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永巷。

姜肆和同居的幾個家人子清理着附近的草坪。

剛入宮的家人子也不是就等着被挑選的,大部分的家人子都是良家子,入宮除了備選,就是作為宮人的備用,因為上頭選人時間不定,養這麽一大批人在宮裏也吃不消,再者,選上的當然能夠一步登天,選不上的還是要在宮裏服役的。

她們幾個的活計已經算是很輕省的了。

同住的一共有五人,姜肆、唐沁低着頭,另外三個一邊掃地一邊抱怨:“我們都被教訓了一頓,你說小常舍人怎麽想的?收下的禮物全給送回來了!”

今兒一大早,小常舍人就叫人搬擡着一籮筐的禮物送回了永巷,當着所有人的面把送禮的家人子們批評了一頓,又讓她們挨個上去認領自己的東西——雖說宮裏頭送禮是默認的,人人都在做,可被人擺在明面上說道,到底叫人難堪。

她們覺得丢人,又忍不住去看姜肆和唐沁,問:“我早上瞧見你們倆沒去領東西,是沒送麽?”

另一個說:“哎,咱們這些人裏,是不是就你們倆沒送?”

唐沁搖了搖頭。

姜肆卻說:“我送了,只是我去的晚,小常舍人沒收,叫我自己帶回來了。”

“呀!那你不是和他搭上話了?”舍友第一反應是這個,然後又立馬說,“啊不對,你長得這麽漂亮,他都沒收禮啊。”

她們都覺得能去萬佛塔是接觸太子的好機會,如果上頭要收禮,肯定要收長得漂亮些的——比如楚晴。

結果小常舍人誰的禮也不收,真是……真是鐵石心腸啊。

要是他收了其中一個人的,她們興許還會怨怪,可他一個人的也沒收,其餘人也就不好說什麽了,只能覺得他是個很正直的人。

沒辦法,只能低頭幹活去了。

等離得稍遠了些,唐沁就問:“你怎麽什麽都和她們說啊?我還以為你不會告訴她們呢。”這種送禮被拒絕的事情,說出來還是有點尴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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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笑了笑:“有什麽好瞞着的?我确實做了這件事,那就沒什麽好不承認的,更何況就算我這個時候不承認,她們會信嗎?就算信了,這天底下還有不透風的牆不成?将來被她們知道了,反倒離心了。”

唐沁啞然,她覺得面前這個女人真是,和她從前見過的、想象的人完全不一樣。

她又問:“那咱們還能去萬佛塔麽?”

姜肆看她一眼,想了想,說:“有,也沒有。”

唐沁沒明白她是什麽意思。

“說有呢,是因為這是唯一見太子的機會,除了咱們這些家人子以外,肯定是有別人比咱們還着急的。”畢竟先見面等于把握了先機,她們不急,那些內侍們也會想法子把自己看中的往前推。

太子妃的位置何其重要?之前在臨江的時候,韓內侍就表現得極為迫切,不然也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客棧才剛見面的姜肆身上。

“那沒有呢?”

“看小常舍人他們避之不及的模樣,陛下和太子禮佛肯定是件極為重要的事情,禮佛一向要清靜,閑人退避,說不定就不要家人子靠近呢,去了也未必能見着正主。”姜肆冷靜地分析了一遍,“所以,不抱希望是最好的。”

索性來日方長,她出宮的錢沒攢夠,還有大把的時間謀劃。

唐沁傻傻地哦了一聲。

石中意面無表情坐着,不吭聲,連旁邊站着的徒弟小常舍人也肅着臉。

氣氛微微凝滞。

底下坐着的幾個內侍面面相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有大膽的問了,石中意就冷着臉:“出宮之前我可交代了你們,這回是給太子選太子妃,叫你們挑好的,既然已經回來了,那名單可定下來了?”

“當然定下來了,您瞧瞧,都在上頭了。”

石中意在宮裏這麽多年,當然能看的出來一個人的潛力怎麽樣,都不用看名單,也知道他們能選出些什麽人來,他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又挨個問了一遍品貌、為人以及家庭情況,到最後,目光終于落在了名單末尾楚晴的名字上:“這個是誰選進來的?”

韓內侍連忙起身:“是我。”

他細細将在臨江的事情說了一遍。

石中意哦了一聲:“就是說,這姑娘本來不在名單裏頭,是後來意外加進來的?她的出身調查清楚了嗎?是否屬實?”

韓內侍說調查清楚了:“這姑娘從來沒出過臨江,家裏四口人,因為頗有美名,父母和當地豪紳約定了送女兒進門當小妾。”

“沒有見過什麽外人?”

他這樣一問,韓內侍心裏就一個咯噔。他在石中意手底下呆得久了,知道他從來不問廢話,如今這樣問,必定事出有因。

可他在心裏盤桓了無數遍,也沒覺得有哪裏不對:“不曾見過外人,您知道我的性子一向謹慎,把人選進來以後我查了無數遍,都是意外碰見。”若不是那場大雨,他也不會帶着人去客棧裏頭住下,直接去驿站了。

“意外啊……”石中意嘆息了一聲,也沒再多問,“知道了,都散了吧。”

另一個一直旁觀的內侍見他這就要散,急得錯了搓手,低聲問:“大伴,這回安排人麽?”

石中意咂舌,他知道這些人急切,要是不讓他們派人,反倒容易适得其反。

他指點:“挑兩個穩重一些的也就夠了。”

都是宮裏的老熟人了,該選什麽樣的人心裏都明白:“喏。”

名單下來的很快,姜肆不在其中。

她倒也沒算太意外,選中的那幾個家人子聽說前兩年就已經入宮了,在宮裏學了兩年的規矩,總歸比她們這些新進來的人更穩妥一些。也是因為這一點,姜肆才确定了,萬佛塔之行很重要。

無奈呀,她死得太早,活過來以後還真不知道這事情有什麽重要的——總不能是薛準毒死了她以後太心虛了吧?

這想法也就一晃而過,轉瞬即逝了。

她現在想的是,到底該不該那一天冒險去一趟萬佛塔?

二十年前的宮廷規矩并不嚴格,那時候的皇後能力一般,先皇又一向愛美人,宮裏的嫔妃一茬接一茬的,偏偏皇後又有些小心眼愛吃醋,每天的時間都投入到和各宮嫔妃們鬥智鬥勇去了,宮務上就難免松懈。

但二十年後就不一樣了。

姜肆不知道宮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只知道如今宮裏的規矩比從前嚴厲許多,照樣能出宮,但盤查更嚴格了,出宮、進宮所帶的東西都要記錄上冊,夜間也不許一個人獨自行動,尤其嚴禁傳遞消息。

像她這樣的家人子,不當差的時候是沒法去萬佛塔的。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要冒險,或許她遠遠看上一眼也可以吧?

三月十五,姜肆起了個大早。

萬佛塔果然戒備森嚴,別說遠遠看上一眼了,就是她爬到屋頂上都未必能看見裏面那些人的身影,和她一樣的許多家人子都被攔在了外面。

不少人看到沒希望就只能退去了,畢竟活兒還沒幹完,回頭被看管的舍人知道了難免會罰。

姜肆沒回去,她早已經提前把分到自己手上的活幹完了,這會兒徘徊在外邊,心情微微複雜。

隔着冷淡肅立的近衛,她想起了從前的薛準。

年少夫妻情濃,薛準偶爾也會吐露一些心事,每一件姜肆都仔細聆聽。他說的最多的就是自己小時候,說自己小時候母妃走得走,他并不得寵,兄弟們常嫌棄玉粒金莼噎喉,棄之不顧,可那些他們嫌棄的東西卻是薛準做夢也不敢想的。

他從前也很想要父親的親近,可得到的都是厭惡和冰冷漠視。

以前的他最常看見的就是先皇冰冷的儀仗,以及他冷漠的背影,那并肩而立的禁衛軍就是矗立在他們之中不可逾越的天塹。

往往他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都低沉,仿佛很難過,姜肆不知真假,卻本能地覺得心疼,最後只能任由他抱着喊自己姒姒,最終的結果就是兩個人耳鬓厮磨,點滴到天明。

如今被隔在外面,姜肆心情微微複雜,但也沒有那種卑微感。

她心裏想的是,狗男人果然是會變的,明明是以前自己最讨厭的事情,多少年後終歸以另一種方式回歸,把人變成自己最讨厭的人。

所以說,二十年來改變的不僅是宮規,還有人。

姜肆有些不适應,卻也還算過得去,她一向心大,活過來以後想的也是怎麽才能讓自己過得更順心一些、舒服一些,如今提起從前,也只是微微懷念,卻不會傷感。

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一聲悶雷乍響,姜肆詫異擡眉。

幾乎是一瞬間,瓢潑大雨驟然而至,眼前的視線都被白茫茫的雨簾遮住,樹影微縮,只剩遠處萬佛塔模糊的影子。

留守的近衛見下了雨,已經朝着萬佛塔撤退了。

姜肆在淋雨去萬佛塔和安心窩在房間中猶豫了一下,下一秒,她提起身上的裙子塞在腰間,狂奔進了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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