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昏時分下了一場雨,地上泥濘難堪,平成街上的攤販早就散了,唯有永福客棧的門還開了半扇。
客棧掌櫃摳門,門口挂着的桐油吊燈已經半幹都不曾添滿,偶爾夜裏歇腳的人都不愛停在門口,生怕拐一個跟頭。
生意難做,小夥計正眯着眼打瞌睡,猛不丁兒聽見門一響,唬了一跳,以為是賊,剛要喊人,就看見一對夫妻領着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姑娘進了門。
姑娘一直低着頭,客棧裏頭又昏暗,小夥計沒看清臉,倒隐約覺得身段不錯,他也沒細看,耷拉着眼,問:“打尖兒還是住店?”
那對夫妻裏的女人露出笑臉兒:“住店,一間房,先給我們上一份客飯。”說完,她在櫃面上排出二十文錢。
永福客棧生意一般,一間房一晚上十文錢,客飯也分檔次,三人十文錢的客飯,這是最便宜的了。
小夥計扯了扯嘴角:“得嘞,跟我來。”
他領着三人開了房,把人送到門口,正要下去交代後廚,眼角餘光瞥見那婦人推了一把跟在身後的姑娘,又尖着嗓子喊:“死丫頭垂頭喪氣個什麽勁兒?能進杜府是咱們這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要不是你前些時候病了,咱們何至于拖到今天?這麽大的雨,老娘新作的衣裳都濕了!”
那姑娘踉跄了一下,半晌低聲應了一句“知道了”。
聲如黃鹂,嫩生生的,透着一股子怯。
小夥計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沒說話,下樓了,只是心裏到底感嘆:他們這城裏頭誰不知道杜府杜老爺?老爺年近五十了,還和二三十的小夥子似的,被窩裏頭不躺個美人兒橫豎睡不着覺,城裏但凡有點姿色的小丫頭子都被盯上過,只是沒得手。
有些長舌的私底下都說,誰家姑娘被杜老爺看一眼都要不清白了——老頭兒看人那都是恨不得透過衣裳往裏頭鑽的。
這住店的夫妻倆一看就知道是把女兒送進門做妾的。
小夥計嘆了口氣,倒覺得這姑娘可惜了。可他也管不着人家的事兒,有這功夫,還不如去底下催催飯呢。
被可惜的姜肆默不作聲地坐在屋子裏。
客棧簡陋,房間裏攏共也只有一張床,一副桌凳,連恭桶都直喇喇地擺在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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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夫妻正罵罵咧咧地擠衣裳上的水,傘太小,雨太大,打濕了衣裳。
其實姜肆身上濕得更多,可夫妻兩個漠不關心,姜肆也不太在意。
今天是她能逃出去的唯一機會。
她不是這個身體真正的主人,這個身體叫楚晴,幾天前這身體的父母,也就是這對夫妻忽然商量着把楚晴賣到杜府當丫鬟,說是丫鬟,也只是對外好聽的說法,實際上是給杜老爺當通房。
一個女兒,換了十兩銀子。
楚晴知道杜府是魔窟,當然不願意,只是這姑娘沒想着跑,卻和父母鬧絕食。
她低估了父母的決心以及那十兩銀子的誘.惑,夫妻兩個冷眼看着楚晴餓到半死,直到她自己熬不住才把人鎖在家裏,每天吃喝送進去,直到昨天,楚晴放乖了态度才把人放出來,今兒正好進城。
他們夫妻兩個以為楚晴認命了,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下了狠心,把自己活活餓死了,活過來的是姜肆。
扮乖不過是為了降低他們的警惕心。
恰好今天下了大雨,雖然逃跑可能艱難一些,可大雨也能洗刷她逃跑的蹤跡。
等夫妻兩個收拾好,這才領着姜肆下了樓準備吃飯。
才一出門,姜肆就有點詫異。
外頭突然熱鬧起來了,客棧裏燭燈點了好幾盞,櫃臺都擦得幹幹淨淨,原來耷拉着眉眼的小夥計正提着桐油壺往門口那兩盞吊燈裏添油,火苗倏忽間竄起來,照亮了半邊門庭。
姜肆扶着欄杆,看見了底下坐着的人頭頂上的灰色冕帽,以及藍色的宦服,還有腰間別着的令牌。
這是宮裏頭出來的內侍太監,衣服制式很熟悉。
也是這一刻,姜肆确認了,自己還在大齊。
她目光微動,想到了逃跑的最好的法子。
永福客棧一共六張桌子,內侍們占了兩張,楚家夫婦兩個畏懼內侍,挑了角落裏的一張坐下。
客飯早就好了,一直在竈臺溫着,小夥計上完飯菜就招呼內侍們去了。客飯兩素一葷,楚母把那盤炒肉片擺到自己和丈夫跟前,捏着筷子正要吃,就聽見“楚晴”摔了筷子。
動靜很大。
“楚晴”紅着眼抱怨:“娘!你們都把我賣進杜府裏了,十兩銀子呢!家裏也有錢了,怎麽連炒肉片都舍不得給女兒吃?女兒都餓了這麽多天了,嗚嗚嗚。”
楚母臉色一僵,立馬罵道:“等進了杜府有你的山珍海味吃,眼皮子淺薄的東西,一道炒肉片也值當你哭?”
她半罵半勸,就怕驚動那兩桌內侍。
可姜肆的目的就是為了驚動他們。
果不其然,有兩個內侍聽見動靜立刻就回了頭,然後就看着姜肆愣住了——好漂亮的一張臉。
姜肆是特意坐在了朝着那些內侍的方向,邊上又恰好有一盞蠟燭,不甚明亮,可燈下照美人,朦胧間格外得美。
楚晴的這張臉很漂亮,杏眼瓊鼻,櫻桃小口,膚色也比旁人白皙,在昏黃的燭光下雙頰閃着瑩潤的光,一雙眼泛着深色的紅,顯得格外委屈。
領頭的內侍朝同伴使了個眼色。
幾個內侍低聲讨論着:“咱們家人子的名單上頭是不是還缺人?”
“是缺人,也缺個能走在前頭的人。”
姜肆看見他們互相使眼色就松了一口氣。她對宮內的內侍很熟悉,內侍們穿的衣裳不一樣,在外行走辦差穿灰藍,宮內行走穿黑紅,這都是宮裏的規矩。
最重要的是那塊镌刻着掖庭令的腰牌。
每年三月初春,掖庭令要放一撥宮人出宮,相對應的,也要選一批新人進宮,這一批人統稱為家人子,一作內侍備選,二是為了給皇子選妃。
皇家的權勢總是要比平成街杜老爺大一些,大齊的宮規也并不森嚴,家人子每月都有出宮的機會,到時候慢慢籌謀也比現在的處境好。
心裏想法轉了千遍,她臉上還是那副委屈的神色。
楚母覺得厭煩:“娘是為了你好,以咱們家的條件,能到杜府當奴婢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更何況明年你弟弟就要開蒙,一個月的束脩就要二兩銀子,咱們哪裏出的起?”
為了兒子開蒙,所以賣女兒嗎?姜肆心內嘲諷,嘴上也不饒人:“可是娘,我之前打聽過,人家杜府還招婆子倒夜香呢!一月也是二兩銀子,您都說了能進杜府是天大的福分,這福分給您多好啊!”
楚母一噎。
她要是能年輕個二十歲,早就去杜府了!倒是這死丫頭怎麽像是轉了個性子似的?她懷疑地看了一眼。
這一眼還沒收回,她胳膊就被拍了一下。
“誰啊!不長眼的東西!”她猛回頭,然後僵住了,下意識地掐出笑臉,“哎喲官爺,對不住!”
領頭的內侍冷哼了一聲,問:“哪裏人,叫什麽?”
楚母下意識回了話。
“沒問你的名字,你女兒叫什麽?”
楚母不知怎麽的,心裏有些慌,卻還是乖乖報了名字。
那內侍嗯了一聲,偏頭囑咐跟着的人:“把名字記上,以作家人子備選。”
楚母瞪大了眼睛:“官爺,這這,我們沒報名兒啊!”
內侍越過她頭頂看了一眼坐着的姜肆,越看越覺得這姑娘漂亮、合适:“你剛不是報了名兒麽?”
“再說了。”他擡手遙敬北方,“陛下有令,着掖庭令挑選民間女子充入掖庭,這天下都是皇上的,更何況你女兒?就算不報名,咱家看上了,那就得進宮!”
楚母想說話,又硬生生憋住了——他說的都是實話,可她,可她就想要那十兩銀子啊!
剛剛內侍過來的時候姜肆沒說話,這會兒她倒是站起來了,特意擺了一副喜悅嬌羞的臉,先朝內侍行了禮,然後再和楚母說話:“娘,你傻了是不是!您才剛說了,咱們這樣的身份能進杜府都是天大的福分了,要是女兒能進皇宮,那就不是蹭老天的福分了,那是要上天啊!”
旁邊喝茶的內侍一口茶噴了出來,臉色怪異地看着姜肆。
姜肆渾然不覺,依舊勸楚母:“您想想,女兒進了宮,就憑女兒這姿色,萬一那什麽,就那什麽,別說十兩銀子了,那不是您要多少就有多少麽?榮華富貴觸手可得啊!”
楚母眼珠子一轉。
旁邊一直沒吱聲的楚父輕輕咳了一聲。
楚母立馬拍板定下來了:“好女兒,你可要争争氣。”
她扭頭朝着內侍露出谄媚的笑:“大人,您看,我這姑娘多機靈,以後在路上還要您多多照顧!”
內侍微微點了點頭。
楚母喜滋滋正要笑,冷不丁姜肆又開口了:“娘……您說我要進宮了,這路上總不能一兩銀子也沒有吧?雖說吃官家、住官家的,可身上沒半分銀子總也說不過去您說對不對?”
她又貼着楚母耳邊悄悄說:“您請大人照顧女兒,可要是咱們不給一點好處,別人卻給了,那人家要是不給女兒出頭的機會,您以後想要的榮華富貴可就難了呀!”
楚母手一哆嗦。
楚父又咳了一聲。
楚母臉都皺到了一起,忍痛從懷裏掏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包出來,一角一角打開,正要說話,手裏就一空。
布包已經到了姜肆手裏。裏頭統共七八兩的碎銀子,再加半貫銅錢,這是楚家打算順道兒給小兒子買開蒙書的錢。
姜肆攏了攏了布包,想了想,把那半貫銅錢捋了一半下來,其餘的仍舊包好。
楚母伸手要去接布包,卻被姜肆躲開了。
她把那捋下來的半貫錢放進楚母手中,又将布包仔細揣進懷裏,正色道:“娘,你放心,女兒一定努力掙個好前程出來!”
“你……”
楚母眼前一黑,癱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