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肆抹幹臉上的眼淚,頗沒什麽形象地蹲在地上,腳邊是濕漉漉的裙擺,堆在腳邊攢在一塊兒,連地板都沾上了水跡。

薛檀已經走到她跟前了,他總覺得面前這個人很眼熟,似乎在哪裏見到過,只是一時之間怎麽也沒想起來,本來想問,可一見她哭成這個樣子,想問的話也就問不出來了,只能跟着蹲下:“你哭什麽啊!”

姜肆搖頭,擡頭看着他:“我衣裳打濕了,進來整理衣裳,聽見上面有聲音就進來看看。”

楚晴長得和姜肆像,卻和薛檀不像,只是兩個人都好看,又都紅着眼睛,眼含淚意,乍一看,倒長得有幾分像了。

薛檀摸了摸鼻子,側頭看見她濕透的裙子,想了想,把自己的鬥篷遞了過去:“披件衣服吧,天太冷了。”

姜肆接過去了,然後笑眯眯地看着薛檀。

最開始洶湧的感情沉寂下來,現在的她已經可以用另一種眼光看待自己的孩子了——會給渾身濕透的宮人披衣裳,可見他并不是一個苛責宮人的殿下。

她看人更多的時候第一眼只看秉性,也幸好多年以後她的孩子還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姜肆這會兒看着薛檀,頗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只是這樣一對比,她就忍不住想對薛準指指點點。

誰讓現在薛檀是跪着的,而薛準才剛走?

對孩子有多憐愛,對不合格的父親就有多申讨,她覺得肯定是薛準罰了薛檀,而且肯定不是薛檀的錯。

薛檀忽然打了個激靈,再看面前的人,他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姜肆問他:“你怎麽一個人哭?”轉移話題的一個重要技巧,就是把話題抛回去,她不能告訴薛檀自己是因為見了他在哭,那就只能先問他。

結果薛檀炸了毛:“我沒哭!”

姜肆指了指他的眼睛:“紅的。”

薛檀渾身一僵,轉瞬又放松下來,蹲在姜肆身邊問:“哎,你和你爹吵過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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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說吵過:“我吵得可兇了,後來都沒怎麽來往。”

她爹是太子太傅,從太子還小的時候就出入皇宮給太子上課,太子暴虐,根本學不會什麽叫尊師重道,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逃避上課,不僅逃避上課,還為難太傅,找她爹背鍋。

所以姜肆從小就讨厭太子,她爹把太子當半個兒子教育,卻鮮少對她這個親生女兒關懷,她不理解,質問她爹,和他吵過無數次的架,她爹那個榆木腦袋,只會說忠君是臣子的本分,太子是半君,他既然教了就要負責,太子如今這個樣子是他當老師的沒做到位……

每次姜肆都會因為這個和姜太傅大吵一架,互相改不了對方的想法,只能頻繁內耗。

後來宮裏透露消息,說想選姜肆做太子妃,姜太傅沉默很久,還想答應——姜肆知道以後差點把家裏鬧翻了天。

後來她看中了薛準,心裏想着,如果自己跟別人定親,說不定太子還會想辦法娶她,要是嫁給他兄弟,他總不能再厚臉皮了吧。

事情計劃得挺好,就是姜太傅不太同意。

不過怎麽說,她和她爹有吵不完的架,也不缺這一件了。

這會兒薛檀問起,她也說了:“所以你是和你爹吵架了?”

薛檀知道她是宮裏的人,姜肆也知道他是太子,按理來說在宮裏公然讨論皇帝是大不敬的事情,可姜肆對薛準沒有敬畏,薛檀則是覺得面前這個人有種讓他說不出的親近,兩個人蹲在地上,沒有身份上的差距,彼此說着心事。

“是啊,我爹好像不怎麽喜歡我。”薛檀說,“他每天都在處理政事,好像今天不處理以後就沒機會了一樣,從小時候開始我想去什麽地方,他都不讓我去,後來我年紀大了不想去了,他又說要陪我去了,可那時候我都沒有心情了。”

姜肆:“……”

不和孩子溝通,不懂孩子的喜好,也不在乎孩子,過後發現自己好像忽視了孩子又罔顧孩子的意願自以為是的補償,怎麽說,她有點不滿,這和她爹有什麽區別?

她憤憤的:“真不是人啊!”

薛檀又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也沒那麽差唉……”

姜肆還是很氣:“你這是被他打壓習慣了!我問你,你是不是經常還會期待他來看你?”

薛檀說是:“我知道他很忙,但是也忍不住想讓他來看我。”

他垂着頭,好像一只得不到主人摸的可憐大狗。

于是姜肆就伸手摸了摸他:“哎,這真不是問題,我跟你說,一個合格的父親就是該對孩子有陪伴的。”

薛檀聽見她話說了一半忽然哽咽了一下,擡頭看她:“嗯?”

姜肆笑了笑,沒說什麽。

她剛剛本來想說合格的父母,可現在想想,她也沒資格說這些。

薛檀不知道她心情複雜,他感覺到自己的額頭被輕輕撫摸過,像風一樣柔和的觸感,沒有任何情.欲的感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該這樣形容,就是覺得和別人的感覺不一樣,有點像是從小愛護自己的奶媽一樣。

他的奶媽也會輕輕地拂過他的臉龐。

薛檀覺得眼前這個人相處起來還挺舒服的。

他們兩個聊了好多的事情,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薛檀在說,姜肆靜靜地聽。

外頭的大雨已經停了,雨後清新的泥土氣息從門檻爬進來,靜靜依偎在蹲着的兩個人身旁。

薛檀吸了吸鼻子,又看看外面的天色,說:“我要回去了。”

他實在是個很好的殿下,哪怕新交的朋友只是宮女,他也願意提前告別。

姜肆卻不想讓他就這樣走。

她一眨眼到了二十年後,從臨江到京都,一路上都沒有什麽真實的感覺,見之觸及都是陌生,哪怕是石中意這個熟悉的名字,也讓她覺得意外。

唯有薛檀,兩個人之間擁有着親密的血緣關系,親密到即使薛檀已經從一歲牙牙學語長大成了現在的青年模樣仍舊沒有動搖。

其餘皆是虛妄,唯有此處是真。

她擡頭看着薛檀,裝作可憐地問:“我們以後還能再見嗎?”

薛檀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頭發軟:“當然能!”

他把腰間系着的盤龍扣摘下遞給她:“這個是我娘給我的,我從小貼身戴着,現在先借給你,你去找管着你們的永巷令石中意,叫他把你調到東宮來。”

姜肆伸手去接。

沒拿過,薛檀握得很緊。

他謹慎地說:“你一定要來,這個東西對我很重要,不能丢的。”

他身上實在沒有別的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了,可他又實在很想再見到眼前的人,如果從東宮傳令下去調遣,不僅時間太長,還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姜肆笑了:“那萬一我拿着你的東西跑了怎麽辦?”

薛檀哼了一聲:“你跑也跑不出去的,我肯定叫人把你逮……找回來。”在他心裏,面前這個人是朋友,可盤龍扣是娘給的,相比較之下,還是娘更重要一點。

姜肆也嚴肅着臉:“你放心,我肯定來。”

交代完了,兩個人相視而笑。

姜肆想起外面那個方恒:“對了,我進來是偷偷進來的,外面的侍衛是看我可憐所以讓我進來整理衣裳,你可不能罰他。”

薛檀答應下來:“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只要你不說我不說,誰還知道我們見過?就這個盤龍扣,你就說是我看你投緣所以給你的。”

兩個人約定好,姜肆就悄悄離開了。

出了門,她還和方恒打了一聲招呼,成功把小侍衛逗到耳尖發紅。

第二天,她就去找了石中意,這回是光明正大去找的,也把那張和原來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展露無遺。

石中意看着面色很複雜,但姜肆都把盤龍扣拿到他跟前了,太子已經下了令,他也沒辦法,只能睜只眼閉只眼批複了。

等她一走,小常舍人就問:“師父?”他沒見過原來的姜肆,但是能看出來師父臉色不對勁。

石中意坐在原地嘆了口氣:“想起一位故人了,長得雖然并不全然相像,但也有三分。”

小常舍人說:“那故人一定很漂亮。”能和這姑娘三分像,哪怕是往下兼容的,也肯定很漂亮了,不然師父也不會記到現在。

石中意半晌沒說一句話。

小常舍人又問:“那師父,這姑娘不是就一飛沖天了?我上回還沒收她的禮,她不會怨怪我吧?”

要是太子真的看上了,往後肯定要給個名分,那他腦袋豈不是危險了?

石中意敲敲他的腦門:“想什麽呢?人家不是奔着太子去的。”

長這樣一張臉,說是奔着太子去的誰信啊?那不是純純膈應人?膈應陛下也膈應太子,他覺着,這人多半是奔着陛下去的。

只是他有點猶豫,這事兒到底要不要告訴陛下呢?要是告訴陛下,陛下肯定會動怒,到時候父子倆免不了又是大吵一架——唉,愁死個人了。

要是姜肆在這,指定要跳起來——她還真就是奔着太子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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