷了她,可是短短一剎那間,魔法就讓她的傷口愈合了。”

“莫嘉娜繼承最高女祭司之位時,從三女神處獲得了古教的魔法,”梅林苦笑了一下,“她原本并不是這樣。”

“并非所有魔法都有這種效力,你的傷就沒好。”

當然了,梅林點點頭,如果他的治愈魔法學得有那麽好,如果他也有三女神的能力,他們就不用費這麽大的力氣。

他拾起散開在草地上的繃帶,思慮片刻,堆到亞瑟懷中:“最好還是把這些綁上,別讓馬隊裏的人看出你恢複得太快。”

等他們整理好,其他人也陸續鑽出小帳篷。天已完全亮起,樹梢間透着陰沉的灰白。弗雷爾的那匹病馬看起來狀況更差了,拉扯了半天,它才勉強站好在車前。午間休息的時候,連姆醒來吃了些昨晚剩下的菜糊,再接着呼呼大睡。艾西亞也閉着那只獨眼,不知道是同樣困倦,還是僅僅不想和他們交談。雷和佩恩時不時交頭接耳,發出陣陣笑聲,埃德在他們的照顧和逼迫下吃了不少面包,還試圖把面包屑喂給雛鳥,這羽毛稀疏的孱弱的小東西一個勁地張開小小的嘴,蜷縮在酒杯裏渴求吃食。

因着那匹馬的拖累,馬車比前兩天走得慢,到晚上駐紮時,天又一次黑透了。

梅林正在火邊烤幹亞瑟的襯衫。他趁着營地離一條小河極近,把獵人小屋裏帶出來的襯衣拿去清洗幹淨,好讓他們倆都有的更換。卡索和佩恩幾個人正圍坐着喝酒,連姆偷偷溜到他旁邊,從腰帶裏掏出一樣東西,是顆月牙形的石頭,借着篝火的光亮,梅林看出上面淺淺的波浪紋絡。

“是我讓它變月牙的,”連姆在“讓”字上重重發音,語氣十分開心,“這是真的變形,是不是?”

不用想也知道青年一定又嘗試了一夜。梅林接過來,撫摸着刻痕,不禁湧起些微感動:“這當然是真的變形。還有這些花紋。”

現在這塊石頭還是如此粗糙、如此簡單,但如果這樣的執着不能做好一個護身符,還有什麽能呢。比起昨夜,他的心情輕松多了,是故能毫無負擔地為連姆感到高興。他下意識地擡頭想看一眼亞瑟,亞瑟并不在篝火旁,他的目光四處尋找了一圈,沒發現他的身影。

“不,那個花紋是我刻上去的,”連姆揉着頭發,“不是變形。我還不能……”

“我明白。”梅林柔聲說,“這枚月亮很漂亮。”

連姆激動地笑了一下,珍惜地将月牙石頭拿回去收好。梅林拍拍他的肩膀,從火旁爬起去找亞瑟,他不在艾西亞那兒。他剛要去問問弗雷爾或伊索爾達,亞瑟拄着長劍,從樹林裏走了出來。手中一根細長的蠟燭燃着光,照亮他的臉龐,映出傷重的憔悴淡去後重新突顯的俊朗。

埃德一蹦一跳地跟在他旁邊,腰間紮着個布囊,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就是那樣,就是那樣,如果……”

但他馬上就閉嘴不說了,因為海倫急沖沖地從一旁跑了過來。

“我告訴你不許再溜去掏鳥蛋——”

埃德翻着白眼:“我沒有!”他拉着亞瑟,“你問威爾,你問問……”

“威爾需要靜養,你卻去打擾他!”海倫似乎想揍埃德一下,但還是忍住了,雙手攥了攥圍裙,把男孩抱起來,“你再調皮下去,不聽我的,就更沒機會見你爸爸。你知不知道他們要是抓到你,發現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會怎麽做?”

“海倫,”亞瑟說,“他沒打擾誰,也沒有調皮,他只想照顧一只鳥。”

“請別為他辯解。”海倫低着頭,竭力隐忍着,“他連自己也照顧不好,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

埃德使勁咬着嘴唇,睫毛垂落,憤憤不平地掐着雛鳥藏身的酒杯。海倫對亞瑟勉強笑了笑,把他帶走了。

亞瑟吹滅蠟燭,臉龐突然黯淡。他的目光随着海倫一直遠走到小帳篷裏,一抹傷痕似的陰影落在眉宇間。他擡起手中拄着的長劍,慢慢朝着梅林走來。

“埃德夠不到上面的樹洞。”亞瑟簡單地說,“也不想叫海倫或者別人幫他。如果不多捉點蟲子,他怕那只雛鳥會死。”

暖意烘着他們靠近篝火的半側身體。鳥當然有可能會死,他們都有可能會死。海倫不喜歡埃德照顧那只鳥,不喜歡他為了它跑出營地。他們沒資格指責她,因為他們只有虛假的名字和虛假的身世,而她有的是真相。最好的情況就是,馬隊裏的巫師們永遠不必知道卡美洛的國王曾經在他們身邊生活過。

馬忽然發出一陣嘶鳴,他們回頭看去,弗雷爾正牢牢牽住病馬,讓崔斯坦查看它的眼睛。馬繼續嘶叫,聲音漸漸微弱,它試圖揚起蹄子,但更像一陣抽搐。崔斯坦放開它,不耐煩地拍打了幾下,然後匆匆向篝火旁聚集的大夥走來:

“現在都去休息,天不亮就出發,下午趕到卡爾姆,明晚我們在山洞過夜。那匹馬必須得換了。”

沒人詢問,所有人似乎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喊上伊索爾達去把車裏的東西擡到另一輛車。弗雷爾把那匹馬安撫下來,回到篝火旁,佩恩遞給他一杯酒。

弗雷爾抹了一下眼睛,一口氣灌了下去。

“好樣的,”卡索說,“剝了皮,買個好價錢。”

“我們要改走另一條路?”梅林拉住連姆問。

連姆輕輕打了個嗝,連連擺手:“是繞點路而已。必須到鎮子上才能再買一匹馬,以前緊急的時候我們也這麽做。”

“大家都到鎮子上去?”

“當然不,怎麽可能,像這樣引人注意的一群人?”連姆安慰說,“放心吧,崔斯坦和雷兩個人就夠了。卡爾姆還算安全,那附近有個山洞我們常呆。”

梅林悄悄松了口氣,他和亞瑟絕對不能冒險在某個鎮子露面。

“明天說不定能早早歇在山洞裏,”連姆愉快地說,“還能獵到點肉吃。我要去告訴崔斯坦,讓他再帶些酒回來。”

雷為弗雷爾又倒滿一杯,馬夫狠狠眨了眨眼睛,拾起一塊石頭丢進火裏。卡索咕嘟咕嘟喝着酒,突然罵了一句關于馬的粗話,其他人吓了一跳,接着反而大笑起來。

風吹過來,吹來便宜烈酒的氣味,梅林想,他們會平安無事的。

他回過頭,亞瑟正站在他面前不遠處。火焰照亮他的蒼白和英俊,一刻之間,他發覺上一次亞瑟如此自然、不需要攙扶地站立,還是在那天的婚禮上。那天梅林捧着銀盤和酒杯,以一副僞裝過的面孔藏身在牆壁邊的整列仆人隊伍裏。他想起亞瑟身着紅色禮服,冠冕閃耀的模樣。傑弗裏念着長長的誓詞,亞瑟執起米西安公主的雙手,目光流轉的一瞬,他的視線似乎與他相接,他不知道那短暫的不尋常的一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梅林忽然害怕現在這個亞瑟也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但他也知道他是真的,就在那兒,逐漸變得健康,逐漸從死亡的深淵旁回到他身邊。只是總有一抹不安橫亘在心頭。

他到了艾西亞的帳篷裏的時候,這抹不安依然沒有淡去。不過他還是欣慰地将藥劑的效果告訴了前祭司。

“詛咒在猶豫,還不确定它占領和攻擊的這個人是否真的得到了赦免。”艾西亞在他進來前就已經擺好了盛漿果的銅罐,火苗也燃了起來,“明晚,飲下最後一杯後,三女神的魔法就會達到足以令它信服的程度,它也就會徹底撤退無蹤。”

她攤開手,掌心依然是三顆為他準備的聖果。漆黑的黑眼珠似的果實讓梅林僅看着,就回憶起了三女神的魔法侵入身體的感覺。他的胃隐隐惡心着反對,但他的心卻輕快而篤定地告訴他,經過這最後一次,一切就成功了。他一把抓起果實,就要吞入口中,忽然又開始憂慮,不得不問出來:

“如果它沒有……如果詛咒沒有信服于這場赦免,會發生什麽?”

“只要按時飲藥,什麽都不會發生。”艾西亞語氣不悅,似乎不喜歡他質疑她的能力,“但是……”她醜陋的神情又幽深起來,“我們所做的是欺騙古教,而一旦詛咒未受欺騙,沒人能夠承受它劇烈的反撲。”

聖果的死腥氣從喉嚨滑下,墜到胃裏。梅林想着艾西亞所說的“但是”,古教的魔法又一次開始在他體內湧動。樹根刺破了他的血管,他比前兩夜更清晰地體會到它刺破自己的過程。尖利的樹根那三叉戟似的分叉,帶着目空一切的強勢刺進他的四肢,把他束連成它的一部分,然後它便無處不在。

他凝視着銅罐,開始念咒文,聖果逐一熔化塌陷。光滑的黑色表皮出現一個一個萎縮的坑點……不,他眨了眨眼,好像不是……那開始淤黑并塌陷的不是果實,而是亞瑟已經愈合的傷口,皮膚重新撕裂,血滲出來……這不可能……

黑色旋轉起來,和金色交纏成一片,他努力使自己看清面前是艾西亞的銅罐而不是別的,但黑色和金色中出現了第三種顏色,那潰爛且萎縮的暗紅……傷口越裂越深,直到那塊血肉蠶食見骨。不,他沒法将這畫面趕出腦海……

他嗆咳着醒來,嘴裏一股要命的苦味,艾西亞還掰着他的下巴,不停地将苦汁擠到他的喉嚨裏。他推開她的手,翻過身幹嘔了兩下。

“我要你專心致志。”艾西亞冷酷地說,“我要你心無旁骛,我是不是說過倘若你念錯一個音會是什麽後果?”

梅林攥着自己的衣領,把嘴裏的苦味盡力咽下:“我走神了,我剛才沒辦法集中精神,我總是看見,總看見他的傷惡化了。”

艾西亞的神情凝重起來,使她滿布傷疤的臉龐更加可怖。

一個不妙的猜想使梅林身體僵硬,他不由猜測是那種力量要阻撓他熔化最後一批聖果:“這意味着三女神察覺了嗎?”

“不。”艾西亞斬釘截鐵,“倘若古教察覺了,你甚至可能醒不過來。”

他們無言對坐了一會,艾西亞的獨眼注視着銅罐裏熔到一半的黑金交織的液體,由于沒有魔法的命令,它冷凝成一灘稠密的泥漿。突然,她說:“我為何要救他,就因為他是伊格萊恩的兒子?因為我親眼見證過他的誕生?因為你千方百計地懇求我;因為如此湊巧、他偏偏在此時遇上我?”

梅林擡起頭,她緊盯着聖果自言自語,他聽出了亞瑟所說的那種厭憎:“多年以來,我不曾後悔過主動牽涉進他的命運,但為他而死的人的确太多了。他出生的那天,單是那天……”她笑了。而梅林不由想到那之後發生的事,被牽連進去的所有人,其中就有他的父親……他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我不懂一個人怎能愛尚不存在的另一個人。”艾西亞尖銳地說,“伊格萊恩為何篤定這個孩子值得她以一死來拯救?他出生時,她那麽長久地吻他,可到頭來他根本不會記得她……”

“他當然記得。”梅林啞聲說。

艾西亞冷笑:“恐怕他連她真正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梅林無法反駁,他只能承認她說的沒有錯,因為亞瑟所擁有的只是夢裏模糊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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