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巷在最北,太子宮居中,從太子宮再往南就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宮。

姜肆對這個宮廷很熟悉,熟悉到閉着眼睛都能走遍整個宮裏。

到太子宮的時候她聽說薛檀出去上朝了——丙殿伺候的宮人告訴她,太子從成年開始就已經開始參與政事了。

這倒讓姜肆松了口氣,畢竟宮裏頭最重要的還是把權力捏在手裏,就算薛準真的不喜歡兒子,能分權出來,倒也不至于讓薛檀的日子太難過。

不過她也沒把薛準想得太好,萬一薛準是因為在先皇那個時候吃了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

先皇那個時候諸皇子之間的黨争已經到了離譜的程度,幾乎都擺在了明面上,開始的時候先皇還能壓制得住,後頭皇子們年紀大了,先皇也病了,那些人就和彈簧似的,越壓,彈得就越厲害。

不過跳得最高的那幾個都被薛準悄無聲息解決了。

薛準這個人,政見上有手段,這也是姜肆最看重他的一點,她就喜歡聰明又有野心的人。

薛檀還沒回來,姜肆就在太子宮轉了轉,一是熟悉環境,二也想看看薛檀的日子過得怎麽樣。

之前在萬佛塔,薛檀一個人偷偷躲着哭,姜肆那會兒氣憤上頭,覺得肯定是薛準虧待了孩子,可後來她回去以後仔細想了想,薛準也不至于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

薛檀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太子,出了什麽事情,外頭的人都緊緊盯着,假設薛準真的十分讨厭薛檀,那他根本不會立薛檀為太子,而是會想法設法地再多生幾個孩子,而後慢慢讓薛檀邊緣化。

可薛準顯然是沒有的。

太子宮面上的擺設看着也出不了任何的錯,至少比薛準自己當皇子時候要精致得多。

姜肆覺得自己可以勉強原諒薛準一分。

可是吧,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父母給自己的孩子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就是完美的父母的,孩子需要的也并不僅僅只是物質上的滿足,更加需要的是陪伴。

薛準恰恰少了那一份陪伴,姜肆自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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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漫無目的地在太子宮裏行走着,思緒慢慢飄遠,直到薛檀回來。

他好像生了很大的氣,一回來就一個人靜坐在書房裏,誰也不讓靠近。

李三兒守在門口,不肯讓姜肆進去打擾。

姜肆就悄悄在後面的窗戶那裏打開了一條縫,然後叫他:“殿下?”

薛檀偏頭,正好看見姜肆探出一顆腦袋。

後院是種了幾顆杏樹的,薛檀覺得從書房往外看能看到杏枝時極美,所以沒叫人修剪,杏花開得肆意,這會兒就大喇喇“騎”在姜肆頭上,花瓣落了滿頭。

他笑着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姜肆朝門口努努嘴:“大伴說你在生悶氣,不讓人進來,我擔心你,就來了。”

薛檀臉上的笑瞬間垮下來了,他嘆口氣:“沒事兒,也不是頭一回了,我自己呆一會就好了。”

以前他就是這樣的,在未央宮裏和父皇吵完架,回來自己坐着發會兒呆,氣也就消了。

可姜肆覺得這樣不好:“我跟你講,你如果生氣呢,就要把氣撒出去,不然一直憋在心裏肯定會憋死的。”

薛檀搖頭:“可是我一生氣,那些伺候我的人總要膽戰心驚的。”

“那他們這會兒不也膽戰心驚的嗎?”姜肆說,“我看她們本來都在幹自己的活,你一回來她們就知道你生氣了,幹活都不利索了。”

雖然那些人知道薛檀不會把氣撒到她們頭上,可也難免惴惴。

薛檀說:“那怎麽辦?”他長這麽大了,先生和身邊的人都只會告訴他,讓他自持幾身,成為一個優秀的人,要控制自己的脾氣,既要讓身邊的人懼怕,也不能讓他們過于畏懼而不敢親近。

從來沒有人教過他怎麽發脾氣。

他以前看人發過脾氣,他父皇有時候看奏折看生氣了就會發脾氣,把那些大臣叫進來罵得狗血淋頭——他不能這樣做,父皇曾經說過,他罵那些大臣是因為他們長歪心思。

而伺候自己的那些人是沒錯的,所以他只能自己生悶氣,不然就只能和父皇吵架。

大臣不是最親近的人,但這些人是他很親近的人,從小和自己一塊兒長大。

姜肆看見他眉頭又皺起來了,就知道他又在糾結,于是說:“你生氣的時候可以去跑馬、射箭或者打獵,把自己的壞心情跟着這些事情放逐出去就好了。”

薛檀:“可是我還有功課……”

“功課什麽時候都能做!可現在你心情不好,你能寫出來的東西還會更好嗎?”姜肆說,“那幹嘛不先去快樂一下呢?”

薛檀啞口無言。

姜肆掰着手指頭給他例舉:“跑馬、狩獵、蹴鞠、雙陸、投壺、呼盧、藏鈎……這麽多的娛樂,都能讓你快樂,只要你自己嚴于律己,不沉迷其中忘記正事就好了。”

她嫌趴在窗臺上太累了,幹脆站直了身體,結果忘了頭頂的杏枝,一下就把自己的頭發挂在樹枝上了,只能一邊伸手去解,一邊問:“你要出去玩嗎?”

薛檀也幫她解纏着的頭發,一邊說:“就不出去了吧。”

姜肆聽了不認同,正要重新說話,就聽見薛檀說:“這會兒都中午了,出去跑馬也太熱了,咱們兩個下棋吧,對了,你會下棋嗎?”

會不會下棋?她自己是會的,但楚晴不會。

于是她說:“我不會。”

薛檀興致勃勃:“那我教你!”

頭發已經被解救出來了,薛檀立馬要叫李三兒給她開門,可姜肆說不用。

她直接從窗戶那邊翻進來了。

薛檀呆呆看着。

姜肆拍拍裙角的灰塵,笑了笑:“我這動作,夠利索吧?”

薛檀說利索。

姜肆就笑了笑,催薛檀去拿棋盤。

她可是個翻窗小能手——不過以前沒什麽發揮的餘地,在姜家的時候,姜太傅和姜夫人總是告訴她要娴靜,走路不能帶風,要蓮步輕移,要有淑女的樣子。

總之,要像個名門閨秀,不能太跳脫。

姜肆不耐煩,不過在外人面前裝得還是很像的,實際上爬窗爬樹根本不在話下。

薛檀很快拿來了棋盤。

兩個人下的是圍棋,之前姜肆說自己不會下棋,所以基本都是薛檀手把手教着她下的。

只是姜肆有些走神。

她的棋藝一半是和府師學的,另一半是和薛準學的。還沒出嫁的時候姜太傅給她請了老師,專門教授她琴棋書畫,可姜肆自己坐不住,也沒怎麽好好學,最後只囫囵吞棗學了個花架子,看着唬人,實際上是個臭棋簍子。

後來嫁了人,她倒耐着性子學起了棋,因為薛準愛下棋,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捏着棋子和自己擺局。

姜肆覺得他那樣太寂寞,鬧着也要學,薛準就教了。

所以她下棋的路子和薛準一模一樣。

這會兒和兒子面對面,他顯然也覺得意外:“你不像沒學過下棋的樣子,至少知道棋子該怎麽擺。”

一般初學者下棋的時候會選擇在天元落子——選這個位置,除了太過自信,就是完全一竅不通。

他都已經做好了要從頭開始教起的準備了,結果姜肆乖乖地把棋子放在了四角。

聽到他的話,姜肆笑了笑,同樣的錯,她可不會犯兩回。

一個教,一個學,頗有耐心。

李三兒站在門口,聽見裏頭說話的聲音還疑惑了一下,這是怎麽進去的?不過他不敢多問,只能默默地守着了。

未央宮。

梁安悄悄引着禦醫進了門,一邊走一邊說:“陛下的頭疾又犯了。”

禦醫是老禦醫了,都習慣了陛下時不時地犯病:“又和殿下吵架了?”

“可不麽!”

等進了內殿,倆人就不說話了,內殿一片死寂。

薛準還在批奏折,禦醫診斷的時候都沒放下手裏的折子,只是問梁安:“太子還生悶氣呢?”

梁安低頭說:“沒有,底下人回說太子在和人下棋。”

薛準動作一停:“下棋?”

他有點意外,他和薛檀吵架吵了十多年了,回回薛檀都一個人生悶氣,從前他勸過、哄過,可後來政事忙起來了,難免就顧之不及,好在薛檀生氣也只是一陣兒,過後就好了,他就沒管了。

這個年紀的小子都有用不完的精力,薛檀也一樣。

薛準有時候都在想,他怎麽會那樣敏.感,有時候連薛準擺在桌案上的茶碗換了顏色,父子兩個都會生出摩擦,過後就變成了無法避免的争吵。

他從未體會過何為親情,自然也不懂那并不是敏.感,只是一個兒子天然地依賴父親,渴求父親的關注罷了。

他不懂,身邊伺候的人也不懂,就算懂,也不敢提。

所以在他的眼裏,那一點争吵和別扭,不過是小孩兒撒氣,撒出來,過一陣就好了。

“既然他有心思下棋,就把那套珍珑棋譜給他送去。”

梁安欲言又止。

他有點猶豫,該不該告訴陛下,殿下是和一個年紀相仿的、貌美的女子一塊兒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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