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黑暗最能放大人的觸感,姜肆身體上的麻木還沒消散,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聽覺上。

床鋪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她凝耳細聽,總覺得應該是薛準在翻身。

很快這一點動靜就消失了,只剩下了她自己心跳的聲音。

姜肆順勢癱平。

從穿到楚晴身上姜肆就開始思考怎麽從她父母手中逃出去,然後跟着內侍一路到了京都,意外得知自己的兒子薛檀的存在,又想辦法進東宮,她一刻也沒有停下來過。

唯有此刻,她仰頭躺在床板底下,滿目都是黑暗,卻叫她忍不住地松了口氣。

她唯一擔心的就是薛準不會要在裕王府過夜吧?那她今天回不了東宮的話,薛檀說不定會起疑心,到時候才是最麻煩的。

她有些緊張,卻只能聽到薛準微微的呼吸聲。

就好像他們挨得很近,呼吸交錯一般。

姜肆不确定什麽時候了,便透過床板的縫隙去看窗臺上擺着的那一盆鳳仙花,窗戶是半開的,太陽照在花盆上,在地上照出稀疏的影子,這一點影子能讓她判斷出來,她現在大約出宮兩個時辰了。

頭頂上的薛準也不知道有沒有睡着,得虧他沒有睡覺打呼嚕的習慣。上輩子她聽恒王王妃抱怨過,說恒王愛睡覺,一炷香不到就能睡着,然後就開始打呼嚕,呼嚕能打得半個王府都聽見。

想到這,她無聲地笑了笑。

恒王王妃是難得能和她說上話的妯娌,前面的嫂子們争得你死我活,她和恒王妃就窩在後面看笑話,倒也挺舒坦。

細想一下,從前倒也不全是苦難了。

恒王妃最常和她說的一句話就是別心疼男人,累死累活幫他們打理後院,還要管着外頭的送禮往來,這是交際也就算了,主要是幹了這些事兒,替他們掙出前程,他們不還得往院裏搬莺莺燕燕氣死人?

姜肆當時深以為然。

Advertisement

奈何腦子裏是一個想法,換到手上又是一個想法了。

她那會兒真是閑得坐不住,也不甘心一直呆在後院,才幫着薛準收攏人才——人才是收攏了,薛準也登基了,然後呢?

她死了,一天福也沒享到。

姜肆每每想起來都想狠狠踹薛準一腳。

然而現在薛準就在她上面,她卻不敢踹,沒辦法,人在屋檐下,誰讓人家現在是皇帝了呢。

又過了一會兒,上面終于有了動靜。

姜肆聽見外面有人喊陛下,聽着像是梁安的聲音。

頭頂很快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姜肆悄悄看了一眼,薛準穿着中衣下了床,和梁安兩個人站在院子裏,好像在說什麽事情。

她心頭一跳,立馬從床底鑽出來,輕手輕腳打開後窗,然後翻了出去。

她不敢現在離開,怕薛準回來正好看見她逃跑的背影,只能先蹲在牆根下,借着院中樹影花枝掩藏自己的身影,準備再觀察一下,看看能不能躲到別的房間。

她透過窗戶深深地看了一眼薛準。

薛準還在和梁安說事情,姜肆等了一會兒,看見他遲遲沒有回來,才悄悄順着牆根邊沿一路摸去了裕王府的後門。

梁安還在和薛準禀報:“殿下病了。”

薛準詫異:“朕出宮的時候他不是還好好的?怎麽忽然病了?”

梁安猶豫了一會兒,說:“太醫說是風寒入體,那天禮佛,陛下有事兒先走了,殿下卻留下了,仆去問了伺候的李三兒,他說陛下走後,殿下在佛塔中跪了兩個多時辰。”

萬佛塔是在宮裏,那天出門的時候還是個大晴天,誰也沒料到中途會突然下暴雨,他們出門的時候帶的都是春天的薄衣裳,天氣驟冷,薛檀還跪了那麽久,再加上他本來就體弱多病,招風寒是必然的。

薛準冷下臉,立馬轉身回去穿衣裳準備回宮。

臨要走的時候,他眼睛瞟到了窗臺,忽然停住。

窗臺上落了一瓣半卷的桃花,嬌嫩的粉色,分明好看,薛準卻變了臉色——窗戶一直關着,這瓣桃花怎麽會吹進來?

薛檀窩在床上,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鼻尖微紅,臉比鼻尖還紅:“我真不是故意的。”

姜肆不由分說把手裏的藥碗塞進他手裏:“管你是故意還是不小心的,着了風寒生了病就得吃藥。”她端過來的是太醫配的驅風寒的藥湯,除此之外還有一整壺的姜茶。

薛檀不喜歡姜茶的刺鼻味道,從一端上來就死皺着眉頭不肯喝,這會兒更是抱怨:“太醫已經開了方子了,喝上兩天我就好了。”

李三兒站在旁邊,垂着頭不敢說話。

以前殿下不是沒病過,着風寒的時候也有,他們這些伺候的人端上來的藥和姜茶別說喝了,就是放在旁邊,殿下也不會去碰一下。

如今卻像個孩子一樣,會撒嬌,會抱怨而不是沉默地拒絕。

李三兒不知道的是,即使姜肆已經換了一個身體,那種命中注定的血緣關系仍舊會讓薛檀覺得親近。

她沒有刻意接近薛檀,所做的事情也只是出于一個母親想要對孩子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對他忍不住的關心疼愛,以及一些大事小事上的勸導,就比如薛檀生氣以後喜歡悶着,對情緒和身體都不好,姜肆就會勸他放寬心,勸他學會釋放自己的不快。

她是用母親的角度去看待這個孩子,而不是從前那些一個渴望權力、希望成為薛檀後院的女人。

薛檀能夠體味到其中細微的差別。

他不知道姜肆是用母親的身份面對自己,可他能感受到她的認真對待。

在宮裏呆久了,對人心也看得分明,有些人畏懼他,也有人阿谀他,卻鮮少有人會用這種長輩的姿态對待他。

他本就是個缺少長輩疼愛的孩子,薛準這個父親對他的關愛是有的,但兩個人的感情被藏在了日複一日的争吵之下,便沒有那麽鮮明了。

姜肆對他好,像個長輩一樣,他領情,自然也願意像一個單純的孩子一樣去依偎她。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很貪心,他喜歡姜肆對他的那種态度,自然中透着親昵,知道他不吃藥會哄會勸,勸不動的時候就微微板起臉,“逼”着他吃藥。

他其實挺讨厭別人強制管着他的,所以薛準給他安排太傅授課,他也會覺得生氣。可很奇怪的,他就是能夠忍受姜肆對他的這種強制。

他也能察覺到姜肆對他的依賴和親近感到滿足,像是一個母親從自己的孩子身上獲得了反饋一樣。

薛檀不懂這是因為什麽,但他樂于享受其中,反正他表現得依賴一些也不妨礙別人不是嗎?

迎着姜肆一臉嚴肅的表情,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露出醞釀已久的乖巧表情:“我都喝了。”

他成功從姜肆手中“騙來了”一顆甜杏脯。

姜肆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她對薛檀并不防備,天然地親近着他,看他乖乖地喝藥,就露出高興的表情,唇角微微掀起,又怕表現得太過明顯,瞬間又抿緊了嘴唇:“吃完藥就躺下睡吧,好好捂一捂,發身汗就好了。”

薛檀笑着說好,同時把自己裹進了被子裏,像一只蠶蛹一般。

旁邊的李三兒擡頭看天看地看窗外,就是不看薛檀和姜肆。

聊了一會兒,薛檀忽然指着姜肆的衣服背面問:“你衣角上怎麽沾了灰?”

姜肆心頭一跳。

她那床裏頭都二十年沒打理了,雖然一直是閉合的吹不進髒東西,可二十年過去,怎麽都能攢一點灰塵出來,她跳窗出來的時候雖然整理了一下,也只是随手拍了拍,還真沒注意到裙角上有灰。

“興許是出門的時候沾上了,那會兒我找了個小鋪子吃了飯。”她朝後看了看,鎮定地伸手拍了拍,“回來聽見殿下生病了,就急忙過來了,沒來得及換衣裳。”

薛檀倒也沒懷疑什麽,笑着說:“那你去換衣裳去吧。”

姜肆答應下來,順手就把藥碗端起來準備一塊兒收拾了。

結果她起身,剛走到門口,遠遠地就看見薛準帶着梁安和一大串的宮人從殿門口走了進來。

她心裏瞬間一慌。

躲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快步出去反倒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咬牙,低下頭,把手裏端着的托盤舉起,擋住了自己的臉,同時迅速地後退一步站在了門邊,借着打開的門扇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動作很快,在薛準進來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薛準從她面前走過去,衣角帶起一陣風。

緊跟着是後面跟着的宮人,她順理成章地被擠出了門外,躲到了這些宮人的身後。

姜肆松了口氣。

她轉身離開,決定自己下回出門一定看看黃歷,不然一天撞上薛準兩回,她這膽子不夠禍害的。

她覺得自己動作快,事實上确實很快,只是一瞬間,她就把自己藏起來了。

可她低估了二十年後薛準的敏銳反應。

在她轉身的時候,薛準微微回頭,看見了她一閃而過的側臉。

那半張他銘記于心、永遠不會忘記的臉。

同類推薦